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武

在劉小楓的作品中，《沉重的肉身》是一本奇怪的書。光是書名就很讓人費琢磨。正標題是“沉重的肉身”，而副標題是“現(xiàn)代性倫理敘事緯語”。倘若這只是一本隨意拼湊的學者散文集，這個題目自然沒什么特別的意義，不過是為了吸引眼球而已?？蓡栴}在于，作者自己說得明白，這不是胡亂拼湊成的一本文集，各篇之間的順序是“刻意安排”的。既然如此，那題目自然是理解這部作品的重要線索，不能等閑視之。

劉小楓的學術(shù)走的是微言大義的路子，這是人盡皆知的事，那么是否可以說，這部作品中“沉重的肉身”是“微言”，而“現(xiàn)代性倫理”才是“大義”所在？所謂現(xiàn)代性倫理“指的是人民倫理和個體自由倫理”，這又關(guān)“沉重的肉身”什么事？“人們身不由己地從人民倫理脫身出來轉(zhuǎn)向個體自由倫理”，難道這件事與身體有關(guān)？

前啟蒙：道德統(tǒng)治身體離了婚的赫拉克勒斯坐在“自己人生僻靜處的樹下”讀書，看見兩個女人朝他走來，他就意識到：“這兩個女人將是自己要面對的兩條不同的生命道路，一條通向美好，另一條通向邪惡，盡管兩條道路的名稱都叫幸福?！蓖ㄏ蛎篮玫牡缆肥前⒗偬?，通向邪惡的道路叫卡吉婭。阿蕾特有善良的天性、敏感的心靈；而卡吉婭則有豐潤的身體。阿蕾特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神明賜予人的一切的美好的東西，沒有一樣是不需要辛苦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如果你要使你的身體強健，就必須使身體成為心靈的仆人。與我一起你可以聽到生活中最美好的聲音，領(lǐng)略到人生中最美好的景致?？獘I只會使你的身體脆弱不堪，心靈沒有智慧。她帶給你的生活雖然輕逸，但只是享樂；我?guī)Ыo你的雖然沉重，卻很美好。享樂和美好盡管都是幸福，但質(zhì)地完全不同?！?/p>

卡吉婭的話很誠實：“我的朋友叫我幸福，恨我的人卻給我起個綽號叫邪惡。阿蕾特還對卡吉婭說：“你雖然是不朽的，然而卻是被神明所棄絕的。一切聲音中最美好的、贊美的聲音，你聽不到；一切景致中最美好的景致你也看不到，因為你從來沒有看到自己做過什么美好的事情?！眲⑿鹘忉尩溃骸鞍窗⒗偬氐恼f法，當身體是靈魂的仆人時，生活就是美好的，只有靈魂才能拉住神明的衣襟。卡吉婭只知道身體的感覺，不知道靈魂，所以不曉得美好的滋味。幸福也可以通過單純身體的感官快樂獲得，但美好的幸福只有通過身體成為靈魂的居所——因此身體會感到沉重、艱辛——來獲得?！?/p>

最早講這個故事的人是蘇格拉底。所以，阿蕾特的那番話就不是阿蕾特說的，而是蘇格拉底說的。蘇格拉底還故作高深地說什么赫拉克勒斯終究沒做出選擇，其實，他已經(jīng)替赫拉克勒斯選擇了?！懊篮玫男腋Ｖ荒芡ㄟ^身體成為靈魂的居所來獲得”，幸福是人人都想獲得的；更何況，阿蕾特的話已經(jīng)說明了，卡吉婭帶給人們的那種幸?！笆巧屏嫉娜藗兯积X的”。既然如此，誰不對卡吉婭表示“不齒”，誰就不是“善良的人們”，誰還敢選卡吉婭？除了選擇阿蕾特，人們還有什么選擇？除非這個人愿意承認自己確實不是善良的。蘇格拉底很聰明，是一流的詭辯家，打他給你一個選擇開始起，你就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有順從他的答案。因為他總是說“善良的人”會怎樣、“正直的人”會怎樣、“聰明的人”又會怎樣，要是你不想成為不善良、不正直、不聰明的人，那就得順著他的意思。說穿了，蘇格拉底是想用道德脅迫別人。這跟中國的孔子、孟子的做法沒什么兩樣，在宣布一條道德禁令之前，總要說君子會怎么樣，你不這樣，你就不是君子。

雅典人識不破蘇格拉底的詭計，每次詭辯都輸，總覺得自己受了欺侮，卻又沒辦法反駁蘇格拉底，終于忍無可忍了，就找了個借口把他給弄死了。中國的士大夫們也一樣，動不動就讓人家這樣那樣，搞得皇帝煩得不行，殺不能殺，只好想辦法把他們支走。蘇格拉底跟中國的孔子一樣，有個毛病，就是愛教人們這樣那樣，好像他們是上天派來的使者似的，給人們立各種道德法令。這種該死的條條框框說起來很多，歸結(jié)起來其實就一句話：馴服身體。拿哈耶克的話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馴化身體和欲望的歷史，人類文明的進步，就是身體欲望被壓制的越來越多。這樣搞了幾千年，中國的男人看女人，連摸一下對方的腳都激動得難以自抑，西方盧梭只不過才看見了女人的“白皙的脖頸”就興奮不已。物以稀為貴，人們被搞得這樣饑渴，還不都是身體被包裹得太嚴實的緣故？如果大家都不穿衣服，要是還有人瞅著女人脖子和腳激動，那他肯定不是人。

啟蒙：身體造了道德的反杜麗娘在池塘邊閑逛，無意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就感嘆自己的身體原來與春天一樣美麗，就想要有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后人點評曰；這是中國文化中人性啟蒙的第一步，即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原來是美的，壓抑人性中本能的欲望的道德才是真正的不道德。人之為人，首先在于身體之在，身體沒有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至于死后的靈魂如何，連孔子都不知道——他老人家說“未知生焉知死”。那還有什么好猶豫的，既然身體都不快樂，就算是有了節(jié)婦烈女的光榮稱號又能如何？于是崔鶯鶯私會了張生、潘金蓮偷了西門慶。不過，他們也就是自己偷著做做罷了，到底有些底氣不足，還是法國市民西蒙的老婆為自己的妓女女兒做的辯護詞厲害：“要是她這個小泉源不流水，渴也把你渴死了！……我們干活的時候身體四肢什么用不得，為什么就不許用那個？她老娘就是從那里把她養(yǎng)下來的，還很痛過一陣呢？（按：疑為?。╇y道就不許用那個養(yǎng)活她老娘了，?。俊?/p>

多么理直氣壯的話，就是后來成了人民領(lǐng)袖的律師羅伯斯庇爾見了這番話恐怕也無言以對?？墒?，一個小市民，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來，講過了就沒人記得。她女兒妓女瑪麗昂明顯比她文化水平要高，“她用詩一般的語言提出了基于自己的生存感覺偏好的道德訴求”：“我是一個永恒不變之體，是用無休止的渴念的擄取，是一團紅火，一谷激流……人們愛從哪尋找快樂就從哪尋找，這又有什么高低雅俗的分別呢？肉體也好，圣像也好，玩具也好，感覺都是一樣的?！?/p>

要是道學先生們見了這番話，不知要氣成什么樣子。原來馴化了這么多年，教導了這么多年，最后人們還是不肯追求“美德”，不肯“成圣”，反倒鳴鼓而攻，要尋找起感覺偏好來了。妓女瑪麗昂的這番話表明，她活著，不是要追求什么道德圓滿，而是“尋找快樂”，她才不管什么神明怎么樣、“善良的人”怎么樣，她只服從自己的感覺。只要自己感覺到快樂，她才不管什么高低雅俗之分。不但如此，那個叫盧梭的鄉(xiāng)巴佬還揭露道，就是上帝衣襟下的人們，也還有人對著他“自己胡鬧了一陣，把一團白色的黏液射到墻上去了”。遠在中國的曹雪芹好像跟盧梭心有靈犀似的，也說賈府“除了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沒有一樣東西是干凈的”。什么忠孝仁義，還不是都是假正經(jīng)（賈政、賈敬）？又罵那些讀圣賢書的人“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人民們站在大街上和西蒙的老婆辯論，不是他們要和瑪麗昂過不去，而是認為賣淫是不道德的，肯定是她不愿意的，她和他們一樣是受壓迫的人民，應該得到解放。他們認為自己是在幫瑪麗昂，沒想到人家根本不認這個賬。感覺是個體化的私人體驗，誰也代替不了，道德壓抑個體的身體，想為人們提供一種共同的個體化感受，這才是不道德的。既然盧梭與曹雪芹都看出了所謂道德都不過是偽君子、假道學們的遮羞布，那身體當然要造反，而且要革了道德的命，代之以個人感覺?！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感覺是從來就有的，就是孔老夫子也一樣得承認“食色，性也”。壓抑身體欲望所得來的不過是一個道德上的美名，所付出的卻是無數(shù)個深夜里身體的燥熱與不安的被強制性的壓抑。所謂道德名聲，不過是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自己的生活，為什么要理會別人的眼神？難道幸福的感覺是可以在別人贊許的目光中得來的？劉小楓一句話就回答了這個問題：“自己的感覺，不必跟著別人走?！?/p>

盧梭們還只是說上帝裙裾下的人們并不那么圣潔，尼采更進了一步，干脆到處嚷嚷“上帝死了”。阿蕾特之所以可以在卡吉婭面前理直氣壯地說她是“邪惡”，就在于她以為自己是神明的寵兒，而卡吉婭是被神明拋棄了的。既然神都已經(jīng)死了，阿蕾特無依無靠，自然鎮(zhèn)不住卡吉婭了，卡吉婭再也不用在阿蕾特面前自慚形穢了，反倒試圖引誘阿蕾特也利用自己的身體獲取快樂。薩賓娜就當著特麗莎的面脫光了衣服，還自慰，弄得有教養(yǎng)的特麗莎也迷迷糊糊了好一陣。面對自己的崇拜者，瑪格達也脫掉了衣服，告訴他自己下面什么也沒穿，還把他的手也引進了自己的大腿根。薩賓娜用自己的身體最單純的快樂褻瀆了特麗莎對世界的純潔想像；瑪格達以身體接觸摧毀了多米克關(guān)于愛情的美好想像。道德對薩賓娜和瑪格達來說，不過是媚俗而已，就像承認大便是不潔一樣，沒有必要。金圣嘆點評《水滸傳》到武松殺潘金蓮這一節(jié)時解釋得很妙，武松把刀刺進潘金蓮的身體之前是先扯開了潘金蓮的衣服領(lǐng)子的。這個舉動難道毫無意義？在潘金蓮的身體面前，武松的道德鎧甲也有不管用的時候，要不然扯人家衣服干嗎？

現(xiàn)代性：身體的政治化照流行的看法，所謂民主就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所以，大多數(shù)人認為不道德的事情，少數(shù)人也被禁止去做。盧梭就認為，道德就是人民公意。人民說賣淫是不道德的，所有的賣淫都是被逼的，應該杜絕這種現(xiàn)象。不服從的人就是反對人民公意，當然要被人民給專政起來。丹東不聽話，作為一個久經(jīng)考驗的革命戰(zhàn)士，竟然認為“沒有什么比我和我老婆晚上在床上的情誼更可靠的了”，又試圖提“道袍的國家還是體現(xiàn)個人身體曲線的國家”這類蠢問題，當然是自絕于人民，活該被推上斷頭臺。

可是什么是人民？法國王后安托瓦內(nèi)特就把那幫動不動就沖進去抓她的人稱為“一群瘋子、流氓和白癡”。隔著英吉利海峽，英國人柏克也冷笑著說“那些被叫做人民的人”。不過，羅伯斯庇爾顯然想得很清楚：“在國會里給我鼓掌的人就是人民，不鼓掌的人就是反革命分子，是人民的敵人”。劉小楓說得很對，“人民”是個道德幾何體，是個抽象概念，只要一碰上個體，這個概念就難辦了。既然誰都不知道人民是誰，那還有什么人民公意可言？人民領(lǐng)袖代表人民，他的話當然也代表人民意志。

符馱村的人民領(lǐng)袖是村支部書記趙北存，他的話就是符馱村的人民們的意志。趙北存上了哪家婆娘的床，對她來說當然不是一個叫趙北存的農(nóng)民在和她做愛，而是人民領(lǐng)袖趙北存在和她做愛。晚上，香香被他壓在身下，他問她：“讓你男人去修水庫，你服氣不？”香香先是興奮地叫了一聲“噢——”，接著又說：“服氣。”（楊爭光：《從兩個蛋開始》，《收獲》，二○○三年第三期）香香為什么服氣？因為趙北存在她身上是代表人民，派她男人去修水庫是代表人民，她不服氣，難道還想造人民的反不成？她的興奮也是必須的，人民當然是健碩的，要是她表現(xiàn)得不興奮不就等于說人民不夠強壯嗎？那還得了。感覺和感覺也不一樣，同樣是做愛，即使只是同樣的質(zhì)量，身份不同，產(chǎn)生的身體反應也會不一樣。香香的男人比趙北存的力氣大得多了，就沒見過她叫得那么大聲，還嫌男人弄痛她了。

一個樵夫和感業(yè)寺的尼姑偷情被人抓住了，要把他推下山崖。他不但不害怕，反倒說：“我操過皇帝的老婆，死了也值了?！边€很高興。因為他的快感不是來自于身體，而是因為他覺得他也享受了一回皇帝的感覺。（北村：《武則天》）

啟蒙之后，身體與政治糾纏在一起。任何人都被賦予一個政治身份，這個身份駕馭了人們的身體。比方說，一個階層有一個階層穿衣服的習慣，人們通過衣服而不是身體來對別人做出判斷。在現(xiàn)代情景中，人的身體已經(jīng)喪失了欲望的能力，往往平靜得如一潭死水，許多看似激情的行為大多由想像引發(fā)。比方說，香香其實不一定真的感覺到了趙北存的強壯有力，但她認為趙北存一定是強壯有力的，所以她就叫得很大聲。

啟蒙把身體從道德的壓抑中解放了出來，但馬上又掉進了機械工業(yè)時代的貧乏深淵里去了。所以，人們的身體只好又服從主體想像的要求。每個人的身體沖動不是由他最本能的渴望引起的，而是由自己在一個高度科層化了的社會中的位置做出的相應要求支配。所以，現(xiàn)代性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身體的被政治化。

后現(xiàn)代：政治的身體化劉小楓的觀察很準確，“在現(xiàn)代之后的世界，卡吉婭——瑪麗昂——薩賓娜的感覺倫理已經(jīng)成了占支配地位的倫理，而阿蕾特——特麗莎——薇娥麗卡處處遇到的不過是把歌聲當謊言的男人”。現(xiàn)代性中的關(guān)鍵詞是國家、民族、社會與個人，而后現(xiàn)代中的關(guān)鍵詞則是階級、種族、性別與反抗?，F(xiàn)代之后就是后現(xiàn)代，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時期社會制度對身體的政治化后，后現(xiàn)代時期的政治圍繞著身體這個中心展開。

女性主義是典型的后現(xiàn)代主義政治形式。現(xiàn)代性啟蒙中，啟蒙者讓人們吃下了平等的智慧惡果，于是，女性要求與男人一樣平等，取得同等的權(quán)利。不光是同工同酬、家務分擔這么簡單，女權(quán)主義者們認為，女性現(xiàn)如今的生活都是按照男人們的想像設計出來的。女性長期受到了男權(quán)社會的戕害，以致有些女性都認為自己本來就該這樣生活了。這當然不行，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中，女性就穿上了與男人相同的黃軍裝，扛著機槍參加民兵訓練，開著拖拉機參加社會主義建設，有的人還參加了紅衛(wèi)兵造反組織狠斗帝修反。西方的文化大革命比這還熱鬧，女性們扛著牌子上街游行，要求墮胎合法化，有的還當眾燒毀了文胸——據(jù)她們說，女人本身是不需要這個的，是男人們?yōu)榱嗽黾有曰孟牒痛碳じ胁抛屗齻兇┑?。符號性人物麥當娜還說，她的音樂也是她革命的方式，她的生活和使命就是革命。照她的意思，她當眾脫衣暴露身體也是她的革命行動。

保守的中產(chǎn)階級文化認為，麥當娜這種人是徹頭徹尾的“垮掉的一代”。他們一點都不肯按牌理出牌，不遵守大家都遵守的規(guī)則，老想造反奪權(quán)。而對年輕一代來說，他們受到了來自社會各個角落的壓抑，他們要好好生活就必須打破種種社會桎梏，粉碎那些僵化的制度機器。法國學生為此還上街筑起了壁壘，準備與他們的資產(chǎn)階級父母最后決戰(zhàn)。他們的街壘戰(zhàn)理所當然地失敗了，用他們的話說，革命被鎮(zhèn)壓了。既然正面的解決不行，那就換個方式，比如吸毒、同性戀、亂交、搖滾樂。他們的革命行為從群體性的轉(zhuǎn)換為個體性的，從傷害別人轉(zhuǎn)為傷害自己。以前，他們的武器是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理論，而今則是自己的身體，那一代的號角詩人就在自己的作品中堆砌身體器官的名稱，以對抗資產(chǎn)階級的偽浪漫主義。

如果說啟蒙之前是阿蕾特壓住了卡吉婭的時代，那么，啟蒙之后則是兩者之間勢力不斷消長的歷史：阿蕾特逐步退縮，而卡吉婭則步步進逼，直到現(xiàn)在，阿蕾特被斥為虛偽。其實，這是道德與欲望之間的斗爭。人類歷史就是欲望不斷被馴服的過程，讓靈魂主宰身體，使欲望服從于道德。弗洛伊德更進一步，干脆把戀母情結(jié)視為人類最本初的“原欲”，幾乎人類所有行為都是明示或暗示某種性意識。在中國，則有人已經(jīng)從遠古的文明起源中考證出了中國文化根底處的生存崇拜實據(jù)。固然，這樣的分析多少是有幾分道理的，但卻不能放大為一個對整個人類歷史的解釋理論。自尼采以降，上帝死后，原罪感逐漸消泯，“我在”差不多成了“身體之在”。而靈魂既然缺席，那么剩下的當然就是欲望主宰身體了。服從自己身體的欲望便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問題在于，在后現(xiàn)代情景中，欲望本身已被商業(yè)社會所抽空，身體又該俯沖誰呢？只好靠想像刺激了，實在不行就來藥物。

從表面看，當代人對身體的態(tài)度是十分虔敬的，修修補補涂涂抹抹的；可事實上，這些東西卻是對身體的異化。化妝品、服飾一類的東西本身只是工業(yè)產(chǎn)品，同一架機器里出來的都是一樣的。這些相同的東西把本來千差萬別的個體性身體同質(zhì)化了，千篇一律。工業(yè)產(chǎn)品作為身體的裝飾品的流行抹平了身體與身體間的差異的同時，也使原來某一個身體對其他的個體身體的敏感變得不可能，從個體的角度看，激動他的身體往往是一個類型的身體，而不是某一特定的身體。所以，最初發(fā)源于身體之間的相互傾慕的愛情也變得越來越脆弱，人們甚至懷疑這根本就是一個謊言。

工業(yè)產(chǎn)品是資本的衍生物。它對身體的同質(zhì)化、標準化的完成標志著資本對人類生活的侵略的最后完成。為了使利潤能夠膨脹，資本必須不斷地推陳出新，為身體制造各種新的消費欲望——也就是新的標準。但是，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自我獨立判斷的能力，欲望也已被驅(qū)逐掉了，所以，在新的潮流出現(xiàn)時，人們往往沒有什么免疫能力。很快，過時的東西就會被拋棄，而新的東西則會取而代之。與其相應，人們的審美情趣也隨著潮流變換。“朝秦暮楚”成為商業(yè)社會里最常見的現(xiàn)象。

尾聲：身體之死簡單說來，身體的活動最為活躍的時候，不是在道德被推翻被打倒從而獲得解放之后，而是在那之前。壓力作用下的身體變換出了各種欲望走私的方式，人們也從中取得了巨大的歡樂。當一旦來自道德的壓力消失時，身體卻只經(jīng)歷了一個短暫的狂歡時期，很快就成了別人的附錄，因為它的能力已經(jīng)耗盡了。因此，道德與欲望的存在有如一枚硬幣的兩面，唇亡則齒寒。身體造了道德的反，但最后稱孤道寡的卻并不是它，它的革命果實被人竊取了。身體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而已?！帮w鳥盡，良弓藏”，道德崩潰之后，身體的歷史也跟著終結(jié)了。

（《沉重的肉身》，劉小楓著，牛津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