石 鳴
不能說這只甲蟲沒有目的,也不能說它有明確的目的——比如將去何方。
這是一只紅色的甲蟲,很小,我先是發(fā)現(xiàn)了一點鮮艷的紅,然后發(fā)現(xiàn)了這紅色的擁有者。午后的陽光下,它在桌面上仿佛是閑庭信步,又仿佛是在急匆匆地奔赴某個既定的地點。我正處于午后的慵倦中,閑來無事,便想逗一逗這小小的趕路者。
俯下身,輕輕向它吹口氣。甲蟲敏銳地感知到了這突襲的風(它感受到的是微風呢還是狂風?),警覺地停頓下來——也許它的頭在一瞬間抬起,且用眼睛迅疾地掃向四周,尋找風的來源。然而,也許它實在太小,也許動作實在太快,我看見的只是停頓的靜止。甲蟲停下來,不過僅僅是短短的一兩秒,然后又循著先前的方向啟足前行。
待它走出一指的距離,我又吹一口氣,甲蟲又停下來,又走;再吹一口氣,情況復然。我搞不清楚,那一次次短促的停頓,到底是愕然、驚懼,還是沉靜?抑或它過于渺小的身軀,根本無法對風形成阻力,因而也就無法真正對風有所體味?
但不管怎樣,甲蟲選擇了不停地前行,這一點讓我很感興趣,也勾起了我換個法子試試的念頭。
這一次,我把它小心翼翼捉起來,放進雙手握就的狹小(對甲蟲而言也許是闊大)空間里,使勁搖晃著。想像它已該頭昏腦脹難辨東西了吧,松開手,卻見它在掌心安然地躺著——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磨難,還能平靜以對,讓人驚異。
我把它放回桌面。我想知道它接下來的行動。
甲蟲顯然已遺忘或淡漠了它先前走過的路,它遲疑(也許是觀察以作判斷)地兜了幾個圈子后,最后在某個不想兜圈子的瞬間起步前行,且毫不猶豫地走下去——而這和它先前的路幾乎是南轅北轍的。
甲蟲并不是聰明的,它不會明確自己要去的方向,也不會從走過的路中去復原先前的目標,它只是一味地前行而已。而我卻不敢鄙視它,不敢輕眼瞧它,因為我分明看見,它向著每個方向行進的步伐,都是那樣的安穩(wěn)和充實,沒有對未知的疑慮和擔心,哪怕等待它的是一些莫名的苦難。它不停地前行、前行,待到生命走完了,走過的路,便成了其生命的明證。我想,蟲如果有思想,蟲的路便是它們的思想。蟲們并不在乎其它的蟲對于明證的肯定,這在某種程度上倒更接近一位偉人說過的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我突然有些茫然于剛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我有什么理由去那樣對待一個平靜的生命呢?
我不知道甲蟲是從何處而來的。也許是隨風而來,也許是隨陽光而來,就像人的誕生,充滿了偶然,也潛藏著深深的必然。我想起了法國著名畫家高更的—幅畫來。在那幅嘔心瀝血的巨畫里,畫家用炫目和森暗的色調(diào),發(fā)出了對生命的追問:“我們從何處來?我們在做什么?我們將向何處去?”
多年前,當我第一次看見這幅畫時,它震撼人心的力量曾使我感受到了一股徹骨的涼意,它的追問也就此久久地縈繞在了我的腦海里。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在做什么?我們將向何處去?
現(xiàn)在,或許小甲蟲能幫我們作一個簡單卻接近真實的回答;
我們從源頭來,我們在走著,我們將到前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