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一出車門,身上很快就濕了。舉目望去,滿天滿地像一個濕漉漉的夢,把我們籠罩在昏黃的路燈,黝黑的小巷和深一腳淺一腳的跋涉中。這很像我當時的生活,一次次地感覺要云開日出,卻總是濃霧彌漫,看不清去路。
這么遠???我問。
快了快了,王曉京不耐煩地說,你以為我愿意這么跑來跑去?他是個大人物,是這張專輯的制作人!制作人,你懂不懂?算了,不懂我也不教你,到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胡同曲曲折折,門臉很破舊,沒有人。屋檐下吹起一陣風,背上幾滴冷流順著脊柱緩緩淌下。我突然有種感覺,這個人對我來說,可能非常重要。
終于到了一幢老樓。過道很窄,很黑。我閉眼,又睜開,王曉京已經(jīng)怦怦地砸門了。
燈光很鮮亮,這是我的第一個感覺。王迪像頭高大、孤傲而溫柔的獅子,這是第二個感覺。
快進來吧,他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很濃的鼻音,洛兵吧?曉京總說起你。歡迎歡迎。
過了好一陣,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制作人。
王曉京拉著我,一次次找到王迪,把北京廣州上海搜羅來的一百多首作品攤在地毯上,一首一首仔細挑選。我發(fā)現(xiàn),王曉京絕對信任王迪,因為他是制作人。我聽了初選出來的東西,覺得沒什么了不起,就央求指南針樂隊的郭亮把我的一首歌做了小樣,得意洋洋交了上去。這首歌叫“我的淚不再淋濕你的心”。
很久都沒有音訊,我去問,王迪委婉地說,你有才,但還需要磨練。
為什么?我很委屈。
那個時候,我的境遇還很差,做音樂或許才是立足的最快方式。所以我不想去招惹任何大腕,但是骨子里的清高,以及急于求成的心態(tài),促使我追問到底。
王迪凝視著我:你不能這么急功近利,要進入這一行,最好先看看別人是怎么做的。
我一身冷汗。我親眼見著,他是怎樣嚴肅,認真,接近于虔誠地對待著工作。所有作品他都編撰了詳細的目錄,所有歌詞和小樣都精心收藏在一起,而在追求每個和聲,每個音符,每句歌詞方面,更是嚴厲無比,盡心盡力。
很久以后,我看了一個故事。有一個美國小孩,從小到大,對每件事,無論巨細,都非常認真,毫不懈怠,比如補自家的籬笆,比如幫鄰居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慢慢地,他長大了。到后來,我們知道了他的名字——比爾·蓋茨。
而在王迪開導我的一九九二年,Windows剛剛開張,百業(yè)俱興,比爾正在認真寫著每一行程序,而在遙遠的中國,我們一邊快樂地使用著Dos和Wps盜版,一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聽著崔健,王迪,田震和孫國慶,他們并稱為北京四大搖滾天王。
那還是個搖滾的年代,跟現(xiàn)在不同的是,男孩女孩崇尚的是搖滾,男的養(yǎng)頭發(fā),女的當堅果。搖滾是那個時代最前衛(wèi),最光鮮的事。傍上一個牛逼樂隊的歌手,有如十年后嫁給一個千萬富翁。
二零零二年,我在網(wǎng)上搞到一張王迪當年風光無比的專輯,叫做《沖擊波》,王迪在里面翻唱一首激昂兇猛,豪氣四溢的搖滾歌曲,即使在今天聽來,也讓人為之一震。那盤專輯里還有王虹,一個早已消失的歌手,還有王路明,一個短暫輝煌的前輩,還有現(xiàn)在依然活躍的常寬,田震,還有我非常喜歡的老崔,老崔那首歌也是我喜歡的——“最后一槍”。
王迪的聲音非常獨特。他那種很像外國人的鼻音,跟劉歡的有些類似,而他在高音區(qū)洶涌激越的迸發(fā),則是他的金字招牌,雄渾,濃厚,一種鐵骨錚錚的大老爺們氣息。我能想象出他們當時錄音的情形:那個革命歌曲壟斷一切的時代,幾個風華正茂,先知先覺的青年,躊躇滿志而又略帶緊張地忙碌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夠走多遠。這里面有很多人堅持到了今天,比如崔健,田震,常寬,也有很多人消失,比如王虹王路明,還有些人,比如王迪,一直在探索,在艱難地行走,一切在他眼中宛如一場大夢,不知道何時能夠醒來,也不知道何時希望自己能夠醒來。
《沖擊波》在中國搖滾史上的地位,一點也不遜色于《讓世界充滿愛》在中國流行音樂史上的地位。
王曉京眼光很毒。雖然國內詞壇方興未艾,卻也有幾個成名的家伙,他卻要用我,可見他的膽量和決心。而在王迪的問題上,他更是異常得意,有機會就要拿出來炫耀一下。
用了王迪,這盤專輯就是十拿九穩(wěn)了。
為什么?我當時還不知道,也沒聽說過《沖擊波》。
嘿!要講這個,得幾天幾夜。
得了吧,現(xiàn)在就講給我聽聽,我說。
你慢慢就知道啦,王曉京意氣風發(fā)地說,那幫傻逼,誰也沒想到找他當制作人。他絕對是全北京最好的。
為什么最好?你能不能具體點?
他是最能干,也最有才華的,王曉京嘿嘿笑了一下:他還是最認真的一個。
那時候,王迪的夫人是眼鏡蛇女子樂隊的王曉芳,是個姿容俏麗,亮眼如星的英豪女子。我后來跟眼鏡蛇樂隊打過很多交道,還應她們隊長于靜的邀請,給她們寫過一些詞,雖然最后沒能被采用,卻也算是老朋友了。再后來,我還邀請她們的吉他手肖楠為我演奏過手風琴。
我們在百花錄的《搖滾北京》,收錄了她們的一首《自己的天空》。王曉京看我跟她們比較接近,就消遣我,說我有一次身著藏族服裝,露出肌肉發(fā)達的膀子,陰沉而坐,一言不發(fā),不時緊緊腰邊的藏刀。所有人都犯怵,交頭接耳:這丫誰???我不做聲,喝一口酒,悶一口煙,再喝一口酒。于是滿堂靜穆,氣氛沉悶。終于有個家伙沉不住氣,小心翼翼問王曉京:這位......誰啊?王曉京豪氣大發(fā),仰脖吞下一大口二逮子,輕蔑地看看我:他??!嗨,不就一寫詞兒的嗎?
還有一次過中秋,一大堆人齊聚百花外的小飯館,我喝得暈暈乎乎,見郭亮抖抖索索不敢喝,就拈起一個落到我杯中,還在掙扎的小蟲,對郭亮說:你信不信,我把這個生吃了!
郭亮當然不信。
我說:打賭?
好!郭亮來了興致:怎么打?
這時候,周圍的人們,包括王迪,已經(jīng)大聲鼓噪,加油添醋了。
這樣,我也不難為你,我故作大方:你看這蟲子,足有綠豆大吧?我把丫嚼碎了,生吞!你就得連干兩瓶燕京,怎么樣?
郭亮哈哈大笑:好!你先吃!
我心頭有種縱情的快樂。我已經(jīng)加入了這幫哥們,事業(yè)也一帆風順,生活更是不成問題。而我內心隱藏更深的渴求,夢想,到什么時候才能現(xiàn)身呢?
我冷哼一聲,把蟲子放到嘴里,活活嚼碎,又攤開舌頭,讓他們都看見,我是怎么吞下去的。
郭亮臉色慘白,但還是英勇地抓過兩瓶燕京,一口一口猛灌。
只灌了一瓶,郭亮就狂奔出去,抱住街邊的老槐樹,猛烈嘔吐。
你太過了,王迪凝視著我,用某種我熟悉的眼光說,有些東西,是必須要認真的;而有些東西,就不必要了,是吧。
那英會因為這盤專輯紅上加紅,紅得發(fā)紫,王曉京說。
我們足足花了三個多月挑歌,中間還攙雜了那英的許多意見。終于,專輯弄得差不多了。王曉京請來了三寶,還專程把畢曉世從廣州請過來,讓他編自己的歌。用王曉京自己的話說,費盡心血,幾乎傾家蕩產(chǎn)。但是,大地唱片公司成立了,那英經(jīng)常去西單的華威大廈找他們。終于,她聽信了其中一個人的話,不錄這盤專輯了。
王曉京暴怒:樂隊都錄完了,這樣玩下去,我豈不是要破產(chǎn)!
怎么辦呢?我說。
沒辦法,王曉京嘆息著,王迪還等著監(jiān)唱呢,樂隊給我推薦了陳琳,我們看看去。
我們很快到了成都,在岷山飯店的頂樓,陳琳淡妝濃抹,輕吟淺唱,在稀稀拉拉的霓虹中,她的身姿曼妙而柔和,看上去像個需要呵護的小精靈。
你覺得怎么樣?王曉京問我。
我知道這是多問。有些事他已經(jīng)有了主意,也要問我一遍。
我要是你,我認真地說,就用她。
王迪開頭并不滿意陳琳。
作為一個歌手,在進唱之前,首先需要讀詞,讀詞!王迪一遍遍地數(shù)落著。或許是因為舞廳唱得太久,陳琳一時半會兒不能適應,感覺總是不到位。我發(fā)現(xiàn),原本以為很簡單的錄唱,實際上非常復雜,瑣碎。有時候,王迪要陳琳唱好幾十遍,卻依然不能過關。那些句子在我聽來好像都差不多,但是一天天下來,我漸漸明白了,里面有很多細微的差別,比如發(fā)音位置,比如感覺連貫性,比如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很多很小很細微的地方連綴在一起,就能決定這首歌是否成功,制作是否真的精良。
不行,不錄了!王迪突然暴躁起來,曉京,先休息一周吧?讓她好好練練,看到底行不行。
我聽著這話,很是擔心。什么叫做“看到底行不行”?王迪在心中已經(jīng)否定陳琳了嗎?
回到三元橋,指南針們紛紛出謀劃策,周笛郭亮小耗子每天晚上都要折磨陳琳,讓她不停地練歌,陪她理解歌詞,他們心里有種樸素而幼稚的情感:決不能讓北京人瞧不起四川人。
我一邊陪著練,一邊覺得王迪做得對,我們很多人都是第一次錄制這么重要的專輯,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繁復而精細的記譜,對總體的準確把握,以及在此基礎上對每個細節(jié)周到而細密的嚴格要求。王迪和那種吹毛求疵,只顧細節(jié)的家伙不一樣,首先他是學美術的,所以對藝術有通靈般的,跨越式的理解,其次,他并不只要求局部,他首先要整體,然后才是細節(jié)。他追求的是無比敬業(yè)的態(tài)度,那時候還沒有“態(tài)度決定一切”的說法,他這種信仰讓我很是心儀。
陳琳是個慧質蘭心的歌手,很快,很多東西都通了。第二次進唱,王迪雖然還是那么嚴格,那么苛刻,卻滿臉都掛著欣慰的笑容。
王曉京見狀,終于松了一口氣。
每個人都有收獲,包括我。我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錄音,就跟這么好的良師益友在一起。指南針在音樂上給了我很多啟發(fā),他們是屬于音樂的,不像我,我也不知道以后會屬于什么;陳琳讓我發(fā)現(xiàn)在流行音樂中歌手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大家都得圍繞他們轉的職業(yè);王曉京讓我深深欽佩,那種環(huán)境下,他大膽出手,慧眼識珠,把這么多才華橫溢的家伙捏合到一起;而王迪呢,他給我的東西很簡單,那就是:認真。
王曉京本來想讓我把十首詞都重新寫了,王迪卻只是讓我修改了九首,留下一首“平衡”,不讓我動。
這首詞已經(jīng)很完整,不用再動,他對王曉京說。
我有些遺憾,如果能修改“平衡”,那么這張專輯十首詞都有我的份了。
在修改《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時,王迪說原詞少一段,讓我加一段,我加了“沒有心思看你裝糊涂,也沒有機會向你傾訴,不想把愛變得太模糊,如果你愛就愛得清楚”,他很喜歡,又說要加兩句伴唱,使結構更完整,我又加了兩句“夢想在何處”什么的,他居然很欣賞。
我以后要好好用你,他由衷地說。
我無比得意。王迪是超一流的制作人,他等于是在說:你前途無限。這首詞本來是丁原的,我只是修改,我還有無數(shù)的招數(shù)沒有施展呢,他就這么贊賞,這意味著我以后可以大放光彩。
快收工的一天下午,王迪主動拉我出去喝酒。這很難得。我知道,他是一個嚴于律己的家伙,在干活的時候很少顧及享受。
你要好好寫,不要學壞了,王迪說。
你指的是什么,我坦率地說。
不要吸毒,王迪諄諄告誡說,千萬不要去吸毒。
沒有!我說,圈里那幫玩搖滾的喜歡這個,我不好說他們,這一套是從西方傳過來的,是跟隨搖滾樂的發(fā)展一起過來的,某種程度上,我比較理解他們。
我不是討厭他們,而是討厭這種行為,王迪說,我對那種放任自流,不能自制的行為,是很不喜歡的。我希望你永遠不要這樣。
我點頭應允,但并不能明白他的話。喝酒有什么呢?喝酒多快樂,多縱情,多能給我提供靈感啊。
直到很久以后,我因為貪杯,放縱,酒醉鬧事,喝掉了朋友,喝掉了愛情和青春,我才真正明白,那天如果聽進了他的話,就不會有那么多刻骨銘心的損失,就不會去浪費更多珍貴的時光。
陳琳專輯出來半年后,我成了一個香餑餑。
到處都在約我寫東西。黃小茂把我介紹給了蘇越,三寶也在找我。當然,找我最多的,還是王迪。
王迪到了大地,就著手給李玲玉做專輯。這次要做一張《女人心緒》,他說。港臺都是走這個路子。
李玲玉于是開始轉型。在那些年代,這是情歌皇后,著名的甜嗓子。李玲玉是上海女子,跳舞出身,舞臺扮相一流,樂感細膩而甜美,是當時的天后。
她的轉型會成功嗎?我們都在拭目以待。
我去大地,給王迪交了幾首歌詞,包括“那一天我沒有想你”和“你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順便跟黃小茂聊歌詞創(chuàng)作。黃小茂給了我很多啟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歌詞只需要說出很少一點東西,就夠了。剩下的,給聽眾去想象,去放大。
我自己也總結出一點,就是:歌詞只是歌曲中很不重要的部分,或者說,在音樂人眼中很沒有地位的部分。
我說這個,是有根據(jù)的。
當時北京圈子里,可能只有黃小茂幾個寫詞的認為我們在寫歌,其他的,都認為我們在寫詞,而他們在寫歌。因為他們是作曲,而我們是作詞。具體說來,就是這樣:一首歌,洛兵詞,三寶曲,大家問起來,這歌誰寫的?
肯定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說:三寶。
洛兵呢?
洛兵是個寫詞的。
王曉京早就在笑話里意味深長地指出了這一點。
李玲玉的專輯做得非常精良,但在商業(yè)上遠遠沒有《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成功。我和王迪的合作卻越來越多了。我總很佩服,也總在學習他的認真。在王曉京這邊,我也把每一首詞,每一首曲,每一次監(jiān)唱當作是寶貴的機會,一板一眼,嚴肅對待。我很奇怪圈里有這么多人馬馬虎虎,只為了混口飯。我問曉京,曉京一笑置之;我問王迪,王迪說我應該寬待別人,嚴于律己。
仔細想想,大學虧欠了我不少,有一次我喝了點酒,惡狠狠地說。
也給了你不少,王迪說。
我有時候想起北大,就有種奇怪的報復心理,我要等自己成功以后,來報復過去欺壓我,凌辱我,折磨我的一切,我咬牙切齒地說。
呵呵,王迪大度地笑起來:毫無必要,真的。
等著吧,我說。
這次過后,王迪對我的要求更為嚴格。
你能寫得更好,這就是他的口頭禪。
我第一次聽這句話,非常得意;第二次就有點惴惴了;從第三次開始,我一聽這句話,就渾身發(fā)麻。
比如,他要做紅霞專輯,周笛有首曲子,王迪給了個題目,叫做“寫在你臉上的表情”,拿給我填。我想這種淺淡的哼哼唧唧的東西是我的最強項,于是拿過來一揮而就。王迪拿去就否了。我問為什么,他說太口水化。我說這還不簡單,草草改了,他又說這太文了,老百姓聽不懂。我問他到底要什么樣的,王迪說,要那種直白而又意味深長的,感覺是說話,而不是朗誦。于是,我就一稿一稿改下去,一直改了八九遍。
終于有一天,我?guī)缀跻谝淮螌ψ约旱母柙~失去信心之前,王迪說,可以了。
真的?我將信將疑:你騙我吧?安慰我?
不,王迪說,不是非常滿意,但是勉強可以PASS。
那不行,我說,這事關我的聲譽,我再改。
不要改了,王迪說,再改就一點感覺都沒了。
你也知道???我一下子很委屈:第一二次,我充滿激情,感覺非常好,越改越?jīng)]有感覺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是的,王迪說,但是,該改的還是要改。這不僅對這首歌好,對你自己,也是很好的。
我相信,全中國寫詞的,除了當年的陳哲,恐怕沒人像我這么改了。
王迪經(jīng)常說自己是個AB型的家伙,非常自私,自得其樂,不會顧及別人的想法。
王曉京認為他言過其實,我想也是。王迪很大方,很豪爽,有極好的人緣,但我也注意到他總在一種親切,自然的狀態(tài)下,跟所有人保持著一種淡淡的距離。也就是說,你很難夢想跟這種人交心,雖然你跟他是名義上的鐵哥們。
我就做不到這一點,我已經(jīng)有了名利之心,放縱恣肆,高興的時候恨不得全世界都是我哥們,不高興就打打鬧鬧借酒撒瘋,如同跟王迪所說,在用拙劣而直率的方式報復著什么。圈內很多人出于愛才之心,對我一忍再忍,從來沒有誰忤逆過我,這就讓我越走越遠,難以自拔。
我后來想,如果早一點戒酒,早一點能夠約束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會在事業(yè)上損失小一些。但我得出了一個相反的結論,那就是,雖然音樂上我可能走得更遠,但在人生經(jīng)歷上,未必如此。好萊塢電影大師羅伯特·麥基在其不朽的杰作《故事》中所言:一個人可能度過的最美好的人生,應該包括盡可能多的回合。這句話對于一個作家來說,給予的啟示,應該大過普通的人生吧。
九二年夏天,我和郭亮沒有回家,我們在連續(xù)幾天的瓢潑大雨中,完成了一首歌,叫做“這一刻我是真心的”。
郭亮問我為什么要填這個題目,我說,我想表達一種壯烈的,但有點裝丫挺的無奈。我可以很混蛋,很不負責任,但是,在一個關鍵的,沖動的,迫使我真實的時刻,我是真心的,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真心過。
王曉京很喜歡這首歌,讓羅琦唱了一遍,收在《搖滾北京》第二版里。王迪聽見了,也非常喜歡,想唱。我們當然求之不得。我想他會把曲子編得很漂亮,劉元的黑管會很悠揚,遼遠,在雄壯的節(jié)奏下,配合王迪那金屬般的聲音,一定穿云裂帛,蕩氣回腸。
錄音的時候,我們都去看熱鬧。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只要是王迪錄音,我想方設法都要去聽,去學,我要當他那么杰出的制作人,要真正熟練地把握一種技巧,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我自己。
王迪有點古怪,曲子一遍一遍放,他也不進錄音間,而是坐在階梯上,一支接一支抽煙。
我問他,你怎么了?
他搖搖頭,什么也不說。
王曉京走過來,正要問,他突然站起來,沖進錄音間,緊緊關上門。
我們還在納悶,里面猛然傳出一陣放聲大哭的聲音。
我一開始不能相信那是王迪,但仔細聽聽,的確是他。在我心目中,王迪一直非常善于自制,是什么觸動了他的心弦,讓他如此直白,狂放地表達情感呢?是什么樣的人,會讓他如此真實,在這一刻被真心擊穿?
送他回家后,我跟王曉京在車上閑談,王曉京神秘兮兮地笑起來,說,我知道王迪為了誰。
誰?我說。
一個你不認識的人。王曉京賣起關子來。
我不想再追問。有些東西在讓我深思。我曾經(jīng)覺得這個圈子充滿了沒有文化的家伙,現(xiàn)在才知道,有如此多的才子奇葩,性情中人,在爭奇斗艷,星光熠熠。我的命運本來黯淡,在他們的照耀下,也漸漸明亮起來。我知道,我愛上了這個圈子,即使很久以后,我不會單純做音樂了,也會深深感謝,并且掛念它。
而在十年之后,在我有了更多悲歡閱歷之后,我想,一刻真心,長久淡然,這種為人處世之法,應該用在整個人生中。我們只能把握現(xiàn)在,所以,一切努力都應該在現(xiàn)在,而不是追悔過去,或者空想將來。
跟王迪合作的日子,彷佛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金屬色彩,天空中流淌著搖滾的強音,昂揚而堅硬地回旋著。我感到一種鐵骨嶙峋的柔情,在他強硬卻溫柔的面貌下存在著。
他非常喜歡搖滾,經(jīng)常在做流行的時候嘮叨不停。但是搖滾的形勢漸漸嚴峻,后進者大多扮酷,而不追求本質,大環(huán)境也越來越差,他只能沉醉于國外的作品里,或者竭力幫助國內一些弱小的,但很有天分的樂隊。
我慢慢發(fā)現(xiàn),王迪最喜歡的歌星不是甲殼蟲,不是滾石槍炮玫瑰,而是古怪靈異到極點的巨星Price,他覺得那個天才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搖滾音樂家,他家里許許多多東西都是跟Price有關的,音像資料,書籍,樂器,錄音設備......包括他自己的作派,行頭......
但是,在這一點上我看出了問題。他并不能做成Price,他是巨蟹座人,生性敏感,加上AB型自我矛盾又自得其樂的性格,他只能專心經(jīng)營自己的內心,守住自己的初衷,卻不能像Price那樣成為一個全才,成為一個影響千萬萬人的巨腕。那樣的人,學王曉京的話說,都是王八蛋,需要一顆堅硬無比的心,需要拋開世俗的牽絆,不管不顧,混帳行事。而王迪不能。他敏感,他溫柔,他嚴于律己,從不吸毒,否定別人的時候甚至帶著羞澀和猶豫,他怎么能成那種混世魔王呢。
這并不重要。王迪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我喜歡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但并不在意,我只要做好自己。雖然王迪的很多東西也在之后不斷影響著我,比如,對什么事都很認真,哪怕付出心力交瘁的代價;還比如我現(xiàn)在的錢包是哈雷的,我最喜歡用的羽毛球拍是Price的,雖然跟大魔王大天才毫無關系。
王迪決意退出制作圈,專心致志搞專輯。他跟京文簽了唱片約,花好幾十萬在西黃莊的家中蓋起了當時北京最大的私人錄音棚。墻上厚厚的吸音材料上,掛著那些偉大樂隊的圖片畫布,以及他自己早期的美術作品。滿屋子都是樂器,都是金屬色的東西,都是閃爍的紅黃白燈,都是顫抖而激動的電流,隨時可能噴薄的音樂。
我一邊祝賀,一邊暗自心驚:以他那般刻苦,認真,認死理的勁兒,這張專輯懸了。我能想象他像生孩子一樣小心翼翼拿出每一首歌的表情,那種虔誠,那種超凡的沉靜,那種患得患失。他會擔心不如新人,會比平時更認真,更仔細,更吹毛求疵,以至于無所適從。守著這么好的一個錄音棚,還不每個音符,每個聲兒都盡善盡美,沒完沒了嗎?
看來,認真過分,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對藝術作品來說。藝術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缺憾。不是嗎。
后來很少見到王迪。有人說他徹底隱退了,有人說他在窮盡十年功,推出一張超級專輯,還有人說他改行進了中央電視臺。
再后來,他的女朋友張蕾當了我的音樂經(jīng)紀人。
張蕾說,王迪說你最近的東西有些空洞,不實在。
我說,可能吧,我在思考一些問題,沒有把更多心思放在世俗的描寫上。
太虛了也不好,張蕾說。
我沒再申辯。張蕾是個杰出的經(jīng)紀人,在我們合作期間,她介紹我給寧靜,瞿穎,李進,丁子峻等許多歌手創(chuàng)作,還給劉德華寫了一首“朱顏記”。多年以后,我在卡拉OK里,還經(jīng)常拿出來向陌生的朋友炫耀。
張蕾說,王迪跟京文已經(jīng)簽約三四年了,在家里鼓搗錄音棚,成天寫了又改,改了又寫。什么都不干,就這么苦苦折騰著。
可以理解啊,我說,他歇了這么多年,出來的必須是精品,否則怎么向自己交代?
他可以不這么苦,張蕾說。
不行,我說,他是我遇見的最認真的音樂人。我以后要做自己的專輯,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來當制作人。
恐怕懸,張蕾說,他一天到晚泡在錄音棚里,不給任何人制作了。全都推了。
那他現(xiàn)在靠什么為生呢?我說。
給電視臺寫點音樂,張蕾說,就那樣的音樂,他也比什么都認真。
十年前,奧運——中國之光演唱會上,我給王迪填了一首“夢游者”。那時候我的一切都在百廢俱興,鳳凰衛(wèi)視剛采訪過指南針,我說:我要成為北京搖滾圈最好的作詞人。
那次,也是羅琦傷后復出的第一場。我很得意,羅琦唱著我的歌,王迪唱著我的歌,最后的群星合唱《奧運·中國之夢》也是我跟周笛合作的。我風光無限,感覺自己成了個腕。那是我得意洋洋走上狂妄之路的開始。
王迪上臺,把兩幅巨大的歌詞板子扛著,往地上一扔。煙霧氤氳,歡聲雷動中,他開唱了??吹贸鰜?,他有點激動,還有點拘束。畢竟不是十多年前的“搖滾四大天王”時代了,他要面對的,是一大幫風頭正勁,才氣橫溢的家伙,還有漸漸商業(yè)化的社會,以及越來越浮躁,勢利的人心。
所以,他在唱夢游者的時候,眼神迷離,聲調艱澀,雖然還是一貫的凝重,讓空氣里充滿了金屬味兒,卻有很多歌詞都在半白半唱,不能連貫地唱個痛快。我恍然大悟,可能填詞沒注重原曲的音樂性,這是我的失誤,因為我從來都是音樂至上主義者,而這次,或許是我得意過分玩現(xiàn)了;或許是我太想借著這個機會表達點什么:
——他們說我的美夢做得不夠好 我沒有辦法只好出去看熱鬧 漂浮在大街小巷荒涼的地方 我閉緊雙眼裝作對自己嘲笑城市的手臂把我緊緊地纏繞 我不想逃出這種歡樂和美妙 撞上了墻頭算我運氣不太好 昏黃的街燈把我嚇了一大跳
別再用謊言重復我的無聊 我只想回到軟綿綿的床角 可太多面具掛在我的臉上 我只好給你一種奇怪味道別再用互換勾起我的狂叫 我只想活到太陽爬得老高 有誰的眼睛可以變成向導 有誰的心跳才是我的目標——
我望著四周,遠遠近近閃光燈不斷,世界像一大塊虛幻而濃釅的夢,不斷破碎著,又不斷凝結。臺上煙霧彌漫,橫沖直撞,臺下人影幢幢,銀光閃閃。羅琦正在跟幾個好朋友猛烈地擁抱,到處都是渾身掛滿金屬鏈子,長發(fā)飄飄眉目難辨的搖滾人。我開始恍惚,覺得我飄了起來,懸在半空,成為一個暈暈乎乎的旁觀者,用一種很邊緣,很冷靜的舞步獨自夢游著,誰也不能到達我的身邊。
一晃多年。
我漸漸回歸自己的內心,沉醉于文學,網(wǎng)絡,和其他一些更能吸引我的東西。二零零三年四月,我去廣州珠影廠給一個片子貼音樂,回北京的火車上接到無數(shù)手機短信,說這邊“尸橫遍野”,叫我半道轉車,逃往四川避難。
我還是回了北京。幾天之后,超市瘋狂搶購,我親眼看著飄亮的所有大米白面都被搶光了。鄰居老太太甚至戴了個V95口罩,去一趟趟搶購衛(wèi)生紙。又過了幾天,所有的體育場館都關了。又過了幾天,晚上八點鐘,長安街上居然見不到一輛車了。
我還是不怎么相信。我想我起碼認識圈里的幾百號人吧,這幾百號,各自再認識幾百號,居然沒有聽到誰真的染上了,說明SARS距離我們還遠。
但是,有一天我去張蕾那里拿版稅,聽她說王迪的大伯動手術,隔壁有個非典,他被傳染,只過了幾天就去世了。
我的心一下子染上了一層陰霾。
兩天后,我有事找張蕾,打不通手機,我就給她公司打,公司說張蕾今天感冒了,咳嗽,還流鼻涕,一天都沒上班。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急忙給張蕾家里打,沒人接。
我又馬上打王迪手機,沒人接。打王迪家,還是沒人接。
我心頭冰涼,急得要命,在家里轉來轉去,連飯都吃不下。
更可怕的是,晚上王磊來電話,問我,王迪是不是染上非典去世了。
我大叫:胡說八道!
王磊作為圈中知名記者,消息非常靈通。正是他第一時間告訴我紅豆出事,又在不久前的愚人節(jié)告訴我張國榮跳樓。
那天,整整一個晚上,彷佛有一個兇惡巨大的噩夢死死壓在我胸口,所有的音樂,所有的記憶,所有的夢游者都在瘋狂旋轉,嘶吼,都在一瞬間燃燒掉他們的生命。
這一切,與我何干?我只在想,我的良師益友,我的合作伙伴,是否無恙。我的心懸在虛無的夢中,我原來也是如此敏感,脆弱,如果真出事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
十點過,電話突然響了。
我一把抓起來,張蕾用一種比王迪還重的鼻音有氣無力地說:你是不是給我打電話了?
你在哪里?我狂喊。
我在家里......你能不能小點聲兒......
你沒事兒吧?我繼續(xù)喊。
沒事兒沒事兒,張蕾說,我昨天還跟王迪在一起呢,他還下樓買了個大西瓜......
我略微放下心:要不,你一會兒再給他打個電話?
好的好的,呵呵,張蕾笑了起來,看你,都有點神經(jīng)質了。
我傻笑著放下電話,突然滿心歡喜,就像前一段時間,有個很要好的網(wǎng)友對我說要自殺,結果第二天她母親打電話說救活了她一樣。當然,我知道這不是一回事,但有些感覺是一樣的,一種劫后余生,突然夢醒的滋味。我想,我對這些東西如此牽絆,是否會影響我的作品呢?是否會阻礙我成為一個強硬的人?
我不知道,但就這么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這兩年,我在準備出自己的專輯。我在整理這幾年寫給自己的作品,加上其他歌手唱過,而我唱起來應該不同的作品,作為對十二年流行音樂生涯的總結。
那些東西,帶有夢幻般的色彩,很多都是我為自己留下的,沒有舍得給別的歌手。我可能自私了一點,但是,想到很少有人把我的歌(不單是詞)唱好了的,我就心安理得了一些。
我要找王迪當制作人。我跟目前許多優(yōu)秀的制作人是好朋友,但是,我要找王迪,才能真正放心,才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精心演繹作品上,而不會為了編曲奔忙,為了演奏焦心,為了其他瑣事而浪費心力和才華。
我不知道時光是不是停留在多年以前,也不知道王迪是不是依舊會如同當年那樣認真,嚴格,但我還是要找他。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最年輕,最單純的原點,但卻永遠守著自己的初衷,對這個世界,對所有生命滿懷敬意,慈悲和熱愛。我們都是勤勞的夢游者,我們都選擇了認真,作為這一輩子的準則,這使得我們雖然累一點,苦一點,卻能夠看清更多的現(xiàn)實,接近更多的本質,也使得我們成為這方面的知音,雖然,對于其他的東西,我寧愿和他若即若離,保持一種安靜而真誠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