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第一次見到方小周的時候,她穿一件深紫色的磨毛外套,米色長褲的褲腿卷到膝蓋,趿拉一雙咯吱咯吱的拖鞋,頭發(fā)一路滴著水,手里洗澡用的大塑料袋被風(fēng)吹得像旗子一樣嘩嘩地響。
“乖乖。”王同對自己說,在這么講究外表的經(jīng)濟類院校,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看到了怪物。
在人文學(xué)社的招新大會上他又看見了這個女生。還是那件紫色外套,頸上多了一條星形的水晶墜子,褲腿自然已經(jīng)放了下來——王同想,她穿高跟鞋了。
這女生上講臺作自我介紹的時候,王同看見她走路兩只腳往外撇,高跟鞋效應(yīng),顯然是。她的頭發(fā)輕輕地覆在額前,看上去竟然很文靜。
“我叫方小周。不是諾亞方舟那個舟,周,周扒皮的周?!彼谋砬檫€很嚴(yán)肅。
下面可是一下子就樂開了鍋。
方小周眨了眨眼,王同看見她迅速地伸手摸了一下鼻子,嘴角一絲笑意都沒有。
招新大會很快就結(jié)束了,王同跟在新生后面出了教室。長長的寂寞的林陰王同忽然聽見一聲驚叫,前面一個女生蹲下來。
他跑過去,方小周像只小兔子一樣縮在路邊,擰著眉狠狠地揉著腳踝,高跟鞋都甩在了一邊??匆娡跬瑢χ┫律韥?,慌亂地笑:“師兄,是你呀。真不好意思……”忽然她鼻子一皺,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哭了。
王同把方小周從地上拉起來。兩周之后,才在一次請她吃飯時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和她提到第一次看見她時那副尊容。他實在想知道:“據(jù)說敢這么大大咧咧的人,不是對自己的外表毫不在乎,就是對自己的外表充滿自信。你屬于哪一種?”
他萬萬沒想到方小周詫異成那個樣子。“什么哪一種?有這個問題存在嗎?”
過了好一陣她忽然恍然大悟般地一捶桌子:“是這樣的師兄,我從來都是滯后反應(yīng),很嚴(yán)重的哦。”
相處久了才知道方小周所言非虛。她的滯后反應(yīng)簡直不是一般的嚴(yán)重。季節(jié)更換她比一般人晚發(fā)覺一個星期,因此不是滿頭大汗就是發(fā)燒感冒。王同看著她扯一條手紙按住鼻子不停地哈啾哈啾,老實說還是心疼的,因此曲起手指敲她的腦袋,冬冬,可恨的是這個人,打了她她都要在五秒鐘以后才懂得抗議:“咦,你憑什么打我?”
王同恨不得收回手來?丁自己,天哪天哪。
大學(xué)里的生活大概總少不了各種情事。王同有段時間總看見方小周和一個挺帥的男生一起上自習(xí),吃飯。那個男生好像除了一張臉沒別的好處,整天瞅著方小周傻笑,王同心想這也好,找了個比她自己還要傻的。
有一天,王同終于忍不住提醒方小周:“你那個小男朋友,和你真是天生一對啊!”
方小周埋頭啃著雞翅,先是沒有反應(yīng)。忽然她跳起來:“咦,誰說他是我男朋友?”
這一回輪到王同把嘴巴張大:“不是?不是?那你還……”
方小周委屈得要哭出來:“我們連手都沒有拉過!”
王同不知道自己怎么問出這么一句:“那么你是不喜歡他?一點都不?”
方小周堅決地?fù)u頭。
王同本來想罵她一頓,看見她嘟著嘴一臉茫然的可憐樣,心就軟了。
最后他拍拍她的頭溫柔地說:“那你就不要和人家走那么近,會被誤會的。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傻嗎?”
可是王同自己終手也有了女朋友,方小周知道的時候倒也沒什么反應(yīng),只在一個星期后打電話給王同的時候忽然哭起來:“我警告你,不許重色輕友!”
王同趕緊賠笑說怎么會怎么會,心里卻同時升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可是,重色輕友事件終于發(fā)生了。一天王同約了方小周討論人文學(xué)社活動事宜,可是下午奉命逛街,趕回學(xué)校的時候竟然遲到了半個小時。
那時已經(jīng)入秋,傍晚的風(fēng)很涼,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方小周抱著肩膀站在布告欄前,竟然只穿一件短袖的T恤,凍得直發(fā)抖。
王同火冒三丈地朝她肩膀就是一拳:“你就不會回宿舍加件衣服?活該凍死你!”
方小周呆了一呆,終于恍然大悟:“是——啊。真是挺冷?!边^了五秒鐘她才懂得捂住肩膀大叫:“你!是你遲到!你打得我好疼!”
王同看著她凍得蒼白的小臉,忽然有一個想摟住她的沖動。天哪,他想,難道我愛上了這個小怪物?那簡直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事情!
一年后王同畢業(yè)了,又一年后方小 周也畢業(yè)了。 他們同在一座城市,于是給了方小周一個很好的借口讓王同經(jīng)常性地請她吃飯。
王同經(jīng)常看著方小周把意大利面貪婪地塞了滿口,用可樂送下去。他忍不住臭罵她:“方小周,你很沒品味你知不知道?”然而心里卻刺得生疼——我愛她,是的。
只是怎么才能讓她知道呢?
有時候兩個人在街上走,方小周吵吵嚷嚷地要去逛服裝店,王同死也不肯。可是兩個人會一起看著路邊的落葉發(fā)一陣呆。王同知道也許方小周的心里也有了她的秘密,因此他要趕快,否則來不及了!
左思右想之后王同有一天給方小周打電話,說你到我家來,有事和你說。
方小周氣喘吁吁地爬上十樓,王同背過身先忍住笑,然后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悲傷的語氣說:“小周,我,要結(jié)婚了?!?/p>
“什么?”這一次她的反應(yīng)倒不慢。王同好像看見她的臉色蒼白了一下,然后她伸手遮住眼睛。王同覺得——他明明看到她的眼淚順著指縫滑了下來,可是她把手放下來,臉上卻是夸張的笑。
“我衷心地祝福你,王同同學(xué),王同——唉,你的名字這么怪。”她嘆了一口氣。
王同覺得一雙刁鉆的手把他的心捏來擠去,方小周,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好歹也是23歲的女孩子了啊,難道你那個滯后反應(yīng)真的這么致命!
方小周似乎毫無感覺地轉(zhuǎn)過身去。她輕輕拉開王同的窗簾,太陽照著窗臺上的一排玻璃杯子,亮得晃眼。“我最喜歡玻璃杯子了?!彼f,“不過你要結(jié)婚,最好還是買套瓷的吧?!?/p>
王同想,沒辦法,我搞不定她。有時候真的弄不明白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懂,還是把一切藏在心里。他看著她歪靠在窗臺上,是一種遙遠(yuǎn)的惆悵的姿勢。多少年了,她就這樣懵懂著,卻不經(jīng)意地感動著他。
可是王同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敲她的腦袋:“這是水晶的,你這個笨蛋!”
方小周最終拒絕用水晶的杯子喝一杯王同的白開水。她說:“應(yīng)該留給新娘子用。”這句大有哀怨的話說得王同心里一動,幾乎就要通知她根本沒有新娘子啊??墒撬又f:“我寧可用紙杯喝可樂?!币荒槈膲牡男θ?。
過了一會,方小周說:“我要走了,你婚禮別忘了給我發(fā)張請柬?!彼ΓΦ靡桓睙o辜的樣子,王同想從她的神態(tài)里尋找出一絲的傷感——一絲都沒有。
王同咬著牙,“你確定不喝點東西?一起出去吃個飯?”
方小周揮揮手說:“不用。”她輕盈地跳下了樓梯,像一只無所牽掛的蝴蝶。王同看著她的背影,幾次想說你回來,幾次開不了口。
他想,心里空洞洞地想,我就這樣,就這樣失去她了。有些人這輩子就是這樣失之交臂,無可挽回。他想讓自己輕松一點,可是眼睛里一片模糊,他于是拉開窗簾。
方小周站在樓下馬路的這一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像個傻子。王同看著斑馬線上的綠燈幾次亮起來,方小周只是一動不動。很多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去,一輛一輛的車子像水一樣嘩嘩地流走,她瘦小的身子好像要被帶得飛起來。王同的耳朵里忽然轟轟作響,隔著一整個城市的喧鳴他又聽見一個女孩認(rèn)真地和他宣布:“我有滯后反應(yīng)。很嚴(yán)重?!?/p>
王同猛地推開玻璃窗,用了最大的聲音朝樓下喊:“方小周,你給我回來!我有話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