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臨近,竟陵舉子胡鴻欲上京應(yīng)試,沒有盤纏,只得上老丈人家去借。不想老丈人翻臉不認人,將他趕出來不算,還毀了婚約。胡鴻無奈,只得垂頭喪氣地回來。
行到半路上,忽見一個老者,須發(fā)皆白,靠在一根大樹上睡覺。身后站著個綠衣女子,手里拿根雞毛頑皮地在他耳內(nèi)掃來掃去。不一會兒,老者醒來,看見過來的胡鴻,不由道:“來者可是胡家公子?”
胡鴻道:“正是……不知老丈怎么認識小生的?”
老者道:“公子有所不知,公子的祖父當年曾救過老朽的命。加上近幾年老朽偶爾到胡府走走,因此認得。這是老朽的孫女寶珠,頑皮得很……寶珠,快來見過胡公子!”
叫寶珠的姑娘這才過來向胡鴻施禮。胡鴻瞧了她一眼,只見她粉面桃腮、玉肌花貌,真是美貌絕倫。要不是和老丈在一起,他還以為姑娘是天仙下凡呢。老丈說,他家就住在附近,請他到寒舍一敘。胡鴻見老丈一片誠意,便隨他們?nèi)チ恕?/p>
順林中幽徑走了不一會,面前依山傍水出現(xiàn)一座豪華的莊園,里面牌樓林立、雕梁畫棟,一看就知非尋常人家。不知進了多少重門,來到一道寬敞的客廳,二人分賓主坐下。見胡鴻面帶憂慮,老者不由問道:“如今大比之年,正是公子施展才華的好時節(jié),為何長吁短嘆?”
胡鴻遂將老丈人不肯借錢、并趁機毀婚的事說了一遍。老者怒道:“世態(tài)炎涼,莫過于此!”隨后指著身后的寶珠說道:“公子不必難過!孫女寶珠年方二八,還未婚配。欲許配給公子為妻,不知意下如何?”
胡鴻見說,忙站起來施禮,道:“多謝老人家一片好意,只是如今胡家家道中落,怎能讓姑娘往火坑里跳?此事萬萬使不得!”
老丈笑道:“公于此言差矣!只要小倆口夫妻恩愛,連神仙都羨慕,有什么使不得的?”隨后,老丈將全家八十余口人全喚到堂前,當場宣布了他們的婚事,并立即讓他們拜堂成親。
胡鴻父母亡故后,他和哥嫂住在一起。哥哥胡雁不務(wù)正業(yè),嫂嫂曾氏更是視胡鴻為眼中釘、肉中刺。見胡鴻去老丈人家借銀,一連幾天沒回來,也懶得理會。不想沒過上幾天,胡鴻回來,領(lǐng)回個如花似玉的俊媳婦不說,還帶回來一長溜子的嫁妝,看得她一下傻了眼。一天晚上,寶珠對胡鴻說道:“夫君,不久就要科考,夫君當去求取功名,切不可沉于美色之中!”
胡鴻覺得有理。第二天一早,他便帶著妻子為他準備的盤纏、行囊上路了。
胡鴻的哥哥胡雁本是浪蕩子。胡鴻走后,胡雁見弟媳寶珠生得美貌,便打起了她的主意。
一天晚上,曾氏回娘家去了。胡雁割了一斤肉回來,往寶珠手里一塞,說嫂嫂不在,請她幫忙代勞。寶珠二話沒說就將肉拿到廚房。不一會兒,寶珠將菜做好端出來。胡雁獨斟獨飲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又叫寶珠來陪他一同喝。寶珠推說不會,只是站在一旁侍候。胡雁幾杯酒下肚,頓時邪火上竄,趁寶珠給他斟酒時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寶珠不由叫道:“嫂嫂回來了,伯伯還不放手!”
胡雁這才將她放開。抬頭一看,不見妻子回來,他于是追了上去,一把將寶珠摟在懷里……就在這時,聽見“啪啪”的兩聲,胡雁臉上重重地挨了幾耳光。他定眼一看,摟在懷里的哪是寶珠?卻是他的妻子曾氏。原來剛好他的妻子曾氏回來,見丈夫在同寶珠調(diào)情,頓時氣得直翻白眼。她打過丈夫,又跑到寶珠面前罵道:“你這騷貨,丈夫才走了幾天就熬不住了,勾引別的男人,老娘打死你這個騷貨……”
氣得寶珠躲進房里直淌眼淚。曾氏覺得還不解恨,心想叔叔胡鴻上京趕考去了,正好借此機會好好治治寶珠。
一天傍晚,曾氏拿出許多絲線對寶珠說:“明日官府要來征收布匹給軍士做冬衣,我們家分攤了十丈綾,明早就要。你今晚一定要織出來,千萬不能誤事!”
寶珠點了點頭,說:“行,我這就去織……”
見寶珠滿口答應(yīng),曾氏不覺暗暗高興。因為就憑她那一雙手,一夜無論如何是織不出十丈綾來的。
可一直到很晚了,織布房里卻沒一點動靜。曾氏不由在心里道:好你個小妮子,明天交不出十丈綾來,看老娘怎樣收拾你……不想睡到半夜,只見織布房紅燈大亮。曾氏來到織布房前,捅破窗紙一看,不由驚得目瞪口呆:只見屋內(nèi)十幾個姑娘在十幾道織布機前干得正起勁,姑娘們一個個皆美若天仙。不一會兒,十丈綾織好了。其中一個姑娘說道:“寶珠妹妹。官人不在,他哥嫂又狠,你不如和我們一同回去算了!”
寶珠道:“謝謝各位姐姐的關(guān)心,我在這里不會有事的!”
姑娘道:“你又有了身孕,一定要多保重??!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姑娘們說著,化做一陣青風,轉(zhuǎn)眼就無影無蹤了。
曾氏想,如此看來,這個弟媳非仙亦怪,她又開始打起壞主意來。
一天下午,曾氏指著皇桶的麥子對寶珠說:“官差明天下來催糧,你今晚得磨十斗小麥的白面出來,千萬不能誤事!”
寶珠知道嫂嫂是在故意為難她,不當回事地說:“好,決不誤事!”
第二天早晨,曾氏到磨房來一看,兩斗小麥的白面齊齊整整地放在那里。曾氏也沒吭聲,悄悄地出了門。原來她早在磨房內(nèi)撒滿了生石灰,門口一排雜亂的腳印一直延續(xù)到野地里。曾氏忙外雇了些人,沿著腳印跟蹤而去。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一片亂墳崗子前,腳印一直鉆進一個洞穴里。曾氏命人架起柴禾燒了起來。估計里面的精怪全都燒死,她才命人挖開洞穴,竟從里面挖出八十多條死狐貍。
曾氏回到家里,只見弟媳寶珠淚流滿面,心想她家里遭難的事她肯定知道了。如此看來,她也非人類……于是曾氏又生出條毒計。
過些日子,曾氏又從外面拿回來一匹白布,對寶珠說:“官府征集百卉圖,明天就要,有勞弟媳辛苦一夜,在布上繡一百朵花出來如何?”
寶珠說:“奴家這幾天身體不適,還請嫂嫂見諒!”
曾氏將雙眼一瞪,氣呼呼地道:“我看你是裝?。∶魈煲墙徊怀霭倩軋D,小心碎了你的骨頭!”
家中的姐妹全都遇害,單憑她一雙手,就是十天也繡不出百卉圖來!
第二天早晨,曾氏見寶珠交不出百卉圖,將她毒打一頓,并把她鎖到磨房里,不給她飯吃。曾氏想,等寶珠一死,她房里的那些嫁妝就全都是自己的了……
寶珠被狠心的嫂嫂關(guān)在磨房里,十幾天水米未進,骨瘦如柴。偏偏這段時間,怪事連連,家里不是丟了豬,就是少了鴨,弄得那些下人們?nèi)巳俗晕!?/p>
一天早晨,曾氏打開雞籠時,發(fā)現(xiàn)又少了一只雞。她到處搜尋了一陣,結(jié)果在磨房內(nèi)發(fā)現(xiàn)了那只死雞。經(jīng)她一叫嚷,磨房門口一下圍滿了人。她提著死雞對眾人說:寶珠是條狐貍精,一到夜里便現(xiàn)出原形拖雞吃。
人們哪里肯信。她卻指著寶珠的嘴說;“不信你們看她的嘴!”
眾人一看,寶珠嘴上果然有雞血。其實,這都是曾氏干的。她將雞擰死后,把血滴到寶珠的嘴上。寶珠昏迷不醒,只得由她擺布。人們看到寶珠嘴上的雞血,這才深信不疑。
隨后,曾氏命人將寶珠吊了起來,叫獵人牽來兩只獵狗,說寶珠見了獵狗一定會現(xiàn)出原形。獵狗一見寶珠,撲上去就咬,慘叫聲連成一片,寶珠卻沒有現(xiàn)出原形來。哥哥胡雁有些不忍,欲上去攔阻。曾氏卻道:“那天你不是說明明抱住她,一轉(zhuǎn)眼就變成了老娘我。這件事難道你就忘了?”
胡雁也覺得那天的事實在有些蹊蹺,只得作罷。
正在這時,聽見門外一陣喇叭聲,轉(zhuǎn)眼一個身穿官袍的后生走了進來,正是胡鴻。原來,胡鴻上京應(yīng)試高中,被皇上欽點為八府巡按,巡視湖廣,路過家門,順便回來探望。見哥嫂把寶珠折磨成這樣,胡鴻又心疼又氣憤,親手將繩子割斷,夫妻倆頓時抱頭痛哭。
隨后,寶珠把娘家八十余口被害的事訴說了一遍。胡鴻不由大怒,將哥嫂帶進大堂。胡鴻將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曾氏,你知罪么?”
曾氏卻不當回事地道;“不就是燒死了幾條狐貍嗎?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胡鴻命人抬出那些狐貍的尸體,卻全變成一具具人的尸體,曾氏見了頓時目瞪口呆。接著,胡鴻命差役將曾氏及所有參與焚燒洞口的人全抓來,斬于朝市。其兄胡雁雖未參與滅狐,卻調(diào)戲過寶珠,判他充軍。同時將老丈等八十余口人的尸體全部厚葬之。
就在這天晚上,有盜墓者到新葬的墓地里去盜墓,不想棺材內(nèi)裝的卻全都是狐貍尸體。第二天早晨,被守墓人發(fā)現(xiàn),稟告了胡鴻,胡鴻不覺大驚,親自前去察驗,果然如此。
胡鴻覺得奇怪,忙查問緣由,寶珠方道出事情的始末。原來,胡鴻遇到的那個白胡子老丈,的確是一條得道的狐仙。早在當年胡鴻的祖父做孩子的時候,曾從獵戶手里買過一條受傷的狐貍,放在自家后花園里喂養(yǎng)。后來此狐從胡家后花園遷出來,通過多年繁衍,終于成為一個近百口之家的大家族。胡鴻不由道:“賢妻,本官還想冒昧地問一句,既然來自狐族,想必賢妻也是一條得道的狐仙?”
寶珠道:“夫君此言差矣!寶珠雖是從狐族中嫁出,卻非狐類……”
她接著又說出了自己的身世。其實,她原系一員外家的千金,不幸得暴疾而死,葬于狐巢附近。老丈見她長得可愛,便收她為義孫,贈她一顆寶珠,使她死而復(fù)生。這便是她為什么在磨房被曾氏折磨得死去活來仍未現(xiàn)出狐形的緣故。老丈早就料得他的家族會有此劫難,贈她寶珠,讓她化成人形,嫁給胡鴻,一來為報胡家祖上之恩,二來為了讓她能替老丈全家報仇。那天查驗尸體的時候,狐尸全變成人的尸體,便是寶珠的神功。如今寶珠功德圓滿之日,也是他們夫妻緣分結(jié)束之時……寶珠說罷,吐出寶珠。胡鴻接過寶珠仔細察看,只見寶珠晶瑩透亮,發(fā)出道道銀光,從他手中飄起,轉(zhuǎn)眼就無影無蹤了。他再看看妻子寶珠,只剩下一堆衣裳。
胡鴻抱著那堆衣裳大哭了一場,不覺仰天長嘆道:老丈、寶珠,雖為狐鬼,卻恩怨分明。世上多少忘恩負義之人,雖披著一身人皮,其實連狐鬼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