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以前,我就開始和小步、小文在一起玩。
那個時候,世界地圖都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模樣兒,前蘇聯(lián)還環(huán)繞著波羅的海的海岸線,而布滿“水泥森林”的香港,還飄揚著大不列顛的米字旗。
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忘記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題目,卻從來只對小鎮(zhèn)上哪里打機最為便宜而不恥下問。
最后我們終于找到了一家最為便宜的電動店。
那家店在小鎮(zhèn)南面的一條國道旁邊,像一個包藏著寶物卻藏匿得很深的大盜。
不過我們還是找到了它,雖然它儼然身處在地圖之外。
店里的老板是一個老伯伯,后來我又在一部動畫片里看見了他的影子,那部動畫片的名字叫《櫻桃小丸子》,而我所指的,正是和藹的友藏爺爺。
那家店三十個鋼鋪兒只需要五元錢,這實在是足夠讓我們神往的平民價格。
每天放學,我們都會騎著舊舊的腳踏車,不辭幾里地趕去,像是在寫一個重復不膩的童話。
而更讓我感到欣喜的是,店里居然有一臺老式的點唱機,雖然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并不知道它會“唱”出歌來。
它很落寞地睡在房間的一角,靠陽的一面落滿了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灰塵。
有一天,我把鋼鋪兒誤打誤撞地投了進去,上面沒有出現(xiàn)我所想看見的三國,卻流出了一首歌來。
英文歌詞我不甚明白,但是那首歌卻極為動聽,十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Beades的“Yesterday”。
那些幸福的時光,我總是跑去把那首歌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釋放出來,列儂的聲音就在房間的四壁上碰撞,讓我覺得快活無比。幸運的是,我是一個中國男孩,不然我明白了歌詞可能會淚流滿面。
而在我的屏幕上,三國的趙云正威風凜凜地殺得不亦樂乎。
小步和小文都是很會玩的男孩。他們總是會選擇關羽,然后悄無聲息地把敵人引領到我的身邊來,而他們自己,卻把偃月刀背在背后,雙手叉兜,看著我面對雙重的敵軍手忙腳。
在可憐的趙云快要氣得自刎的時候,他們才慢吞吞地伸出援手來。這之后,他們會把頭扭過來,看著滿面通紅的我露出陰謀得逞的笑臉。
這種鏡頭會被重放多次,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才戀戀不舍地被現(xiàn)實招安,踩上腳踏車回家去寫全然不知題目的作業(yè)。
九月的一個黃昏,在我們回家的路上,遇上了第一場清涼的秋雨。
我們把腳踏車扔到一邊,快活地奔進了一片麥田,躲在一個奇大無比的稻草人身下躲雨。
那個時候,我側過臉去問小文,你十年之后想做些什么事。
小文摸了摸他的兩只下巴,最后很嚴肅地對我說:我想出艮長的一個梯子,可以一直爬上月亮,我要給她畫上很好看的睫毛,像我們讀幼兒園時的女老師那樣兒的。
小步眨巴眨巴眼睛,說,那多沒勁,我長大了要買一個很漂亮的小島,有松鼠和考拉的那種,對面就住著白雪公主,等白馬王子上班去了之后,我就找公主姐姐講故事去。
那么我呢,我該做些什么,我站在那片雨里的麥田里,望著頭頂?shù)静萑说母觳?,問著自己,結果卻一無所知。
大概,我想要的,就是能和你們歡歡喜喜地在一起嬉戲罷。
十年之后,我已經再找不到那家價格優(yōu)惠的電動商店。
它就像那個藏匿寶物的大盜,神秘地消失在那條荒遠的國道邊,不知去了哪里,帶走了我的三國游戲機,也卷走了那臺古老卻聲音渾厚的點唱機。
它沒有出現(xiàn)在中國的地圖上,卻銘刻在了我的童年心園地圖的最顯著之處,而現(xiàn)在,它卻悄悄地隱沒了。
而在我漠不關心的現(xiàn)實地圖上,俄羅斯默默地從高加索山的視線里凸現(xiàn)出來,而南中國海岸的香港,風笛聲后高高掛上中國的旗幟。
在遙遠的扶桑,曾經也有一個男孩予喜愛玩彈子球的那種游戲機。他的名子叫村上春樹。他在小說里尋覓到了那臺1973年的彈子球機,而在現(xiàn)實里,他能找得到么,我感到苦澀。
在夢想和過去的葬禮禮畢之后,我們終于全部叛變,歸順現(xiàn)實。
小文沒有機會造那么長的天梯,能夠一直伸到月亮。
公元2003年,中國的宇航員才剛剛劃著飛船,離開地心引力。古老的月亮,依舊懸掛在咫尺天涯,她不會長出小文描繪的睫毛,那上面只有滿是洞坑的環(huán)形山脈,
不過小文還是有機會去爬一條很長的云梯,因為在2002年,他已經成了中國政府的一名救火隊員。
小步也沒有那么多錢買一個考拉四處游走的小島,白雪公主一直住在白馬王子的宮殿里,她怎么會為了給小步講故事而移民澳洲。
他曾經受到小文超現(xiàn)實繪畫的誤導,在重慶那座著名的美院里只畫一種東西,向日葵。
他的向日葵頭頂沒有日光,卻有一顆無比醒目的暗紅色月亮。
老師對他說:你這樣永遠不會成為梵高。
小步屈服了,開始畫些很媚俗的東西,雖然自己很不喜歡,但是卻能放在那些暴發(fā)戶的臥室里,換來大把鈔票。
而我,偏安在中國水城的一所默默無聞的大學里,漫不經心地打發(fā)著時光。
每天,我都會為太湖邊的高檔住宅畫上一大堆的結構圖,換來一些錢以維持生活。這些圖的一部分,日后會被汗流庚背的工人一塊塊地拼織起來,等待那些發(fā)了橫財?shù)娜巳胱?。而我,其實只想為小步蓋一座小島上的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們都在這個世界的各個不起眼的角落慢慢地抹掉那一片天真的過去和浪漫的幻想,再涂上一層讓人窒息的現(xiàn)實的漆。十年之后,我們終于明白漢字里為什么會有委曲求全。
蘇州,2004年,三月的一天。
我登錄A3的上海服務器,闖進一個叫眾神黃昏的地方。滿目殘破不全的神像和荒廢的哥特神殿,密布著張牙舞爪的怪獸。在中世紀的廢墟里面,我意外地碰見了小步,他的名字叫葬禮上的莫奈。
我開始在游戲鍵盤上敲字,叫他把小文叫來咱們一起玩,就像幼時一樣,咱們又能在一起了,哪怕只是在一張?zhí)摶玫木W絡里復辟。
五分鐘后,我看見了一行字在他的ID上顯現(xiàn)出來:小文來不了了,他在一次火災里已經走了。
那一瞬,有很多個畫面涌進我的腦海里來。
我甚至又看見了小文那只胖乎乎的笑臉得意洋洋地轉向我來,那場秋天麥田里的雨,跨越時空地落到我的心里來,一陣凄涼味道。
我還清晰地記得,在那只巨大的稻草人下,他曾說過會給月亮畫上矜持的睫毛。
我站在眾神黃昏的神像叢里默然。
十年之后,眾神已至黃昏。
后十年之后,我們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
小步會不會還在終日畫著那些昭示富足的畫兒,最后騙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友。
我還會不會不遺余力地搭建著遮蔽丑惡的民宅,換得銀兩給自己布置一個小窩。
再或許,我們都已經身處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和小文騎著腳踏車重又奔跑在一起。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們一定會在那個世界找到那家童年電動商店的老板,耐心地詢問他那個大盜的去向。
我們一定還會結伴坐在那家店里,褪掉前世現(xiàn)實的厚漆,快活無比地玩著曾經的三國游戲機,不管窗外日升月沉,花落花開。
那首古老而憂傷的“yesterday”,我終于能夠聽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