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波
在我居住的村子的南面,有一片梨園。原先,這里是一片棉田,分田到戶的時候,鎮(zhèn)上來人說可以自由種植了。又有人從外邊探得信息,說種梨樹方便、賺錢,不像花那樣難種、虧本;又說周圍村子里,有好些棉田都改成了梨園。于是,村民們就在這片棉田里栽上了樹。很快,梨樹長高了。春天到的時候,這里就是一片白色梨花的海洋。一朵朵的梨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既清新,又幽雅;怒放的時候,又宛如村子里少女的笑臉。整個園子沉浸在純美、恬淡的氛圍之中——那是典雅的唐詩,婉約的宋詞,散漫的元曲。
風雨中,那一朵朵美麗的梨花又輕輕飄逸,如滿天飛舞的雪花,落入泥土中,若隱若現(xiàn)地,化作春泥,消失了。這情景,令人想到了“梨花一枝春帶雨”的詩句。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一首流行歌詞,叫做《梨花開了》,歌詞中有“我的小村莊,年年梨花放”,詞有點飄逸浪漫,曲有點憂郁委婉。面對這片美麗的梨園,這首美妙歌詞,如一道清泉,從遙遠的記憶里涌來。那飄漫的旋律和眼前的梨花融為一體,悠悠地彌漫著,在空中,在田野,散發(fā)著清幽而又純美的香味。
有了梨園,這片田野就熱鬧了。最先走來的是幾個新鮮感極強的人;一個民間藝人,一個業(yè)余詩人,還有我——一個棋迷——想在梨園內擺擺棋陣。接著,又來了嗡嗡的蜜蜂、起舞的彩蝶和飄飛的蜻蜓,還有村里村外的那群歡快的兒童。兒童不像蜜蜂、彩蝶和蜻蜓那樣彬彬有禮,他們在梨園中亂穿,或攀摘梨花,或采集葉芽,或搖撼樹干,于是,村民們便在梨園內蓋起了棚子,又在四周扎起了欄桿、籬笆。
雖然是分給各家各戶的,但村民們還是聯(lián)片管理,并推舉田山老漢管理這片梨園。這田山老漢喜歡來幾局“漢界楚河”,和我情趣相投,后來我倆便成了棋友。據村民們說,當初,將這片棉田改栽梨樹的時候,田山老漢氣得把腳跳,他那有力腳趾把田頭蹬了一個坑。他發(fā)瘋似地警告村民:“逢浪頭不趕——這么好的棉田怎能改栽梨樹?”但梨樹畢竟栽起來了,分給田山老漢的那幾垅田也栽起來了。梨樹像吃了瘋長藥似的,仿佛從地底呼出一般。不知不覺地,一只只肥大的梨子便掛滿了樹枝,樂得田山老漢合不攏嘴,再也不說“逢浪頭不趕”了,而是改口說“緊隨形勢走”之類的“新話”了。有了梨子,這片田野就成了集貿市場,買梨的人川流不息,卡車、拖拉機也來“趕場”,不幾天,那掛滿村頭的梨便遠走他方了。
深秋了,梨樹上的梨子已摘完,偶有一兩棵樹梢上還綴著一些瘦小的梨子,摘下來“生啃”,甜甜的,很有滋味。
梨子賣完了,梨園的日子就寂靜多了,梨園的籬笆欄桿也形同虛設,棚子里的人也各自回家。只有田山老漢的棚子上空還冒著縷縷炊煙。園子里有幾條小路,悠悠地向外舒展,如一條條美麗的綢緞。清晨在小路上行走,會聽見梨樹上的露水嘀噠嘀噠地往下掉,清幽和諧,給人以一種悠閑的感覺。這時,常來梨園的只有藝人、詩人和我了。藝人喜歡吊嗓子,常站在梨園深處高調低調地唱,從“包青天”唱到楊子榮,從“天仙配”唱到“白蛇傳”。高調時如流水歡歌,低調時如梨花飄落,引來百鳥翱翔,行云也不再飄蕩。那位詩人只是在梨園內踱著方步,消瘦的身影。宛如一首幽雅的詩。看著他,常使人想起“郊寒島瘦”的成語。聽說,他要寫一首《梨園頌》。我呢,只是到田山老漢的棚子里來幾局“漢界楚河”。田山老漢把棋盤擦得干干凈凈,放在檐下的方桌上。只要我一到,他便放下手中的活兒和我來幾局。
田山老漢怕我負約,還向我讀了一首寫下棋的小詩:“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贝覀冞^完了棋癮,田山老漢就去拼命干活,簡直廢寢忘食。他把園內的雜草除得干干凈凈,田邊修得整整齊齊,常對我說:“男人的田邊,女人的鞋邊?!蔽衣犃酥蠛芨袆印?/p>
但是,好景不長。很快地,梨子賣不出去了。那一只只碩大的梨子摘下來,堆在田邊,爛掉了。村民們“虧干了老本”。聽說,是周圍梨園增多、梨子生產過剩的緣故。剛好,這一年,棉花價格回升,村民們又議論起來,要把這片梨園砍掉,改種棉花。田山老漢火了,逢人便大聲說,但還是那句老話:“逢浪頭不趕!”只是后面一句話變了,變成了“這么好的梨園怎能砍平了種棉花?”他建議在梨園東邊開拓一片新棉田。在爭論的過程中,他還和幾個要砍梨樹的村民動了手。結果,梨園保存下來了,但村民們都不愿承包這片梨園了,棚子里的人紛紛走了,有的種那片“新棉田”去了,有的外出打工去了。無可奈何,田山老漢只得將這片梨園全部承包下來。第一年:虧本;第二年:平干;第三年:梨價回升,賺了一筆錢。這樣一來,村里村外,人們議論開了,都說田山老漢承包梨園發(fā)了財,還有人“紅了眼”,產生嫉妒之心。
于是,在一個陽光明麗的下午,我決定到田山老漢那里去,和他聊聊,順便下幾局棋。走近梨園,只見田山老漢在給梨樹培根。園中套種的白菜蘿卜疏朗中略顯整齊,極為美觀。躍過樹枝的陽光給他的臉和灰白的頭發(fā)抹上了一層極為柔和的色調。母牛在田頭悠閑地吃著枯黃的雜草,小鳥在梨樹上歡快地歌唱,田間的小徑上疏落地走著荷鋤的農夫,整片梨園彌漫著深秋富麗的溫柔。田山老漢整理了一下他那灰黑色的上衣,沒有立即和我去下棋,而是談起了梨園的事情。他告訴我:“今年梨子產量高,銷路又好,賺了一筆錢?!闭f到這里。他的臉上蕩起了笑容。接著,他又說他準備把梨園分還給村民們。我驚呆了:“聽說,明年,梨子的銷路還要好,怎么能把這片梨園分還村民們呢?”老漢說:“正是銷路好,我才不能繼續(xù)承包了?!崩蠞h又對我說:“前幾天,他到外邊走了一圈,見許多地方的梨園已改作棉田,梨園少了,估計梨子的價格還會升高,我把這片梨園還給村民們,這叫‘完璧歸趙。——因為梨園有‘主,我心也有‘主……”
聽了這番話,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視著田山老漢,想到了那位清瘦的詩人——他不是常在梨園里尋詩嗎?我得和他商量,叫他把這件事寫進他的《梨園頌》里,并叫那個常在梨園深處吊嗓子的藝人唱唱——從梨園唱開去,唱到村里,唱到村外……
此刻,深秋的陽光如美麗的飄帶,在梨園里飄曳著,梨園蕩起了金波。漸漸地,我的視線模糊了,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了滿園的梨樹開出了一朵朵美麗的梨花,這梨花是那樣的潔白,又是那樣的純美。我想擁抱她,但她卻又消失了。只有田山老漢站在撒滿金光的梨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