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獨奏》第一段
白鍵代表了思念/靜音記錄著昨天/旋律中也能浮現(xiàn)你的臉/黑鍵暗示了永遠(yuǎn)/伴奏都那樣纏綿/彈指間愛無限蔓延
2001年的九月,我步人這所普通高中就讀。那個時候的我,并不是一個快樂的孩子,我在母親的殷殷期盼中最終還是未能如愿考上本市惟一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于是最后被“流放”于此地——一個離家很遠(yuǎn)的普通高中。
我不忍心看到母親那絕望的眼神。那種隱忍著而又要勉強(qiáng)微笑的神情在每個夜里一寸一寸地吞噬著我的思想。我對自己說,淼淼,就是為了母親,你也應(yīng)該好好的學(xué)習(xí)。你應(yīng)該擯棄一切無用的東西,做一個孝順的孩子。
那個時候,因為家遠(yuǎn)的緣故,我開始住校。每周回家一次。同宿舍的學(xué)生大多來自鄉(xiāng)下,一些很偏遠(yuǎn)的地方。她們有著很淳樸的性格,一些暗藏在心里的不屈。她們看城里孩子奢侈的作為總是嗤之以鼻。她們有的家里很窮,因為窮,于是更加的努力學(xué)習(xí)。生活上無比的節(jié)儉。這是我從未見過的。
我的同桌青和我一樣來自本城市,但我總習(xí)慣把自己和她分開來比較。我覺得我并非和她是一類人。她從頭到尾穿名牌,張口閉口就是某某明星的八卦消息。她的CD唱機(jī)里永遠(yuǎn)只放一些很嘈雜的音樂。無論是上課還是下課都拿著它聽。搖頭晃腦又有些癡迷的樣子。她喜歡趴在桌子上看我的臉。然后叫我的名字,很親切的語調(diào)。
我從不與她攀比。盡管我的存折上從沒下過四位數(shù)。我穿雜牌的衣服褲子。用一根黑色的皮筋把頭發(fā)扎在腦勺后面。我每天用“可伶可俐”的洗面奶洗臉。抱著厚厚的一摞書行色匆匆地走在校園中。
我每天要做掉一大堆做不清楚又必須完成的作業(yè)。在晚自習(xí)那樣熾熱的燈光下一遍一遍的做著習(xí)題,做到手腳都鈍鈍的麻木起來。
9點半下晚自習(xí)的時候,我只身一人走回宿舍。從學(xué)校到宿舍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路程。我抱著厚重的書本頹喪地行走。那樣的時段,讓我特別地想唱歌。張張口,發(fā)現(xiàn)發(fā)出的聲音完全的嘶啞。猶如CD唱機(jī)突然停止播放般陡然發(fā)出的嘶嘶聲。我聽著這樣由自己喉嚨口發(fā)出的怪音,莫名地笑起來。
我突然覺得,我是一個骨子里就透著古怪的孩子,無論我如何地抑制,都很難改變。
我記得我的后排有一個很清秀的男孩子——哲。他那時候總是無所事事地在我后面唱歌。許多歌手的歌都被他唱得很動聽。不論是哪種曲風(fēng),都被他演繹得有聲有色。
他習(xí)慣拍拍我的肩膀說,噯,你聽過某某某的歌嗎,我搖頭。于是他就接口道,沒聽過吧,我唱兩首他的代表作,你聽聽如何?
說完也不待我回答就自顧地唱起來。我每每都不評價,聽完后只是微笑。青在一旁直潑他冷水說,有本事自己寫歌出來。老唱別人的歌多沒意思。
他聽后,有些憤憤然地看著我們?;卮鸬?,你們等著,總有一天我會寫出歌來,讓你們驚訝的。
青揶揄他,等你寫出來再說吧。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2001年。我愛上音樂,在陰暗的角落里愛著它。如同某段暗戀,只有我一人知道。在心底默默地愛著,不與他人敘述。
那年,我上高一。我的頭頂上常常有鴿子飛過時發(fā)出的呼啦啦的聲音。仿佛閉眼就能觸及到的溫暖感覺。我守著對自己的諾言微笑著對待每一個人。我在燈光下做題,在不為人知的甬道上歌唱。我的思想在滋生,隨著我周圍的音樂一點一點地長長。
2001年。整整一年,與音樂度過。不為人知。
2002年——《獨奏》第二段
我默默地回味著/這段音域的和諧/伴隨音符流過幸福多明顯/韻譜的字里行間/暗藏著蜜語甜言/只有相愛的人才能看得見
2002年。學(xué)校把教學(xué)樓翻新了一遍。我們的教室從最頂層移到了最底層。有些晦澀的教室。
我選擇了文科。
宿舍的條件越來越差。我不得已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租金很便宜,與我同住的還有另外兩個孩子,低我一屆。
我把筆記本電腦從家里搬來。沉重的黑色外殼讓我感覺特別的塌實。
我對母親說,我保證不會用電腦來做壞事。你相信我。
母親微笑地點頭說,我相信。
青和哲被分至不同的班級。同樣學(xué)文。只是見了面都只是匆匆一瞥,有時愕然地看著,有時微笑帶過。
我看到他們的時候,都會想起我的音樂。那是一個藏在心里不被人知的秘密。它在有鴿子飛過的季節(jié)里一點點地綻放,發(fā)出誘人的芳香。
我依舊穿著隨性的衣服行走在校園的每個角落。在每天晚自習(xí)后準(zhǔn)時抱著厚重的書返回自己的小屋。那條路變得無比漫長。晚上的燈光稀疏并且昏黃,隨意地宣泄下來,慵懶迷離。
我買了一個MP3,每天從網(wǎng)上下載一些音樂存放進(jìn)去?;厝サ穆飞媳隳贸鰜眈雎?。那些悠揚純凈的聲音在耳內(nèi)一遍一遍地蕩著,憂傷著。他們微笑,哭泣,歇斯底里。他們在我的生命中吶喊,一點一點地滲透進(jìn)去。
我輕易地想起了曾經(jīng)。我的父親,母親。他們婚姻的死亡。如一部黑白片不斷輪回于腦際。于是我變得安靜。我骨子里的古怪和不羈被我深深地埋葬。我看見一輩子只知道順從的母親。她無時無刻的凄涼,她如一朵開敗了的鮮花,再美麗也輸給了歲月。
她沒有自己的意念和思想,沒有自己的主見和堅持。她把賭注放在她的婚姻上。結(jié)果,她輸了。徹徹底底。
2002年。我開始寫東西。用“水卻”的名字游走在各大文學(xué)網(wǎng)站。陰郁的文字鋪散在很多地方。我寫音樂,寫死亡,寫我十幾年痛苦的生活。我的脾氣乖戾,內(nèi)心有一大片的陰影,它們在常年中慢慢地潰散成一片。
很多看我文字的朋友,他們都叫我“小水”。然后一如既往地對我微笑,他們說,小水是個容易受傷害的孩子。我倔強(qiáng)地回答,我說我已經(jīng)不是孩子了。我有自己的思想。我要控制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讓人生來牽制我。
我看到青的時候,她還是抱著她的CD張狂地聽著。我得知哲已經(jīng)找了一個本市很有名望的老師學(xué)音樂。吉他,鋼琴,聲樂。雜七雜八的,學(xué)了一大堆。
我想我們都是如此地愛著音樂。用自己不同的方式;抑或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dá)自己的思想。
我們不想被束縛。但只是誰都無力抗拒。只能默默順從。
那年我上高二。有甜美的笑容和聲音。寫很漂亮的文字。每個月拿固定的稿費。我的四周飄散著青春的氣息。我在文字的陪伴下與音樂戀愛。我被包裹在自己曾經(jīng)的碎片和未來的絕望中殘喘。我給自己留下最后一口氣。留下最后的思想,延續(xù)我的生命。
2003年——《獨奏》第三段
這一首抒情插曲帶我開口說愛你/是如此清晰如此地動聽/在愛的海洋里/我學(xué)會了珍惜/而你是我惟一的動力
2003年。我的天空“咻”地一下被黑暗所籠罩。我看見層層疊疊的死寂奮力地朝我的方向砸過來。老師站在講臺上用尖銳而抑揚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說道,高三了,高三了啊。
是的。高三了。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照顧自己。我回家的時候避過母親詢問的眼光而對她說,我很好很好。我會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并且把我的高三給結(jié)束掉。
母親站在巷子口里望著很遠(yuǎn)的地方說,淼淼,這么多年,你終于要長大了。你要離開我,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
可不是么?我回答。突兀地笑起來。我想起張愛玲的《小艾》。那個可憐的小丫鬟。她從被五太太買回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凄凄諾諾地生活。她習(xí)慣了順從和低頭,但是她又不甘,她想報復(fù),她的思想在告訴她,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她嫁給了金槐,一個愛她,她也愛的男人。她們的愛就連戰(zhàn)爭都無法剝奪。這便是她不幸中的惟一幸運之處。
學(xué)校晚自習(xí)的時間延長至十點半。有時候回住的地方,道路已經(jīng)漆黑一片。我看不見別人,別人亦看不見我。我們同時在黑暗中行走,我的MP3里播放著《五月天》的新專輯。阿信用低低的聲音唱著:“那陽光/碎裂在熟悉場景/好安靜/一個人/能背多少的往事/真不輕/誰的笑/誰的溫暖的手心/我著迷/傷痕好像都變成了曾經(jīng)”。
聲音那樣地輕柔緩和。在平靜的夜色中透著溫暖。
我手中的書本越來越多,它狠狠地壓著我,捶在我的心上,疼痛無比。
我會把這個高三完整地結(jié)束掉。我對自己說。我要在高考過后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走到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帶著我的筆記本電腦,寫字,唱歌。無憂無慮。
多美好的一個愿望啊。
我推掉了許多雜志的約稿,定下心來只給一家雜志社寫專欄。那是關(guān)于一個音樂的專欄,名字叫“輕吟淺唱”。我用一些很華美的文字去講述它,我相信看到的人會認(rèn)真地去聽。然后他們或許會在聽的時候想起一個叫“水卻”的女子,她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她的音樂和文字。
那就足夠了。
高三的一整年,都是無休止的考試。有時候我雙眼迷蒙地盯著考卷上方方正正的印刷字眼前碎成一片黑色。教室外長長的一條走廊上有許許多多的孩子,他們那樣快樂地奔跑,發(fā)出好聽的聲音,他們朝氣蓬勃地生長著,如郁郁蔥蔥的植物那樣明麗。
我漸漸地老去。在十幾年的思考中累到蒼老。
青已經(jīng)轉(zhuǎn)到另一所中學(xué)就讀。我知道她還是會聽著她嘈雜的音樂,搖頭晃腦,癡迷的樣子。她還是喜歡說明星的八卦消息,習(xí)慣穿名牌服飾。她還是她。她愛著她的音樂。
哲在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送了一盤磁帶給我。他說,這是我寫的歌,剛錄不久,送給你做個紀(jì)念。
我看著哲清秀的臉,還有那柔軟得微微發(fā)黃的頭發(fā),說,嗯,好的,謝謝。
我站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看白鴿飛過,驀然覺得時間過得如此飛快。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已三年了呢?而我,是否還是那個曾經(jīng)固執(zhí)自己思想的孩子呢?
沒有答案。
回家聽哲的這盤磁帶,在播放前,哲說,淼淼,這是高一時我許的承諾。那個時候我就已經(jīng)知道你和我一樣喜歡音樂。我想不出為什么你的眼底總是有深深的寂寞和悲涼。你在抑制一些東西,盡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有思想的孩子,你不習(xí)慣讓人擺布你的人生 我相信你的未來會是自己主宰,你會過得很快樂。
那一刻我的眼淚就簌簌地落了下來。我看見父親的臉,他在深深的小巷子里拿著黑色的皮帶狠狠地打我,打母親。我朝前奔跑,臉上沒有一滴淚水,我邊跑邊喊,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啊,聲音高亢地回蕩在整個巷子內(nèi)。疲憊倦怠。
高三。做題,歌唱,寫字。
2003-2004——《獨奏》結(jié)尾
這一首愛的主題曲要我們永不分離/只有相愛的人才能感應(yīng)/十指緊扣/愛流遍心底/原來你就是我苦苦追尋的/天籟之音
從2003很快地就過渡到2004。我還是停留在高三,拼命地做題。收到一些孩子寫來的信,說很喜歡我的文字。我微笑過后依舊做大堆大堆的試卷。我想,就要結(jié)束了罷。很快很快地。做到自己的嘴角都抽搐起來。
我站在租借的小木屋二樓的陽臺上仔細(xì)地聽哲自己寫的歌。歌名叫《獨奏》、聽他有些稚嫩卻又不乏動聽的聲音低迷的演唱。
那時候的陽光是慘白的刺亮,就像我銀白色的流蘇耳環(huán)一樣的刺眼:陽臺下面車水馬龍,呼嘯而過。我就那樣怔怔地矗立著。我回憶起我這十幾年的生活。
我想,還好,我還固守著自己的思想,無論何時何地我都靠自己生活。我操縱我自己的人生和全部。
這一首愛的主題曲已經(jīng)唱至末尾。但是我們誰都沒有把路走完。因為我們在不停地思考著。我們在延續(xù)這樣的生命,所以無止境地想啊想。
也許明年的明年我不知自己將會在哪。不知道那時候的天空將會是如何的藍(lán)。白鴿飛過是否還有溫暖的聲音。但是我會記住從2001年的落花流水季節(jié)開始,我都將做我自己。就這樣,過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