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的列車已經(jīng)駛?cè)肴A北平原,放眼望去滿目蒼綠無邊無際,我坐在火車里徹徹底底地伸了個懶腰,把一肚子的都市污濁之氣都吐了個干凈,好爽呀!我挽起一旁外公的胳膊,外公回過頭,還是那么慈祥地看著我,臉上還是掛著那滿足欣慰的笑容。
“累了吧,快到了,過了這個平原就是那黃土地?!?/p>
陜西,對于我這個始終在江浙兩省兜圈子的小丫頭來說,此行可算是跑得很遠了。實在要感謝外公的固執(zhí),若不是他一再堅持,媽媽是不會在美術大賽臨近了還同意放我出門,而我也偷不到這幾日浮生的閑情。呵呵,真沒想到平日里老實巴交,少言寡語的外公執(zhí)拗起來會同頭倔脾氣的老黃牛一樣,認準個死理不回頭。
外公出身在黃土高坡的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里,沒爹沒娘,從小賣給了地主做放牛娃。過得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年四季一件襖的日子。到外公剛長成個結實的莊稼漢的時候,家鄉(xiāng)鬧了場大旱災?;哪?,那樹上的葉子早被人啃了個精光,連樹皮也剝下來煮了湯,為了不餓死,外公便離開了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身上只裹了他那件破棉襖,開始了他南北闖蕩的生涯,那年他還不到二十歲。
十多年后,在已經(jīng)解放的上海的一家工廠,外公遇到了我的外婆,一個拖兒帶女的寡婦。外公可憐她一個女人拖著兩個孩子,成分還是個“黑五類”;可憐我媽同我舅不過是個才八九歲大的娃兒就整天被人追著后面罵“資產(chǎn)階級的小崽子”,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出于同情,外公托了個媒人,就這樣娶了我的外婆。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媽還不到十歲,可是孩提時早已根深蒂固的階級分歧使母親打心眼里看不起外公。我常聽我媽反復提起我親生外公的事,知道他是個極有才氣的江南畫家,出身子書香門地,祖上原本也是個退役的官員,知道外婆是個大家閨秀,嫁給親生外公的時候是郎才女貌,他們的婚姻曾一度被傳為美談。后來解放了,一個只懂詩畫風月的書呆子被迫下地種田,那雙拿畫筆的纖纖玉手是無論如何也扛不起犁和鋤頭的,從此便開始一病不起,最后拋下了他的畫,他的愛走了,好像走的時候還挺年輕。
雖然,這個同我有著濃重血緣關系的親外公一直是母親的驕傲,可他不是我的。我只覺得他走了,丟開拒絕面對的世界走了,留給我的卻是沉沉的壓力。當才四歲的我,在紙上涂第一筆的時候,就背負起了光復家族的使命。望著外婆與母親殷殷期盼的目光,幼小的我那落筆的手都會開始發(fā)顫。
我究竟有沒有遺傳到點畫畫的天賦呢?我常常這樣問自己,而得到的答案總是否定的,打小我就比別的孩子玩的時間少。酷暑夏夜,人們都在路邊擺上涼椅,躺在那兒搖著蒲扇,我卻被關在那四面不透風的小屋子里,對著張百荷圖描來畫去。那時只有外公會偷偷地跑進來,在我身后悄悄地給我扇風。每當我覺得背上汗?jié)竦囊路幸唤z涼意,回頭準能看見外公滿足的笑容,然而不一會兒媽媽就會進來把外公趕走,說是怕我分心。臘月寒冬,大伙都坐在暖洋洋的爐前烘著手腳,我卻依舊在那間終日不見陽光的小屋子里,用早以凍僵的手在宣紙上點梅花。外公心疼我,用鐵皮給我做了個小腳爐,說讓我畫畫的時候暖腳用,可是我沒用上過,因為媽媽說畫那樣的國畫是不可以坐著的。我自認沒有什么時候偷懶過,兒時的我也曾被看做頗有天賦的小畫家,可是不知怎么年齡越大水平越差,我的畫似乎被某種東西限制了,“單薄”這是教授對我的畫的評價。如今,每回看到我的畫,那個老教授都會無奈地搖搖頭,而母親對我的笑臉自然也越來越少。不知是我辜負了她,還是她壓垮了我?
為了讓我能有更多的創(chuàng)作靈感,母親讓我去了杭州,那是我親生外公的家鄉(xiāng),說來我也算是尋根去的。走在那一棵桃花夾棵柳的蘇堤上,望幾度煙雨幾度風的西子湖,那兒的確可以說是人間天堂了??墒悄莾旱膮钦Z儂情并沒激起我的絲毫靈感,反而使我終日昏昏欲睡。晃了一個多月,回去時只帶了幾幅僅能算作框架的更加單薄,更加無意義的畫。面對這一切媽媽是徹底失望了,曾經(jīng)望女成鳳的母親這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女兒居然是只永遠不可能飛上枝頭的母雞。
呵呵,都說“瘌痢頭兒子自己的好”,摸摸我實在不該稱之為少的頭發(fā),為什么總被母親貶得一無是處。在母親眼里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每當她嘆著氣,好似自言自語地說我怎么就不像她們家的女兒時,我總是佯裝麻木,但是我知道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把刀子在我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我開始不斷地、拼命地畫著,我妄圖在下一屆青年美術大獎賽中得以翻身,可我的畫總是陷入桃紅柳綠的框架,我畫的那些個江南山水膚淺得不值一觀。我開始憎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沒出息,不長進。我實在受不了,我覺得我快被我周圍的人逼瘋了。終于有一天,當我在自暴自棄,近乎瘋狂地撕扯著一幅名為《煙雨紅塵》的作品時,正巧被外公看到了。他慌忙沖進來拉住了我,不知怎么我一見到外公就撲到他身上大哭起來。自懂事起我已經(jīng)很久沒哭過了,而這次我哭得很大聲,哭得很舒暢,仿佛想要哭盡我所有的委屈和無奈。我強迫自己在父母面前佯裝堅強,可卻無須在外公面前再套著那個不堪一擊的鐵殼子,我知道無論我怎么失敗,何等不濟,在外公心里我永遠是他最好的外孫女,他永遠不會瞧不起我,我永遠不會讓他失望。
哦!外公真的很好,他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同我也沒有血緣相連,可他比我的父母更懂我。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的失落,我的無奈,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那大而厚重的手,讓我有落塵歸土的塌實。
那次以后外公就向媽媽提出他要回老家看看,并且要帶我同行。開始媽媽死活不讓,說我快要參加比賽了,讓他老人家別盡跟著瞎攙和。但是,外公這回出奇得固執(zhí),他對媽媽說:“你們就讓那娃兒歇歇吧,她也太苦啦!”未了還差點同媽媽吵了起來,他第一次搬出他父親的身份非讓媽媽同意不可。
最后,媽媽妥協(xié)了,于是我才能有幸與那片黃土相逢。
下了火車后,我們又坐了好大半天的長途車,才到那個小山村。那村里的山連著秦嶺,那村里的水系著渭河,到那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整個村子沐浴在清澈的落日余輝中,那黃色的土地被照得更亮更紅了。
我踩著那暖暖厚厚的黃土地,那土是黃褐色的,如同外公的黑黃皮膚,它給了外公結實的身板。我抬眼遠望蒼嶺,那山是層層疊疊,綿延千里,只有生活在這大山里的人才會有外公這樣樸實的情懷。是呀!那山里的人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勤勤懇懇地在這片祖祖輩輩留下的土地上辛苦勞作著。我突然感到,原來那不痛不癢,無病呻吟的江南風月本來就如同空中樓閣般的單薄。
偶然間,我看見一個光著屁股,掛著肚兜的小男孩,趴在地上,兩手撐著頭,樂滋滋地聽一旁的老人講笑話,時不時的,那笑聲在山谷里回蕩。他們笑得是那樣的開懷,他們的人生是那樣的真實。我舉起了相機,鏡頭對準了他們,我想回到上海我會有可以參賽的作品了,它的題目就叫《幽幽遠山祖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