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比克茲
作者簡介:斯文·比克茲,被評論家稱為“現(xiàn)代散文大師”。比克茲已出版多部探究文學和文化現(xiàn)象的文集,佳評如潮。主要作品有《人造的荒野:20世紀文學評論集》、《激情生活:現(xiàn)代詩歌評論集》、《美國的活力:小說評論集》、《谷登堡挽歌:電子時代閱讀的命運》、《閱讀》、《走進蔚藍色的人生》。比克茲發(fā)表的散文和評論見諸于《紐約時報書評》、《大西洋月刊》、《哈潑斯》、《新共和》、《國家》、《美國學者》等刊物。
比克茲在《谷登堡挽歌》中寫道:“我們愈來愈迷戀于電子互動式交流”,可能“阻斷書面文字對我們的熏陶”,“在電子圖書和互動式錄像制品的沖擊下,我們的思考能力也會退化貽盡”。比克茲這樣的文學評論家如此感慨是不足為奇的。他在這篇專文中談到他如何借助思考和閱讀觸及心靈的最深處,因此發(fā)現(xiàn)了自我,也為他與美國商業(yè)文化的關系找到了定位。比克茲為歐洲移民的后代,自1951年在密歇根州龐蒂亞克(Pontiac, Michigan)出生以來始終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下生活。
過去這四年,我埋首書稿,寫一部青少年時代的回憶錄,講述我初涉人生的故事。撰寫回憶錄的初衷是試圖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思考我走過的路,打算從體驗弗洛伊德關于兼顧愛情與工作的老生常談開始,到自己對寫作生涯的感受收筆。然而,結果遠遠超出我所有的想像。書稿記錄了我與自己的傳統(tǒng)意識搏斗的故事,回顧了我腳下密密匝匝的拉脫維亞根系如何在我長大成人的道路上加深我對美國的向往。如果說在回憶錄最近脫稿時,我自忖對形成歸屬感的諸多基本問題終于有些領悟的話,那么在父母和兄弟姊妹看了我寫下的體驗后,我倏然發(fā)現(xiàn),面對家庭關系和祖籍觀念的制約,無論我通過文字描述了多少化解之道,只不過證實了我背離這一切的艱難曲折。至于我身為美國人的寫作生涯會受到什么影響,從很多方面來說這從來就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1951年我在密歇根州龐蒂亞克出生,父母為拉脫維亞人,來自德國,移居美國不久。據說父母雙方家學淵源,才華出眾。我外祖父是一名風景畫家,曾就讀莫斯科學院。我父親的雙親同為文化學者。祖母研究民俗學,還是語文學家和教師。祖父著述頗豐,涉足心理學、社會學和民俗學諸領域。
拉脫維亞文化,尤其是拉脫維亞語言在我們家具有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但我的父母并非文化保守主義者,與許多美國拉脫維亞裔截然不同。我父母自視為時代精神的熱切追隨者,投身于擺脫了羈絆的現(xiàn)代派浪潮。我父親當時是一名躊躇滿志的年輕建筑師,在富有傳奇色彩的艾羅薩瑞農公司任職,即使對我父親而言,祖國堅實厚重的民間文化根深蒂固,如果他的經歷沒有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受到沖擊的話,原因即在于他已從中求得一份超脫。
當年我并不知道,也從未意識到歸依某一方有什么非此即彼的界線。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我最熱衷的是抹盡外域的痕跡,避免與他人格格不入,成為完全的美國人。我為此備嘗艱辛,毫無回旋余地。我非常清楚自己向往什么。我希望能與身邊的孩子一樣,與鄰居和學校的孩子一樣。由同一個模子澆鑄而成。我設想自己能態(tài)度隨和,身體健壯,取名Bob或Mark,外號Chip,留著普通的平頭,父母的言談舉止能如同常人,讓人欣然接受。我盼望有一輛錚亮的新福特,戴著搽過油的棒球手套,與父親在院子里練習接發(fā)球(父親已年近八旬,我知道他的手從未接觸過棒球手套)。
我有自己的夢,稱不上遠大理想,說不定就當一名忍者武士,或者象加烏喬牧人馳騁阿根廷大草原也行。不論從表面上看可能會發(fā)生什么變化,我可以武斷地說,我們甚至還無法開始適應環(huán)境。我們是陌生人,來自一塊陌生的土地。每年新學期第一天我總會在點名時聲稱可以叫我Peter──我的別名。我們在家都說拉脫維亞語,我無法改變這個現(xiàn)實。至于在公共場合使用哪種語言,我父母抱無所謂的態(tài)度。每一次隨家人一起外出游玩,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母語就自然而然從嘴里蹦出來。至于我家住的房子,室內處處棱角分明,清冷如水,沒有一絲舒適感。所以我從不請朋友來我家。
我經歷種種苦痛,渴望能達到美國的規(guī)范,如發(fā)現(xiàn)自己稍有差異,則汗顏不已,卻又無以言宣。我成天在演戲,模仿那些天生交好運的朋友,摘下一個面具又戴上一個面具,在避免矯揉造作的同時,用俚語表達每一個意思,但我從未感到這是屬于我的角色。直到我快20歲的時候才發(fā)生轉變。那時,反主流文化運動異軍突起,“怪誕”、“特別”瞬間可以被接受,甚至受到推崇。
在我動筆寫作的文學生涯形成期,渴求同化的欲望本不會有多大的作用,只不過加深了我內心產生的直覺,對有別于他人的差異,對自己身上某種深刻的異族烙印,對無法真正享有美國憲法的“不可剝奪”的權利感慨良多。當然,這種感慨催生了動筆寫作的種種欲望。然而,感到與別人有差異不可能讓人喜笑顏開,對青少年尤其如此,于是總想與別人建立關系,希望得到認可,尋求任何有助于擺脫格格不入狀態(tài)的良策。一個人如果無法從自己周圍的環(huán)境直接獲得這一切,就會尋求寄托。我在書本中找到我需要的寄托,幾乎從小就是如此。最初曾避開現(xiàn)實,浮想聯(lián)翩──完全憑想象體驗真實的美國式生活,這些想象來自哈代家的弗蘭克和喬(Frank and Joe)兩兄弟,也來自我如饑似渴閱讀的兒童讀物,其中一個個運動員和英雄人物的形像活龍活現(xiàn),令人目不暇接。
但是,沉浸于種種想象的時期與我十二、三歲時的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語,當時我經歷了第一次大轉變。我閱讀的對象轉向文學。我讀了《麥田守望者》、《單獨媾和》和托馬斯·沃爾夫以尤金·甘特為主人公的系列小說。我從中聽見了被視為離經叛道的青少年發(fā)出的聲音。這些作品的情節(jié)走向厚實凝重,我對世間萬物的思考也經歷了一番巨大轉折。
我的疏離感和格格不入的感覺與我心目中新文學偶像表現(xiàn)的局外人狀態(tài)直接相通。無獨有偶,當時美國文化生活的結構也發(fā)生了變更。搖滾樂、嘻皮士風潮、集會示威,乃至所有釀成60年代末反主流文化運動的各種現(xiàn)像蜂擁而至,我以往憧憬的美國“理想”已面目全非。多年被排斥的感覺曾讓我沮喪,憤懣之情日積月累,如今我開始顛撲過去的一切。
如果問我,身為美國人對我作為一名作家進行思考和創(chuàng)作產生了什么作用?倒不如問我,身為拉脫維亞裔對我理解作為美國人意味著什么有哪些影響?60年代恰好是我長大成人的時期,當那一段長時間的狂熱已成過去,人生最重要的定型階段已一去不返的時候,我相信自己久久揮之不去的煩惱也被棄之一旁。甚至可以說,我不再重蹈舊日的思路,不再質疑我究竟具有拉脫維亞屬性還是美國屬性。我無暇參與泛泛的高談闊論。我忙于找工作,尋求愛情,努力奮斗成為一名作家,完成這些實實在在的人生大事。反主流文化運動退潮以后,隨之出現(xiàn)長期難以平息的社會厭倦情緒,人們只顧著照料自己家的后院,這似乎就是當時的寫照。
當然,種種問題,種種疑問不可能永遠銷聲匿跡。我不過眼不見為凈罷了。即使往事重新浮現(xiàn),也是不知不覺悄然而至,直到多少年以后我才覺察到發(fā)生了什么。
在我快30歲的時候,變化出現(xiàn)了,我茅塞頓開。我當時住在康橋,靠在書店當店員勉強維持生計。一場漫長的戀情破裂,我痛苦萬狀。我寫小說的嘗試也慘遭失敗。我的生活中如果出現(xiàn)過亮光,或有過片刻清朗,完全歸功于閱讀。這段時期,我一本接一本地閱讀,如饑似渴,全神貫注。我當時蜇居某公寓,與一位夢想成為詩人的年輕人共居一室,臨窗坐在簡陋的躺椅上一邊吸煙,一邊看小說。不知有多少個日夜從窗外流逝而過。說得更清楚些,我讀外國小說,經過翻譯的小說,歐洲小說。內容愈晦澀愈好。我對這些小說的故事背景、氛圍如癡如醉,如果發(fā)現(xiàn)其中與我多年閱讀的國內小說有任何不同之處,我都會產生強烈的迷戀。我當時并沒有感到,也不曾記起,對感覺上與我本身文化淵源類似的任何描述情有獨鐘。我只是不停歇地閱讀,鋪展充滿夢幻的遐想,在這些似曾相識的奇特天地引韁徐行。
于是我獲得了自己的突破。某種新的意念也應運而生。閱讀重新使我回歸寫作,只不過此時讓我激動不已的不再是小說,而是思考。我受到強烈的驅動再往前走一步,用手中的筆捕捉我的各種感受和靈動。
為了寫一篇文章,評論羅伯特·穆西爾和他未完成的杰作,我苦苦煎熬了幾個星期。我查看了所有經過翻譯的資料;我還翻閱了一些介紹20世紀最初幾十年維也納文化的書籍。我展開密集的想象,設想自己生活在當年的世界,置身于狹窄的街巷、公園、咖啡館,體驗維也納市民恭行如儀的社會生活。舊世界的習俗和繁文縟節(jié)紛紛映入眼簾,我似乎清清楚楚目睹了一切。我唯一沒看見的是平淡顯見的一面。直到幾十年后我撰寫回憶錄接近尾聲時,才如夢初醒。
我的想法是:我圄于生動想象中的世界為時已久,本質上與我成長時期耳濡目染的故事天地休戚相關。穆西爾筆下的維也納——特定的時代、特有的文化、濃郁的巴羅克式場景——從很多方面來說以精心篩選的方式映現(xiàn)了里加的風貌,折射了我祖父母的生活經歷,也或多或少顯露出我夢想中父母童年時代的情景。我以往的種種憧憬不由自主地來源于我自幼儲存的記憶。我發(fā)現(xiàn)我得到的任何家庭教養(yǎng)、引起我沉思的照片和明信片(盡管我執(zhí)著地渴望被同化,成為一個普通美國男孩),與穆西爾小說中讓我著迷的情景和氛圍保持著延續(xù)相通、生命力直接傳遞的關系。我對他筆下的歐洲耳熟能詳;我浸潤其間,親密融洽,正因為如此我才處處受到促動。
這篇處女作完成后,又有多篇作品問世,其中許多作品,甚至可以說大部份作品都以歐洲為主題。盡管認識過程漫長遲緩,有一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闖出了一條具有特色的文學道路:作為一名評論家,我在美國文學傳統(tǒng)與以歐洲為主的豐富燦爛的翻譯文學之間游刃有余。我的第一部專著是《人造的荒野;20世紀文學評論集》,兩年后,《激情生活:現(xiàn)代詩歌評論集》面世。直到我出版第三部文集《美國的活力:小說評論集》之時,我才準備評介來自我本身文化的作家。
接著我始終筆耕不輟,因為寫作使我在轉瞬間明白了一個似乎顯而易見的道理,盡管多年來我對此渾然不覺:我整個的人生道路,包括寫作生涯都因種種境遇受用不盡。首先是斬釘截鐵地拒絕我本身的文化,然后又默然接受。這股力量最深層的原動力則來自一種威力強大的,甚至受到扭曲的意念,即作為美國人意味著什么。
我以上所談的屬于我作為新移民之子的原始狀態(tài)的激情,幾乎可歸于超邏輯的范疇。我希望融入親歷其境的世界,這個世界以絕對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在眼前。然而有趣的是,這并非僅僅我個人的遐想。人們通常想象美國由清一色的白人組成,他們生活富裕、體格健壯、有良好的修養(yǎng)。我以前向往的美國與這個標準模式幾乎嚴絲合縫。如今這種標準形像即使未能獨步天下,也已成為風行全球的時尚。在我如此孜孜不倦追求美國夢的時候,我實際上接受了麥迪遜大道為我編織的幻景。
20世紀60年代,我受到震撼,不再對這些津津樂道。由于當時反主流文化運動以叛逆的力量擺脫束縛,加之人生的種種際遇以及我認識到對國內和全球現(xiàn)實有了日益廣泛的理解,我受到驅動,開始抗拒原有模式的專橫跋扈。我抵御這些根深蒂固的遺風,為此我自詡有幸——難道我們不都是如此?——因為我已如愿以償。不論我現(xiàn)在如何解讀美國人,可以確定無疑,我的想法與種族觀和多樣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同時我的幡然醒悟也為每一個轉折階段的思考和寫作增添了難度。但是實事求是地說,醒悟的過程沒有重復過去,而是達到超越直覺的境界?;蛟S我可能希望出現(xiàn)另一種結果。如果我內心曾產生另一種意念,不消耗那么多的精力迷戀典型中上層白人的生活,我走的路可能比較平坦,沒有那么苦澀。然而這樣的臆測不論多么令人神往,都不可能讓我們有什么作為。我們夢想什么,就會潛移默化情隨事遷。我們只能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