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xué)常
據(jù)說蕭伯納是一只蜜蜂,而且還是紳士階級的。據(jù)說這只蜜蜂不僅有刺,而且釀的蜜也是甜中帶酸?,F(xiàn)在,這只蜜蜂飛到了老大的中國,飛到了 1933年的大上海。
“皮色紅到發(fā)嫩,胡須白到透明;假使他的性格不是那樣吝嗇,那他簡直是個圣誕老人?!?/p>
蕭好像是老大不情愿地上了上海的岸。這個壞老頭兒總是這個樣子,總是把自己搞得看上去很矛盾,一如他那些似是而非的反語,所以,魯迅說蕭是“矛盾的蕭”。其實(shí),蕭不是不情愿小游上海,邀請他作此番壯游的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總會的幾位大佬,如宋慶齡、蔡元培、魯迅、楊杏佛等人,全在上海眼巴巴地等著這個大佬呢,他哪有不上其岸埋頭直奔北平的洋道理?蕭伯納的愛爾蘭同鄉(xiāng),大名鼎鼎的傳記作家佛蘭克·赫理斯,以七十多歲的高齡要為蕭立傳,蕭當(dāng)然知道此翁乃是世間為自己作傳的第一人,但蕭嘴上偏不說,先是偏要說自己如何如何不怎么樂意,繼而又偏說自己只是有條件地合作,弄得赫理斯哭笑不得,不得不在《蕭伯納傳》里一上來劈頭就說:“他到死也將相信他對這部傳記不曾表示同意,但這種不贊成的姿態(tài)大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蕩婦含羞拒絕的意味?!?933年2月17日,正上著上海的岸的蕭老頭兒,確真有些維多利亞蕩婦那欲拒還迎的風(fēng)韻。
是年,蕭77歲。皓髯瀟灑,精神矍鑠??偹阋娺^蕭老頭兒的邵洵美,后來寫了一篇《我也總算見過他了》,不無激動地講述自己在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里與蕭晤面的印象。他說蕭“皮色紅到發(fā)嫩,胡須白到透明;假使他的性格不是那樣吝嗇,那他簡直是個圣誕老人”。
這上海城里想一睹蕭翁風(fēng)采的名士名媛不知凡幾。誰都知道,蕭乃是頂尖的幽默專家搞笑能手,他的一些著名的幽默話語或段子,人們早已耳熟能詳。
比如,某色藝俱佳的女優(yōu)對蕭說:“蕭先生,你若和我結(jié)婚,生下一個小孩,相貌像我而頭腦像你,那這小孩豈不是世上最漂亮最有思想的人么?”蕭答曰:“萬一相貌像了我,而頭腦像了你,那還了得!”所以,不少人早打定了主意:蕭就是西洋的唐伯虎,或者就是“蕭伯虎”。
但是,蕭老頭兒在上海弄出的動靜究竟不是太大。見這樣的一個老頭兒,當(dāng)然不是想見就可以一見的。記者固然不少,閑人卻沒有一個,清一色的大腕兒名流。除了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總會的幾員大佬,其余的像林語堂、梅蘭芳、葉恭綽、張歆海、邵洵美等一干人,仍然是大佬。蕭老頭兒也真是很怪,標(biāo)榜素食主義,那一頓午餐,吃的是上海功德林的素菜。據(jù)說是由功德林做好送來,在宋慶齡府上秘密進(jìn)食的。
那頓素食,確實(shí)搞得神秘兮兮的,邵洵美出了大價錢,得以叨陪末座,而魯迅這樣的大人物,居然也不曾陪蕭老頭兒一同品嘗。魯迅的《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回憶說,他是到了午后才得到蔡元培的信,說蕭正在孫夫人府上吃午餐,叫他趕緊過去。
蕭見了魯迅,俏皮話又上來了,說,他們稱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但你比高爾基漂亮。魯迅也不含糊,俏皮話也上來了,說,我更老時,還會更漂亮。用過功德林的素菜,眾人簇?fù)砹耸捨虂淼綄O夫人花園。午后的陽光有些清涼地照著高大的蕭,直照得蕭那一掛瀟灑的大胡子愈益蒼白。上海初春的陽光畢竟難得一見,近幾天也還一直細(xì)雨綿綿呢。太陽下的蕭翁自有一番特別的味道,眾人看得有些發(fā)呆。不知是誰,大約醒悟得早些,想出了一句恭維話:“蕭先生,你真幸運(yùn),可以在上??匆娞?。”哪知蕭先生回敬道:“不,是太陽幸運(yùn),可以在上??匆娛挷{?!?/p>
問題都特嚴(yán)肅,嚴(yán)肅得蕭翁只能回以俏皮話,嚴(yán)重的時候,讓人感覺老頭兒一點(diǎn)正經(jīng)也沒有。
17日午后,福開森路上的叫做“世界學(xué)院”的大洋房。世界筆會中國分會要在這里歡迎蕭翁,早有五十余人在翹首等待。
蕭終于出現(xiàn)了,眾人合圍過來。這一圍又惹出了老頭兒的俏皮話,他說這就如同觀看動物園里的動物,現(xiàn)在你們都看見了,該心滿意足了罷。眾人哄笑,大約又以為是諷刺。
一個又一個的人向蕭翁問各色各樣的問題,用魯迅的話說,“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下面的時間,蕭慷慨地給了記者,于是,在陽光花園的草地上,以蕭為中心,中外各色記者排成半圓陣,一個接一個向他發(fā)問,將那部《大英百科全書》又翻檢了若干遍。
問題都特嚴(yán)肅,嚴(yán)肅得蕭翁只能回以俏皮話,嚴(yán)重的時候,讓人感覺老頭兒一點(diǎn)正經(jīng)也沒有。蕭也不是沒有正經(jīng)的時候,但正經(jīng)話早已在早上與宋慶齡的密談中說完了。關(guān)于蕭不遠(yuǎn)萬里來到中國的目的,魯迅一針見血云:“他本是來玩玩的?!眹藷o不認(rèn)定,蕭翁是左翼的蕭翁,而左翼的蕭翁一定渾身上下洋溢著政治,因而蕭翁來中國就是為著解決中國的政治問題專程而來。病入膏肓的老大中國早讓國人沒了耐心也沒了脾氣,左翼的民權(quán)保障同盟邀請蕭翁,看中的是這個老頭兒正站在國際左翼陣線。蕭的左翼精神不外乎兩個東西,一個是社會主義,一個是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戰(zhàn)爭,從里到外都千瘡百孔的中國急切需要的也正是這兩個東西。一切都吻合得天衣無縫,這實(shí)在太讓國人興奮莫名了。只要蕭翁愿意,他完全可以成為診治中國痼疾的華佗或者扁鵲,他有的是妙手回春的能力。
就這樣,蕭老頭兒之于國人不啻是感覺親切,簡直就是自己人了。而鄒韜奮這樣的名流,則更希望老頭兒能在中國振作振作國人的社會主義精神:“他是一個社會主義者,他的有聲有色的著作都是在揭發(fā)暴露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腐敗黑暗,在我國所謂‘有力量的人尚彷徨于歧途中的時候,這位老先生到中國來走走,我們當(dāng)然尤其表示歡迎。”記者們一上來的嚴(yán)肅問題便是要他對中國提意見。蕭先是聳聳肩耍賴,表示這樣的意見就仿佛一部二十多卷的巨著,非一時可以匆匆作完,說著說著話語轉(zhuǎn)化成蕭老頭兒特有的尖刻或幽默:“我對于中國的意見對于你們又有什么用?你們能聽我的指揮嗎?假如我是個武人,殺死過十萬人命,你們才會尊重我的意見。”
在記者的熱烈追問下,蕭先生開始批判中國的文化,說什么中國固無文化可言,有之也在中國的鄉(xiāng)間田野。中國現(xiàn)在又向西歐搬來文化,像為資本所操縱的議會,像戕害個人自由的大學(xué)教育,中國人都想搬來,然而,中國搬來如此遺害大眾的西方文化,又有什么用呢?老頭兒越說越正經(jīng),向中國人傳授起了社會主義的革命真經(jīng),他苦口婆心地勸戒學(xué)生,如果上街革命時遇到警察的鎮(zhèn)壓,一定不要?dú)蚓?,最妥善的方法就是逃跑,盡快地逃跑;至于工人,要改善待遇,也不必罷工,因?yàn)閮龅酿I的還是自己嘛。社會主義的精義,乃在有計劃有組織的行動,決不是蠻干。
一走身后風(fēng)語起
30年代是紅色的30年代,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時興左翼右翼地站隊(duì),左翼的蕭伯納自有左翼的人捧,而右翼則站在了另一邊冷嘲熱諷。他們主要是攻擊蕭“不誠懇”,唱著平均資產(chǎn)的高調(diào),坐在社會主義的安樂椅里,借主義以成名,“掛羊頭賣狗肉”;若真信仰社會主義,當(dāng)散盡了家產(chǎn)再說話。他們還指責(zé)蕭的上海一日,根本不見絲毫的社會主義行動,諸如那頓功德林的素菜吃得太奢侈,不僅“布置得非常之好”,而且“桌子旁邊有數(shù)不清的仆人侍候著”;諸如蕭只到了一家闊氣的洋房,而且還坐著豪華的小車,為何不瞧一瞧貧民窟?為何不問一問那座洋房里的苦力的工資是多少?一家右翼報紙甚至于用心篡改了一句名言,借以惡毒形容這個著名老頭兒上海一日的“成果”:“來了,看見了,撒了濫污了?!?/p>
鏈接:蕭伯納(1856年~1950年),愛爾蘭戲劇家。其劇本《圣女貞德》獲1925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