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前，在書城邂逅，你沒有認出我。你徑直走向我身后的女孩，她當然身著一身 白色?？茨闩c她邁進書的迷陣，我知道你已找到了自己的天使。低頭看自己，一身古板的褐 色套裝。四年來我再也沒有穿過白色。

色是初遇見你的顏色。

升入高三前的那個暑假，每天傍晚到麥當勞點一杯可樂，然 后看書看到很晚。一人一個夢想，我的夢想是當一名醫(yī)生，一輩子穿喜歡的白色。

某天，我對面有一對奇怪的情侶。他們爭執(zhí)許久，女孩突然起身要走，男孩拉住她，女 孩用力掙脫。她成功了，而我的可樂也被撞翻，我的白裙子成了地圖。男孩的空紙杯被捏得 扁扁的。他惶恐地向我道歉，為我的裙子。我眨眨眼說，那你幫我洗吧。好啊，不過……我 還從沒洗過裙子呢。他認真靦腆的樣子，令我趴在書上大笑不止。我伏案聳肩的樣子大概看 起來像在哭，他竟緊張起來，一個勁地說，拜托別哭，人家會以為我欺負了你。我趕緊就著 可樂吞下藥片，以免笑死。

那個男孩就是你。你來自吉林。\"窗含西嶺千秋雪\"是小城風光的寫照，總聽你談起家 鄉(xiāng)的雪景。白色是天使的顏色，你說，走在厚厚的雪地上總是想象自己踏上了天使的翅膀， 將要隨她飛到極高極遠的地方。

為考上母校研究生，你辭掉家鄉(xiāng)的工作，帶著微薄積蓄來到上海，夢想著有朝一日再次 跨進那所江南第一學府。你留戀那里，因為那里曾埋葬過你的初戀。她是你本科的學妹，畢 業(yè)時因你執(zhí)意要回家鄉(xiāng)而與你斷然分手。她不知道你答應過家鄉(xiāng)中學的老校長，畢業(yè)后去接 他的班，她不知道你為她心碎成粉?？墒窃谀撬L雨飄搖的中學里，老校長早已病退，新校 長總有意無意地刁難你?？喟疽荒昴憬K于決定離開，走時你遙望長白山頂?shù)陌}皚白雪滾下兩 行熱淚。

你在母校附近租了最便宜的房子，報了昂貴的考前輔導班，生活上省吃儉用，把物質(zhì) 需要壓到最低。前女友聽說你的消息，主動約你在麥當勞見面。她說支持你，但勸你改考別 的系，\"哲學是會餓死人的\"，這是她的價值觀。一年前她離開你，選擇了另一位男孩， 半年后對方去了英國，卻沒帶走她。現(xiàn)在她寄希望于你，但是顯然，你再次讓她失望了。物 質(zhì)的貧乏你不以為然，真情的貧瘠卻讓你真正感到了畏懼。

那樣黯淡的心境下，你還是答應幫我洗衣服，這就是你的可愛之處。

衣服最終還是我自己洗了。但我們開始每天在麥當勞里碰面。

你從不點可樂，總是自帶裝著涼白開的水瓶。我知道你的經(jīng)濟應該陷入了困境。同是純 消費者的我，只能給你微不足道的幫助：帶給你菊花茶和巧克力，讓你保持清爽頭腦和充沛 體力；借給你walkman，讓你夜晚不再孤單；感冒時遞上康泰克，早一粒晚一粒，希望你別 病倒……常詰問自己，為什么會為你做這些？難道愛上你了嗎？人在高三，沒有資格戀愛， 彼此的未來也都還是未知數(shù)。而且，我……不敢再往下多想。

你為我輔導英語。我實在是個笨學生吧，每次你一遍遍耐心糾正我的錯誤，我都窘迫之 極。但你的發(fā)音那么好聽，我常會發(fā)起愣：如果一輩子有這樣美好的聲音陪伴該多好……我 做著少女的夢，而你并未察覺。

我們成了最佳拍檔，卻不是戀人。沒有邪念的真情，是那么值得珍惜。那些 聽起來就把人壓得喘不過氣的沉悶日子--高三、考研，我們居然過得輕描淡寫、風清月白 。原來有個人陪著你一起走過，苦日子也會變成甜的。

我告訴你我的高考志愿，你給我很多鼓舞。你說醫(yī)學是對人類肉體的關(guān)懷，哲學是對心 靈的關(guān)懷，我們追求的其實是同一項事業(yè)。我說，\"那我生病時你就給我念段至理名言吧。 \"\"那我想哲學問題想破頭的時候，你給我來點兒什么呀?\"你笑問。\"給你接點兒氧氣啊 。\"我們相對捧腹大笑。

有一次你說，我是你的angle。你說很遠，就能在人群中把我一眼認出，因為我總穿著 最干凈的白色。

我真是你的天使嗎？望著鏡子里少女形容、一身白衣的自己，突然好想真的能飛起來。

但我竟錯過了高考。

你問我為什么，我沉默。坐在麥當勞敞亮的窗邊，看著外面的無聲世界，江南11月的雨 絲正纏綿。我的手腕隱隱作痛。

你說，上海的冬天只下雨，不下雪。好想念家鄉(xiāng)的大雪啊。明年這個時候，等我考上， 帶你去看雪好嗎？你悄悄握住我的手，慢慢握緊。太緊了，我的手指好痛。我哭了。你張惶 失措地松開手。我們唯一一次最親密的接觸，卻讓我的眼淚破壞了。

我一字一句對你說：\"你有天使，而我沒有。\"然后逃走，拋下愕然的你。我在雨中奔 跑，想著，什么天使的故鄉(xiāng)，我才不去呢。你不知道我受不了北國的寒冷嗎，我的氣管、關(guān) 節(jié)都受不了。雨絲在飛，我的淚水也在空中飛落如雨。

那以后我們再沒聯(lián)絡過。

我在醫(yī)院住了半年，出院后把所有的白衣都捐給了災區(qū)。通過網(wǎng)絡，我知道你如愿以償 考上了哲學系。想象你躊躇滿志奔赴前程，蠻英俊的樣子。

我讀了一所民辦大學，不是醫(yī)學專業(yè)?，F(xiàn)在我只穿深色系的衣服，因為人可以顯得瘦些 。那次住院后，我的體重是過去的兩倍。難怪你沒有認出我來。考試的第一天，我的哮喘就 嚴重發(fā)作，不得不中途退場。我的哮喘是先天的，有家族史。我還有類風關(guān)，一遇雨天或寒 冷總是關(guān)節(jié)劇痛。醫(yī)生說這兩種病其實是一種，叫\(zhòng)"免疫病\"，現(xiàn)代醫(yī)學只能控制癥狀，無 法根治。

住院期間我每次吞服九種藥，每天三次。包括大劑量的激素。你知道嗎，長期服用激素 會使人變胖，皮膚也會變黑和粗糙，穿深顏色才能掩蓋一些。

世界上是不會有又黑又胖的丑陋天使的，你沒認出我，我并不怪你。

多想能和你一起去看北國的雪，多想試著在那宛如天使之翼的雪地上，閉上眼睛，幻想自己 已飛到極高極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