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敢
提起這事,早嘍,成老皇歷啦!六十年代,我在霸王村插隊。這是個窮村,窮得什么都缺,唯一不缺而且超標(biāo)的,就是偷兒多,是個遠近聞名的賊村。有首民謠就是沖這個來的:“春偷桃李夏偷姜,秋偷毛竹冬偷棉。又偷女人又偷褲,偷得個個精光光……”指的就是村人什么都偷,吃窩邊草,還偷上下三村,偷得方圓百里天翻地覆,個個切齒痛恨。
上邊就決心整頓,讓已七十多歲的杜大爺當(dāng)支書兼大隊長。這下翻天了,村人全上他家去要這要那,把所有矛盾全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
“杜大爺,我家六口,口口餓得肚皮貼脊背,你說咋辦吧!”
有人置下車馬炮,便有人擺陣圖:“杜大爺,能不能借儲備糧救救急呀?”
這個聲音未了,那個聲音就接了上來:“杜大爺,這天寒地凍的,沒柴禾也是個事,總不能斷腳拐當(dāng)柴燒吧?!?/p>
“連根扁擔(dān)都沒有,有座金山也挑不回呀!”
一屋子人,一屋子煙。
“行了,行了,我全明白了?!倍糯鬆?shù)共缓?,他說焦急有啥用。他說,“走吧,走吧,都走吧!儲備糧干么的?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天王老子動得我也動不得,動了,你不怕掉腦袋我還怕呢!看來吃飯是件大事,救濟糧還得十天半月才下來,我想,只能這樣——往年不也向人家借嗎?哪!今年還再借一年,興許明年我不用借了,先把嘴巴糊弄過去再說。至于燒柴么,好解決,靠山吃山,靠山人家還愁柴禾?說出去還不被人笑掉牙!自個兒山頭被鬼子們偷光了,總還可以籌點錢,到鄰村包個山頭嘛!這,我已經(jīng)想好了……”
后來,這任務(wù)就歷史地落在我的肩頭了。
明知這不是光宗耀祖的光彩事,我還是拿著好不容易籌來的大票、毛票加上自己的下鄉(xiāng)補貼先去了公社,通過李副書記與鄰村石門坑的王大隊接上頭,老牛磨麥似的軟磨硬磨磨來磨去磨了整整一下午,才讓王大隊點頭同意“友好支援”一片毛竹山,不過要付錢。他說:“山上的柴任你砍,山上的竹一根都不能動??蠢罡睍浀拿孀?,我額外加你20 條扁擔(dān),那扁擔(dān)剖好我派人給你送去?!?/p>
王大隊果然沒食言。
石門坑村送扁擔(dān)來那天,我也在場??纱迦丝吹侥?0條毛竹扁擔(dān)條條做了記號——兩頭都被煙火熏黑了一圈,一個老輩子傳下的違背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不肖子孫的印記,肺都氣炸了,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扛著它,不是明明告訴人家自己手腳不干凈,等于游街示眾自個揭自個的丑嗎?人要臉,樹要皮,誰會把糞當(dāng)粉抹?于是沒一個人不破口大罵,真是難聽死了。最后決定,還是讓我去石門坑,把錢要回來。人家二話沒說就把錢退了,王大隊客客氣氣地將我送出村,喊了我一聲“小宋”后說:“這是老規(guī)矩,想破也破不了,無非都為封山育林防人亂砍亂伐,哪有這么不理解的?身正不怕影兒歪,你可千萬別記仇?!?/p>
回村后,前腳剛進屋,還來不及喝口水,杜大爺后腳就到了。
“小宋,砍柴這事先放放吧,公社來通知了,明后天修水庫,你先去大王村定做一批扁擔(dān)?!?/p>
大王村也是鄰村,在我們村的西面。
我說:“沒問題?!毙南?,出錢買東西,不偷不搶的,這會有什么問題?況且,大王村副大隊長還是剛提上去的知青戰(zhàn)友,熟人跟熟人打交道還不是小蔥拌豆腐——清清爽爽,哪會一團亂麻扯不清?
不久,大王村就把扁擔(dān)送來了。
我一看便急,扁擔(dān)兩頭又被煙火熏黑了,還編了號,比現(xiàn)在的防偽標(biāo)識都醒目。身子一下矮了三分,更不敢昂頭看杜大爺?shù)难劬?,這會,那眼睛不噴火才怪呢!
杜大爺卻安慰我說:“這事兒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此為止,吃完飯你把扁擔(dān)送回去,再把那錢要回來。名聲太臭,也怪不得人家。往后我也不難為你了,我自個兒去,去南面的小王村?!?/p>
杜大爺去小王村一上午就回來了,興沖沖地去,興沖沖地回,四方大臉紅樸樸地像著了一層釉。顯然不但生意談成了,人家還請他喝了酒。
沒多久,小王村就把定做的扁擔(dān)送到杜大爺家。杜大爺偶爾一瞥,就差點癱倒——我知道這又是戳向杜大爺傷口的尖刀!我忙搶前一步將他攙住,說:“杜大爺你千萬保重,不就幾條扁擔(dān)嗎?我去換,換好的。”我以為杜大爺年歲大了,搞不好這回就癱了,不料,杜大爺一會就把身板挺直了,擺擺手說:“換什么換,小宋,你去敲鐘集合人,把理說透,把扁擔(dān)發(fā)……發(fā)……發(fā)下去,看誰還敢再作孽?”
會上,誰也沒領(lǐng)這白發(fā)(不要錢)的扁擔(dān),挨家挨戶硬性攤派下去,第二天又被人一條不拉地悄悄送了回來。杜大爺就自個兒留下一條,日日扛著,大模大樣地走路,誰見了都不免一愣,可誰都不敢貿(mào)然上前招呼。
打那起,杜大爺率領(lǐng)村人植樹造林,在山上采礦,還在山下辦起養(yǎng)殖場、襪子廠、手套廠、印刷廠,還搞起“農(nóng)家樂”風(fēng)光旅游……沒幾年,山重新綠了,水重新清了,家家戶戶蓋房了,錢也多了,勞動強度呢,反而減輕了,用不著手提肩扛也就很少有人用扁擔(dān)了。可霸王村人還真像過節(jié)似的,家家戶戶都在冬至這天上山砍了竹子,每家都剖了一條扁擔(dān),還特意用煙火將扁擔(dān)兩頭熏黑了……這天,在給祖宗上了墳、添了土、叩拜了一番后,年輕人就扛著這些煙火熏黑的扁擔(dān)浩浩蕩蕩地從大王村、小王村等鄰村穿村而過。那用煙火熏出的記號,在冬日的陽光里不停地眨著眼……幾個村子的人出來看稀罕,大眼瞪小眼地看,肚里嘀咕:這霸王村又爆啥新聞了?
原來,這天正是杜大爺重新出山的日子。
這時,我早已招工進了城,這些,都是他們進城來告訴我的,說時一臉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