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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山已是一片秋色

        2004-04-29 00:00:00徐名濤
        十月 2004年4期

        一九六一年秋天。

        浩茫無際的下游長江上飄著一葉小舟。

        沒有風(fēng),江面上滯留著黑色的煙靄和隱隱的嘯鳴。太陽快要落人西邊山頭,晚霞把蠕動的江面染成一片稠厚的血紅。漁人的帆船開始從江心往岸邊劃去。

        一片淺淺的小洲,漸濃的暮色里像是由長江撇下的一個陰沉的胎兒,輕輕地搖蕩在前方的江面上,從小舟上可以看見堤坡上蘆葦花云絮一樣浩浩茫茫地連成一片,逶迤地繞遍、湮沒了整個小洲。

        “到了,快到了。”小舟上的老隊長對著一個陌生青年說,神情興奮。

        小舟終于在長長的顛簸之后靠攏了小洲。

        渡口一間新建的草篷旁邊盤腿坐著一個瞎女人,蓬頭垢面,衣服上凈是臟污。她悠然自得地彈著蓮花落,“呱呱啦啦”的蓮花落聲中她不停地唱道:

        “老鼠藥哎,賣味;老鼠藥哎,賣睞……”

        雖然自始至終就這么一句,卻唱得委婉搖曳,充滿民間流浪藝人生活的情調(diào)。

        “噯,他三嬸,還不快回去,天都晚了,渡口鬼也沒有,你老鼠藥賣給誰呀?!?/p>

        老隊長對著瞎女人大聲嚷嚷,轉(zhuǎn)而又喑著聲說:

        “回家吧,他三嬸,明天再賣吧,現(xiàn)在沒人了,快回家?!?/p>

        “是老隊長啊,你打哪兒來呀?噢,我這就回去。你身邊好像還有一個人,是誰呀?”

        “你管誰呢?快回吧?!崩详犻L把攤在地上的幾只僵硬的死老鼠和幾包老鼠藥放進她身邊的籃子里,攙扶她起來,把一截竹竿遞到她手里……

        “她是前面江沿村的。這幾年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一個瞎子,竟還活著回來了!她就孤寡一人?!甭飞希犻L對陌生青年說。

        “這光景,誰還買老鼠藥?”

        “也不知她從哪兒弄來的老鼠藥。說也奇怪,我們洲上今年老鼠多得出奇,你早晨起床,腳伸進鞋里踩上的可能就是老鼠。鞋里有,鍋蓋上有,床上有,家里旮旮旯旯都有,連走在路上的牛身上有時也趴著老鼠。我們倒尿桶時,里面總有溺死的老鼠?!?/p>

        陌生青年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在荒草之中果然看到成群成群的老鼠穿梭不息,全是瘦骨嶙峋的,白白的肚皮一吸一吸。驀地,一只兔子一般大的老鼠從他腳上跑過,他不禁一陣心悸。

        “別怕,別怕?!崩详犻L拉著陌生青年的手說,“老鼠有什么可怕,前幾年洲上要有這么多老鼠,也不會死這么多人。老鼠肉非常好吃,就是味難聞。你吃過嗎?”

        “沒有?!?/p>

        “反正你家也沒人了,我們曹姑洲就是你的家了。你先住在我家,吃在我家。明天我來買幾包老鼠藥試試,八成這瞎子騙人。”頓了一下,老隊長說,“你要是給我們洲上教出幾個人來,全洲的鄉(xiāng)親都……都……”老隊長說不下去了,一陣激動和委屈充塞心頭。

        青年想安慰老隊長,一時也不知說什么。

        “我們洲上人是太可憐了,”老隊長說,“祖祖輩輩也沒有一個知書識字的人,只知道背拱天地在地里累死累活地苦,苦……上個月縣里下來一個通知,我們拿著那張紙,只知道字是黑的,公章是紅的,半天摸不著頭腦,到縣里才知道是上級分配給我們救濟糧,結(jié)果我們?nèi)ミt了,糧食被別的地方領(lǐng)了。那救濟糧至少也能救活我們洲上幾家人性命啊!”

        蟲豸唧唧,蒿草連天,已走進小洲的腹地。深掩荒草之中的這條小路消失在和江水相連的河汊邊?;暮暮用嫔弦恢淮笈栌蓛筛趾诘?、分別系在兩岸的繩索控制著往來運人。大盆剛離岸,這邊又站了好多等候過河的人。

        原來早就聽到的哭喊聲來自大盆里那位中年婦女,她摟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小女孩:

        “兒呀,可憐的兒呀,大剛死,現(xiàn)在又沒媽了。我可憐的兒呀,沒大沒媽的兒呀……”

        大盆里橫放著一具尸體,臉上蓋著一張臟污的白紙。這尸體大概就是那小女孩母親。

        “明枝死了?”老隊長問岸邊一個扛扁擔(dān)繩的漢子。

        “嗯?!睗h子望著隊長身旁的陌生人。

        人死了也有了哭聲;蒼茫的暮色里,前方零散在如海如浪的荒草中的低矮的茅舍上空也有了炊煙,青年心里陡然產(chǎn)生了一陣辛酸的暖意,在他的家鄉(xiāng),在他流浪的遼闊的關(guān)中平原上,他已好久沒見過眼淚和炊煙了。

        陌生青年抬頭注視著大盆里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幼小的孤兒……

        “告訴大伙一個好消息,”老隊長大聲說道,“我給洲上請來了一位教書先生,喏,就是他?!?/p>

        老隊長把陌生人拉到大伙面前,“我今天在縣城車站認識他的,看他口袋里插著一桿筆,我就走上去問他識不識字,果然他是知書識字的,還上過初中呢,他和我們一樣,也是受苦的莊稼人出身。從此他就是我們曹姑洲人啦!從明天起,誰家有夠上年齡的伢子就上我家報名,教室嘛……喏,就是前莊的牛屋。”

        等候在岸邊的人全都因興奮、因感動而尷尬起來,望著這位陌生青年,有的搓手,有的訕笑,不知如何是好。

        “……噢,我姓曹,叫曹禮?!蹦吧嗄旰斫Y(jié)蠕動著,情緒波動,“我沒了家了,我希望這個洲就是我的家,我一定會把學(xué)生教好的?!闭f完,他扭頭注視著漸漸遠去的大盆里那個臉色蒼白、左眼角上有一顆令人觸目驚心的黑痣的小女孩……

        小女孩毫無表情地也望著他……

        那位中年婦女仍在哭喊,小女孩毫無反應(yīng),任她拉拽。小女孩眼睛很大很圓,卻像雪晨的太陽一樣,沒有光澤,那顆蒼白中的黑痣肅然醒目地映在慘淡的斜陽里……

        老隊長說著什么,他沒聽清。他久久地和大盆里的小女孩對望著。猛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同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他不自覺地攏了攏雙臂。他想回應(yīng)老隊長說點什么,可又無從張口,癡癡地望著老隊長笑了笑。

        大盆把那具尸體、小女孩和哭喊著的婦女運上岸之后,由人拽著繩索駛回這邊。他的視線收斂到拽繩索的老人身上。老人坐在一棵老樹下,旁邊是一個低矮的鴨寮,他動作麻利地拉著繩索。大盆挨了岸,他和老隊長還有一些洲民便跳了上去。

        大盆在河汊上漂移……

        渡口的草棚變成了兩間磚砌的瓦房,瞎女人仍在“呱呱啦啦”的蓮花落聲中凄婉地唱道:

        “老鼠藥哎,賣味;老鼠藥哎,賣睞……”

        春天的曹姑洲一片新綠,在淡淡的、雁群嗷嗷的天空下,在纖細的、溫婉的陽光里,層層疊疊,密密實實的綠色掩映著各色各樣的野花。暖意洋洋之中,高高直立的鵝觀草那一穗穗綠紫色花朵尤為醒目。蒲公英、鳶尾、紫花地丁星星一樣灑滿了洲上的旮旮旯旯。

        江邊柳樹吐出了霧一樣的嫩苗,蘆筍也從濕潤而溫馨的地面鉆了出來。一股股清瀅的春汛在溝渠、田野、洼地流淌。

        春天的馬蘭頭還沒有開花,青嫩的莖芽正是食用階段。同期而至的是各種蒿子。在鵝蒿、黃蒿、白蒿、馬蒿、艾蒿、驢蒿交結(jié)盤生的草埂上,洲上人—眼就能認出驢蒿。一到春上,曹姑洲家家戶戶的飯桌上都有驢蒿和馬蘭頭,味道寡淡而可口。傳說它們能醫(yī)治多種疾病,痛腫、疔瘡、痢疾,甚至吐血、肝炎。洲上人對驢蒿、馬蘭頭有著特殊的感情,無論淪落何方,只要見到驢蒿,見到馬蘭頭,思鄉(xiāng)之情便油然而生。洲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隨時隨地都會唱起一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古老的歌謠: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漚,

        心想搬到山頭上住,

        舍不得驢蒿、馬蘭頭……

        現(xiàn)在,在閃亮的小溪邊,在江堤埂坡上,伴著這支散淡的、一往情深的歌謠,到處都是提著籃子采摘驢蒿、馬蘭頭的男男女女。對曹姑洲來說,仿佛不是為了食用,而是一種如期而至的風(fēng)俗,一種溫暖的鄉(xiāng)情。

        江面在春天里變寬了,兩條渡船悠悠地在水上漂蕩。船里坐著過江買米的人。有時也有一兩頭牛和人同乘一船,那是幫洲外的親戚犁出耕地的。

        春天的曹姑洲繁忙而又祥和。

        春天的曹姑洲像一枚綠葉輕浮在碧波蕩漾的江面上。

        學(xué)校在春天里開學(xué)了。

        幾泡牛尿,幾根牛樁的學(xué)校不見了。現(xiàn)在的學(xué)校是一排磚瓦房,坐落在前莊的曬場旁。前前后后是一片繁密的柳樹林。間或也有柏樹、梧桐樹、楝樹、三角楓、檜柏。所有的樹木都枝繁葉茂,在江風(fēng)中掩映著,護衛(wèi)著,蕩漾著這排白色墻壁的校舍。

        一條小路從學(xué)校向小洲深處輻射、延伸,小路兩旁的巴根草里散落著如珠如星的地丁草。

        學(xué)校里的教師也增多了,由本來的一人變?yōu)楝F(xiàn)在的四人。曹老師教一、二年級兩個班,另三個教師都是曹老師的學(xué)生,教三、四、五年級。

        開學(xué)的第一天是報名,曹老師管任課的兩個班級·的學(xué)生報名。一些初人校門的孩子由家長領(lǐng)著,神情惶恐地回答著曹老師的測試。

        “是公雞叫,還是母雞叫?”

        “母雞叫——不對,是公雞叫。母雞管下蛋?!?/p>

        “你身上有幾個紐扣?”

        “有……我數(shù)數(shù)看,一、二、三、四……帶掉的這個,一共五個?!?/p>

        “對了。會唱歌嗎?唱一支歌給老師聽聽,好嗎?”

        “我唱……唱大肚子爺爺教我唱的歌?!?/p>

        “好,慢慢唱,不要急?!?/p>

        “北、京、城、里、豆、腐、買——

        瓜、洲、城、里、買、米、淘——

        老、師、江、口、挑、擔(dān)、水——

        雞、籠、山、上、砍、柴、燒——”

        這個長著冬瓜臉、細瞇眼、嘴唇很厚的調(diào)皮鬼分明是在“講歌”,卻又竭力想把講變成唱,一頓一頓的,每字尾音故意拖長,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令人捧腹。

        曹老師滿意地給他登記注冊。

        “下一個?!?/p>

        一個女孩怯怯地站到曹老師跟前。低垂著頭。沒有人領(lǐng)著。

        “你多大了?”

        “……12歲。”

        “噢……12歲才來上學(xué)呀。你認得字嗎?會不會數(shù)數(shù)?” “認不得字,數(shù)會數(shù)。” “會唱歌嗎?” “……” “會不會唱歌呀?”曹老師和藹地重復(fù)道。 “……會……會一點。” “唱一支歌給老師聽,好嗎?以后在學(xué)校要經(jīng)常唱歌的。在老師面前別不好意思,把頭抬起來,唱。老師想把你的膽子鍛煉得大一些?!?/p>

        這位小姑娘依舊低垂著頭。

        “不唱歌,就不讓報名上學(xué)了嗎?”

        “不是的,你都12歲了,不唱歌當(dāng)然也讓你上學(xué)。但學(xué)習(xí)要膽子大,不懂的地方要敢問老師,懂嗎?你若學(xué)得好,老師上課教的知識都懂了,老師還會給你講高年級的知識,讓你跳級,讓你盡快幫爸爸媽媽識工分,寫信,念報紙……”

        小姑娘抬起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著曹老師。

        曹老師愣住了。她有一雙淡淡的大眼睛,含著一種成年人的憂郁。

        在她的左眼角上,曹老師看到了一顆醒目的黑痣……

        “你叫什么名字?”

        “春霧?!?/p>

        曹老師覺得有好多話要問,但他什么也沒問,甚至沒問她姓什么,一直跟誰生活。他在春霧入學(xué)登記表父母親欄里均填上“亡”。待他想平靜地仔細望望她時,春霧已離開了。

        渡口的老艄公今天打魚時從江心打撈了一桶酒,隱約可見酒桶上有“民國初年”的字樣。這一下在小洲上轟動開了。本來洲上人常在附近的江里撈上東西,成捆的白紙、小型水泵、藤椅、篾床等等,都是在上游的狂瀾里翻了船,順著江水?dāng)R淺在這里江底的。而像“民國初年”這么久遠的東西則從未撈上來過,何況酒是時間越長越醇,這一定是那遙遠年代里,一個酒坊商葬身魚腹之后饋贈給大江的禮物。

        老艄公不忍獨享這百年美醪,給洲上的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分了一些。老隊長用水壺灌來了兩壺。晚上叫去了曹老師,還有大隊油廠的陳大師傅,即王小明那天說的“大肚子爺爺”。他的肚子也確實夠大的,活脫脫就像一個大水桶墜在他胸口下面,走路尤其是彎腰的時候也夠難為這位從他鄉(xiāng)來此地傳授煉油技術(shù)的老人了。

        所謂百年美醪不過成了渾濁米湯,長年累月地一定滲進了不少泥水,老隊長神情莊重地輕抿了一口,“哈——”地長舒了一口氣,連連贊嘆:“好酒,好酒,哈——這酒,皇上大概也喝不上呢!曹老師喝,老陳也喝?!?/p>

        曹老師跟著抿了一口,曹老師覺得喝了一口泥水,但隱隱地也感到一絲醇厚悠遠的意味。

        “啥味也沒有,咋是好酒?”老陳舉觴一飲而盡之后,連連吐著唾沫,“要我說呀,隊長,這民國的酒比尿還難喝。你肯定讓那王八羔子蒙了,還不知在哪條溝里給你灌來了兩壺尿水?!?/p>

        “哪能呢,是我親自從桶里倒的。酒倒完,把桶輕輕一放,桶成了一攤泥了。時間這么長的酒,是皇上也喝不上的呀,跟小店里的白干酒能一樣嗎?水子——”

        懾于他的沒完沒了,隊長喊他的第三個兒子給老陳師傅打來了白干酒。

        三杯白酒下肚,老陳瞇著眼問:

        “曹老師,來洲上年辰不少了吧?”

        隊長接過話茬說道:

        “10年了,一晃曹老師來我們洲上都10年了。”隊長飲盡了一杯白酒。

        “曹老師,”老陳師傅說,“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我離家時,一個弟弟早就出去了,現(xiàn)在也不知死活,我給家鄉(xiāng)寫了幾封信都沒聯(lián)系上?!?/p>

        “再寫一封信給你們大隊部看看,看他們能不能幫你打聽打聽,”隊長說,“前一陣子,我們大隊接到一封信,是從……從山西寄來的。我們幫他打聽到了他母親,分散都快20年了?!?/p>

        “是不是前莊沿的麻婆子?她死了有幾年了?!崩详悗煾到乐烫}卜說。

        “就是。哎,曹老師,聽我話,再寫一封試試,就寄到大隊部。”

        “我信都是寄到大隊的,可能不在人世了。他是我最小的弟弟,出去半年那會兒,我們莊上有人說在渭南火車站看到過他,已餓成皮包骨了?!辈芾蠋熣f著,習(xí)慣地捏了捏鼻子。

        “他還活著,就這么一個弟弟了?”老陳想到自己孤寡身世,有些傷感。

        “嗯,他還活著的話?!辈芾蠋熣f。

        “哎,曹老師,我早就想跟你說個事?!崩详犻L灌下一杯酒,說,“我給你說個女人,怎樣?你又沒結(jié)過婚。干嘛要一個人過?我這次說的比以前他們說的強百倍,老陳,你猜我說的誰?”

        “誰呀?我哪能猜到。對了,老曹,你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別人給你提親,你都不答應(yīng)。這何苦來著。曹姑洲的女人個個水靈、標(biāo)致,看得我這個老不死的都饞煞煞的。老曹,你可真是怪呀!哪個男人不想女人?啊?嘻嘻嘻。”老陳師傅瞇著眼,嬉笑。兩只眼本來就像葫蘆上劃的兩道縫,瞇和睜區(qū)別不大。

        “老不正經(jīng)的,又來勁了。伢子們都在,你給我規(guī)矩點,我在跟曹老師說正經(jīng)事。”

        “哎,老曹?!崩详惖踔凵?,醉迷迷的樣子,“我說的不對?哪個男人不想女人?不想女人的不叫男人?!?/p>

        “曹老師,這次你可一定要答應(yīng)我。”老隊長神情嚴肅,“人我保證沒說的。她男人死了一年了,就一個伢子。明天我過江幫你在公社開后門買一點紅糖,我們曹姑洲有一個風(fēng)俗你還不知道吧?女方第一次到男方家來,男女都要用紅糖泡開水親自遞給對方喝,這才叫正式相親。后天我就把她帶來。曹老師,到時你一定聽我的,沒錯?!?/p>

        “噢,老隊長,你說的是不是馬拐隊的大個女人?她男人前年冬天在北江上打魚時淹死的?”老陳張著嘴問。

        “就是,就是。哎,老陳,秋月還有的說嗎?”

        “啊,老曹,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氣呀。秋月可是百里挑一的呀,人又本分又會持家,兩個奶子……不說了,不說了。這樁婚事就這么定了。我同意,來,老曹,干一杯。”

        曹老師一飲而盡之后,又拒絕了。

        “不,不行?!?/p>

        老陳師傅放下酒杯,怔怔地、不解地盯著曹老師。

        “曹老師,這么好的事,你怎么又不答應(yīng)?”老隊長也迷惑不解,“秋月可比以前的幾個都強呀!老陳,像曹老師這樣的好人,你以前怎么就想起把禿丫說給他?曹老師像你,只要是女的就行廠

        “不說那個了。哎,老曹,你在老家沒結(jié)婚吧?”

        “沒有?!鳖D了會兒,曹老師說,“記得……在老家時曾有過一個相好,后來也不知她跟父母去哪兒了?!?/p>

        “那你現(xiàn)在咋不想結(jié)婚2還念著那相好?”老陳說話總給人南腔北調(diào)之感。

        “都這么多年了,早就淡忘了?!辈芾蠋熞舱f不清他為啥不想結(jié)婚,他只是覺得太習(xí)慣一個人過了。

        “好了,別難為曹老師了,說說別的吧?!崩详犻L說。

        “曹老師,”老陳師傅又飲了一杯酒說,“你每次過江都要丟幾毛錢給那瞎子,船老大說的,好多年都是這樣,這為啥子喲?”

        “以后別給了,”隊長憤憤地說,“每年隊里都給她救濟,她一個人怎么也餓不死,這個瞎婆子是在那兒裝窮?!?/p>

        “她裝窮,我裝窮了嗎?”老陳是見酒就醉,今晚大概又喝多了?!鞍?,我裝窮了嗎?”他又罵開了,罵油廠廠長不講信用,給他的工錢太少;罵老隊長不給他蓋房子;罵船老大不把大魚給他吃;罵小店的酒里摻水;罵瞎女人……一會兒工夫,曹姑洲讓他罵了個遍。

        曹老師提前回來了,說好了從今晚開始給春霧補課。春霧不在房間,曹老師見桌上有一張字條,歪歪拐拐地寫著:我到西江沿一會兒就來。

        上課才一個星期,春霧就會寫這么多字了,曹老師有些驚訝;有的新生一橫一捺還寫不全呢!

        曹老師更有信心了。

        曹老師不知她這么晚到江邊干什么,帶上門,順著柳樹圩里一條潮濕的小路來到了西邊江沿。

        淼茫、幽暗的江面上正駛過一只大輪船,大輪船上上下下的幾排窗口全亮著燈,像夜霧茫茫之中飄過一片金色世界。

        春霧站在一棵黑黢黢的大樹下面,冷冷的江風(fēng)吹著她瘦小的身影。她專注地望著那大輪船,望著那片美麗神秘的金色世界,緬想著。

        “你每天晚上都來到這里看大輪船?”曹老師悄悄走近春霧,問。

        春霧轉(zhuǎn)過頭望著曹老師,“嗯”了一聲,接著說:“天黑了我就來,站在這棵老柳樹下面望著江面,一會兒那大輪船就會開過來。大輪船開過來的時候把我照得通亮。我回到家里,睡在床上,還能聽到大輪船的叫聲,嗚嗚嗚地,就像風(fēng)聲?!?/p>

        “有一天,”曹老師說,“你也會坐上那大輪船的。假如你坐上那大輪船,夜色茫茫中駛過曹姑洲的時候,你還能知道嗎?”

        “會知道的,我還會知道我每天晚上站在哪里望大輪船的。你看,這棵老柳樹是我們洲上最高最大的,旁邊的堰壩、房子、墳塋,還有這江堤的形狀,哪處江堤有缺口,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頓了一下,春霧問道,“老師坐過大輪船嗎?”

        “老師沒有坐過。老師跟你一樣,也很想坐一次在長江上航行的大輪船。”

        “老師,”春霧想了想,如實說,“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坐那大輪船?!?/p>

        “噢……老師以為你很想坐呢,就跟老師小時一樣,對什么神奇的事都想親歷一下,在山坳里看到天上飛機也想坐一次呢。老師跟你這么大的時候,爸爸死了,我弟弟妹妹都在哭,可我不哭,卻在想著像爸爸那樣死一次,臉上也被人蓋著冥紙,好多人圍著我哭?!?/p>

        曹老師苦澀地笑了起來。

        “我想象不出坐在那大輪船上的情形,那么多燈全亮著……”

        “老師明白了,所以你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真的坐上那大輪船?!?/p>

        春霧似懂非懂。

        江風(fēng)吹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江堤上顯得更加寒寂。江面上的漁火若隱若現(xiàn)。

        曹老師隱約還能看到春霧眼角的黑痣。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你剛會走路說話時的事還記得嗎?”

        “記得,”春霧胸有成竹地說,“小時候的事記得可清楚了……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星星又那么遠,那么亮……我跟著小姐姐,當(dāng)時也跟著姨娘,滿洲上打豬草、拾柴火、挖馬蘭頭、挖驢蒿。秋天花生收獲的時候就在隊里的花生田里拾花生,有時還跟著小姐姐過江拾稻子,背著一個大竹簍,小姐姐背著自己的還用一只手提著我背上的竹簍,從對江拾滿了竹簍回家的時候總是很晚了,在路上,我一抬頭看到天上那么多的星星。那時候的天好像比現(xiàn)在高,比現(xiàn)在遠,星星也比現(xiàn)在多。”

        “因為那時候你還太小,所以覺得天比現(xiàn)在高,比現(xiàn)在遠?!?/p>

        “我想也是的。”春霧接著回憶道,“有—次,我跟著小姐姐半夜到南江沿那兒偷花生,小姐姐拔花生藤,我偎在地下摘花生。從江面上傳來大輪船的叫聲,嚇得我‘啊’地大叫了起來,把棚子里看花生的老二公驚醒了。老二公披著一件棉衣,站在棚子那兒用手電往花生地里照,小姐姐把我往泥里死按,過了好長時間,我們抬起頭,老二公早就站在我們跟前了,我嚇得渾身發(fā)抖,上下牙噠噠響??衫隙裁丛捯矝]說,望了我們—會兒,然后把從棚子里提來的大半籃子花生倒進了我們的布袋。他自己彎下腰把花生地整好,把花生藤重新栽上。我和小姐姐愣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之后,他還送我們回家,送了好一段路……我和小姐姐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天上的星星淡多了,又高又遠……”

        春霧說著陡然感到惶惑不安,她自己也沒想到今晚會說這么多話。

        曹老師很高興,因為平常春霧話說得極少。

        “今天我心里很難受……”春霧凄然地低下了頭。

        “難怪今天你心事重重的。有什么事,能跟老師說嗎?”

        “我小姐姐……”

        “……出嫁了?”曹老師知道春霧的小姐姐是她姨娘的大女兒,比春霧大幾歲,矮矮胖胖的。

        “出嫁?不是的……我一直以為她拿去了我一塊錢,我過江賣草藥得來的一塊錢,放在箱底的。我想在小姐姐出嫁的時候送給她?!?“原來不是她拿的?” “我早晨拿衣服時看到一小撮碎紙屑,就是那一塊錢,早被老鼠咬碎了……”

        “噢!”沉默了好大—會兒,曹老師說,“我們回去吧,春霧,老師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小姐姐出嫁時,你還會送一樣禮物給她,用賣草藥的錢買一樣禮物送給她,對嗎?”

        “嗯,是的?!?/p>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以后別—個人跑來。—個人孤零零站在這里,離村子還有好遠,你不怕嗎?要是江堤塌方了,多危險:”曹老師說著,心里有些壓抑。

        春霧默默地低著頭走了一截。忽然說:“老師,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我對你……好嗎?”曹老師愣了一下,有一種被人洞悉了心中秘密的感覺。

        “我第一次來學(xué)校報名見到老師,就覺得老師會對我不同尋常的好,就像親大,就像親哥……老師知道我是孤兒,是嗎?”

        “老師早就知道了。老師第一次來洲上就見到你了,在河漢的大盆里,你在媽媽尸體旁毫無表情地望著我,我也望著你……噢,那還是10年前,那會兒你什么也不知道,卻老是望著我,大盆已駛出好遠,你還伸長著脖子,盯著我望……”

        “可我怎么一點兒也記不得了?”春霧放慢腳步,暗暗瞇著眼。

        “老師也記不得自己母親死時的事了,老師在比你當(dāng)時還小的時候,母親就死了?!辈芾蠋熡帜罅四蟊亲?。

        “……噢,老師!”春霧在心里噓嘆。

        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春霧突然驚恐地說:“老師可千萬不能像我親大,像我親哥……”

        “為什么?”曹老師停下來,奇怪地問。

        “他們……都死了!老師可千萬不能死呀!”春霧說著,一陣寒栗使她顫抖不已。

        曹老師緊緊地摟著她的肩,感到一種宿命般戰(zhàn)栗。

        離開了江邊,風(fēng)暖和多了。小洲上還沒有電燈,夜色中,從一片片黑影憧憧的樹林里閃動著點點暗紅的油燈光。夜霧從田壩、江面、樹叢、堤埂上縹緲地向小洲中部融會,在這洲上的春天的夜晚,無處不感到霧的稠密和清寒。各種蟲子,窸窸窣窣、嘁嘁唧唧地嘶鳴。從田溝里隱隱約約地傳來早醒的蛙的“呱呱呱”聲……所有的聲響在曹姑洲的春夜里都顯得幽邃而神秘……

        曹老師就這樣每天晚上給春霧補課。

        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春霧跳到了三年級。

        曹姑洲的溝溝坎坎又開滿了金黃色的輪船花,端午節(jié)要到了。

        每年端午節(jié)前曹老師都要帶學(xué)生去北灘圩打粽葉,粽葉交給大隊部食堂包粽子,家不在洲上的人就在食堂過節(jié)。

        這一天下午,上完第一節(jié)課之后,曹老師帶著高年級學(xué)生向北灘圩走去。

        暖洋洋的陽光照耀著春天的曹姑洲的田野,悠長而開闊的田野上,學(xué)生們在追逐嬉鬧,像一群剛出籠的麻雀,燦若煙霞的油菜花一望無垠,微微春風(fēng)中像層層疊疊推涌著的金黃色的海浪,芳香四溢之中,田壟上斑斕的野花欣然地、含情脈脈地晃動著小腦袋……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漚,

        心想搬到山頭上住,

        舍不得驢蒿、馬蘭頭……

        春霧今天穿著一件沒打補丁的、洗得很干凈的絳紫色褂子,頭發(fā)也梳得光光滑滑,兩條短辮被兩根結(jié)著紅球的紅頭繩扎得硬挺挺的。平常默無聲息就像一條孤單的影子一樣的春霧今天卻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這支歌謠;她似乎想盡量放開嗓門,聲音唱得大一點好讓老師聽仔細,受這支歌本身固有的曲調(diào)所限,聽起來仍然是散漫的,輕緩的,從容不迫的,卻也格外的一往情深,格外的憂郁。

        曹老師感到春霧今天有心事,也是第一次聽她在眾人面前唱歌。站了一會兒,等春霧跟上,曹老師說:“春霧,你平常不唱歌,怎么唱起來這么好聽?”

        春霧扔下輕輕揉弄著的馬蘭頭,羞怯地把頭垂得更低。

        曹老師望著春霧,望著她持重的神情,陡然覺得春霧已長大了,他好像不認識她了,或者說剛認識她。早就聽老隊長說,春霧姨娘要給春霧講婆家,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有了婆家在洲上不是稀奇事,難道春霧今天相親了?

        曹老師決定過幾天到春霧家去一趟,跟春霧姨娘好好談?wù)?,一定要讓春霧上完小學(xué)。

        曹老師心里沉甸甸的。

        “老師,”一個把用來捆粽葉的繩子蛇一樣絞在腕子上,臉色黧黑的男生嚷道,“我也唱支歌給你聽。我唱得比春霧好。不信你聽?!?/p>

        唱完之后,曹老師說:“是唱得不錯,我們洲上的孩子都唱得很好。”

        北灘圩葦林蔥郁,雜草如蓬,是曹姑洲北邊的一個外灘,和北邊江沿村莊若即若離——汛季就要乘船過去,平??梢宰哌^去。

        有一年,12個下放來的知識青年在洪水中全部遇難,埋葬在北灘圩。

        現(xiàn)在,汛期已至,圩里一片汪洋,水獺在草叢里自由自在地捕食昆蟲魚蝦,肥碩的牛蛙圓睜雙目,窺視周圍動靜。野鴨在北灘圩繁殖,密集的鴨群時常在灘圩上空盤旋,似一片遮蔽的烏云,.鼓翼之聲有如風(fēng)濤。叢生在地面或水面上的野生植物之中,有著拾不完的野鴨蛋。

        這個灘有專人看管,端午節(jié)可以上去打一點粽葉,平常不準上灘,但每年秋后都有一次“放灘”,讓人上灘割柴。

        放灘那一天,曹姑洲沸水一樣熱鬧非凡。早在前幾天,洲民們就磨亮了柴刀,套好了籮筐,一切準備就緒之后,那一天天不亮就起來了,太陽還沒露出臉,通向北灘圩的條條小路上就走滿了扛扁擔(dān)繩拿著柴刀的人。到了灘上,看不見一個抬頭的人,刷刷刷的割柴聲就像一場經(jīng)久不息的暴風(fēng)雨。中午,茂密的柴灘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大片,地面、水面上露出一層層青白色的茬茬,如堵的北灘圩陡然變得好開闊好荒涼。

        于是,家家門前堆著一兩個大柴垛。

        柴垛漸漸瘦了,空了。

        北灘圩的柴又漸漸高了,密了。

        年復(fù)一年。

        學(xué)生們水老鼠一樣穿梭在葦柴叢中,鉆得高稈植物扎扎啦啦地紛紛倒下,水花四濺,沒一會兒,大多數(shù)同學(xué)的衣服都濕透了。

        曹老師一遍又一遍地喊道:“要注意蛇,小心一點,不要亂跑。”

        正說著,一個女生“媽呀”一聲,一條花頭蛇正在水草叢里游動,令人心悸地昂著頭吐著信子……

        “滋”的一聲,一個勇敢的男生的柴刀使這蛇斷成了兩截。

        曹老師和十幾名學(xué)生已深入到灘圩深處。正是江水上漲季節(jié),整個柴灘都浸泡在江水里,有的地方水已齊腰深,越往北去水越深。洲上的學(xué)生整天跟水打交道,個個水性都好,才會走路的小女孩都會在水里劃魚盆。學(xué)生們一邊扳著葦稈,一邊往北鉆游。曹老師開始只是卷著褲腿,現(xiàn)在跟著學(xué)生一樣地漸漸讓水浸濕了上衣,索性不管了,全身泡在水里,尋著粽葉。

        “老師,快看呀!”一個已跑到最北邊江沿的學(xué)生,看到了什么,大聲喊著曹老師。沒等曹老師轉(zhuǎn)身,只聽他又大聲嘆道:“啊呀,下去了?!?/p>

        原來他看到了躍出江面的江豬。

        江豬遠看幾乎跟豬長得一樣,在陰雨的天氣常從江里冒出來,戲躍于江面,很少單個,一陣陣的,最多能有幾十個同時在江面跳躍。洲上有一年在北江翻了一只漁船,是江豬拱翻的,淹死了一家三口。還有一年,人們就在這圩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頭死江豬,是從江里跳上岸之后死去的。江豬肉嫩得就像豆腐,幾乎凈是油。人們犯疑,這么軟膩的一攤怎么把一只漁船拱翻了呢?江豬肉是很珍貴的藥材,據(jù)說皮膚上的各種毛病只要敷一點江豬肉很快就會好的。洲上人紛紛拿上一個小瓶或一只碗,用勺子挖上帶回家小心地保存著。

        但是,陽光下哪會有江豬的蹤影。

        “馬木,別瞎吹了,這天氣能有江豬嗎?”

        “是江豬,我沒看錯。老師,我要吹就是小狗?!?/p>

        長空一碧,氣象洸洋。在更加開闊也更加喧囂的北江上,曹老師果然看到了躍出水面的江豬,接著又有幾頭同時躍出江面又同時落人江中。這時候,一只大輪船噴吐著滾滾黑煙昂昂駛過,一只長長的、泥濘道路一般的拖船在更遠的江面相向航行。無數(shù)白帆鴿群一樣點綴于江面。在大江蒼蒼茫茫的遠方是飄動的云朵一樣的群山……

        好開闊,好開闊的大江啊!

        好遠,好遠的山啊!

        曹老師和學(xué)生們一起抱著粽葉,全身透濕地站在江沿上對著大江,對著遠山,歡呼著雀躍著……

        晚上,曹老師照例等著給春霧上課。

        蟲聲如雨,蛙聲如潮。

        好久還聽不到春霧的腳步聲,快10點了。這種事從來沒有過,春霧總是很準時。

        曹老師放心不下,帶上門,沿西江沿往春霧家走,順便跟春霧姨娘談?wù)劇?/p>

        誰知春霧竟站在她看大輪船的那棵老柳樹下,清冷迷離的月色中呈現(xiàn)一條窄窄的影子,曹老師熟悉那影子,喊了一聲:“春霧。”

        “曹老師。”

        “你不冷嗎?”曹老師把自己的外罩披在她身上。上午去北灘圩的那種生澀感驟然消散。 江堤上樹影憧憧,夜色清寒。 “今天到北灘圩,我又看到了……” “又看到了什么?”曹老師攥著春霧冰涼的手驚詫地問。

        “那塊石碑,栽在北江沿南邊的大堤上,上面刻著十二個大哥哥大姐姐的名字?!?/p>

        “當(dāng)時的事,你還記得?”

        “本來記不得了,”春霧遲疑了一下,“可見到老師我總是記起他們在北灘圩淹死的情景,有一個大哥哥我覺得特別像老師。”

        月光漸漸亮朗了,濃蔭搖曳的樹木越發(fā)陰暗,“忽”地一聲,一只草鶯在前面的樹叢中驚啼,聲音落下之后四周更加寂靜。

        “老師,”春霧忽然抬頭面對著曹老師,泣聲說道,“你可一定要保重廠 “怎么啦,春霧?”

        沉默了一會兒,春霧重又低著頭:“我不能再上學(xué)了?!?/p>

        “為什么?是……”

        “小姐姐今天出嫁了,家里又少了一個人下田。本來我姨娘要自己跟你說的。從明天起,我也要下田了,一天能掙八分工?!?/p>

        “這怎么行呢,春霧。至少要上完小學(xué)。我明天跟你姨娘說?!辈芾蠋熌罅四蟊亲?。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春霧中途退學(xué)。“春霧,你知道老師是怎么想的嗎廣

        “老師?”

        ,

        “我希望你將來也當(dāng)老師,教洲上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上完小學(xué)?!?/p>

        “不,不,春霧哪能當(dāng)教師呢?!贝红F臉紅了。

        “在這個洲上當(dāng)一名老師多好呀!曹姑洲雖貧困、寂寞,但溫暖、純樸,這里是你的家鄉(xiāng),你對生長的這塊土地有很深的感情,春霧會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師。到那時,學(xué)生一見到你就會親切地喊你‘春霧老師’?!?/p>

        “就像我們現(xiàn)在喊你一樣嗎,老師?”

        “是的。所以,你不能退學(xué)?!?/p>

        “老師,我是真心想讀書呀!”在他們相依著往回走時,春霧說,“可家里太窮了,我姨娘擔(dān)子越來越重,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以后,收了工回來,姨父也不會規(guī)定打多少豬草了,我還來跟老師補課,這樣行嗎?”

        “這……不行。老師會有辦法的?!?/p>

        這一天晚上,曹老師給春霧補完課,從抽屜里拿出一雙印花尼龍襪遞給春霧:“這是老師早就替春霧買好的,別忘了送給小姐姐?!?/p>

        “老師……”春霧緊緊地拿著尼龍襪,久久無語。

        這之后,曹老師把隊里每年給他的二百個工分記在春霧名下,資助春霧家,她姨娘也就繼續(xù)讓春霧上學(xué)了。

        曹老師靠隊里的一點額外救濟生活。

        在一個僻遠、荒涼的山區(qū),一個民辦教師患了癌癥仍堅持給學(xué)生上課,后來發(fā)展到由學(xué)生用板車拖到教室上課的地步,事跡很感人。現(xiàn)在,他死了。人們把他坐過的椅子、趴過的桌子,他用過的臉盆、手巾、鋼筆、備課本拿出來展覽,曹老師接到通知,要去參觀他的遺物。

        路程很遠,粗粗一算也要半個月才能回來。這是曹老師十幾年來第一次出遠門。臨行前他仔細地交代了學(xué)校和班級的工作,放晚學(xué)要關(guān)好門窗,不讓學(xué)生到江里洗澡,要每天布置課外作業(yè),一切交代清楚了,當(dāng)他跟學(xué)生們說要出一次遠門,參觀一個教師的事跡,半個月才能回來的時候,有的學(xué)生竟在班上哭了起來。曹老師也依依不舍,心亂如麻,一會兒摸摸這個學(xué)生頭,一會整整那個學(xué)生衣服,像是要跟這些學(xué)生,跟這所學(xué)校,跟整個曹姑洲永訣似的。

        “春霧呢?怎么沒來上學(xué)?”曹老師看到后排春霧座位空著。

        “老師,”一個胖胖的女生站起來說,“春霧生病了?!?“什么病,知道嗎?” “她姨娘說是生麻疹,渾身癢,還有紅。” “那她過江看病了嗎?有沒有打針?” “報告老師,”剛才還在抽噎的和春霧同桌的男生站起來,揉著紅紅的眼,“她姨父不給她看病,還打她,還要老師給春霧看病去,說老師是她大?!?/p>

        本來學(xué)生會哄堂大笑的,離情別緒使學(xué)生們也懂事多了,班上闃無聲息。

        春霧姨父是個十足的酒鬼,酒一喝多就找春霧的茬,春霧這時稍有不慎就會遭打遭罵。有一次春霧打豬草沒夠三十斤分量,吃飯時他奪去她的飯碗,把她關(guān)在門外一夜,第二天早上靠在石門檻上睡著了的春霧臉上落滿了一層厚霜。春霧姨娘也奈何不得,生活的拖累已使她形如枯稿,有時她也拿春霧出氣。

        這一切春霧從來也沒有跟老師說過。

        春霧過早地忍辱負重了。

        昨天夜里,春霧支撐著虛弱的身體下床偷偷給老師炒一點糯米,帶在路上當(dāng)干糧吃。白天她特地為盛炒米縫制了一個套在頸上的小布袋,在她盛米時,她姨父在前江沿麻子家喝得醉醺醺地撞回家,知道炒米是給曹老師的,他血紅著雙眼,抽了她一個嘴巴:“吃里爬外的小騷貨,我出門你怎么就沒給我炒米帶上,啊嚏……他是你大?你生病找他看去,向他要錢,他的二百工分夠你吃穿住用嗎?啊啐……小騷貨!”

        他瘦削的黃臉長滿絡(luò)腮胡子,駝背,蝦公似的蹲在那里不住地“啊——嚏……”不住地罵“小騷貨”。

        春霧從不頂嘴,永遠默無聲息,她那莊穆的神情讓人感到她是不可凌辱的。

        春霧姨娘實在忍受不住了,從床上跳起,拎起半桶尿不聲不響地朝這個酒鬼兜臉潑去……

        第二天曹老師去的時候,他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了,狡猾而尷尬的嬉笑沒有掩蓋住他內(nèi)心的羞愧。

        “啊哈哈,曹老師請坐,請坐,春霧,曹老師來了。” “別叫她起來。” 曹老師來到春霧床前: “好點了嗎,春霧?” “她姨娘馬上就帶她過江看病去,現(xiàn)在還在發(fā)熱?!?/p>

        春霧姨娘端來一碗水給曹老師喝。

        “老師,明天就走了?”

        “嗯??赡芤坏桨雮€月就回來了?!辈芾蠋煱咽謴拇红F臉上拿下來,“熱還不小,一定要過江打

        “剛才就準備帶她去的哩!這死丫頭,生麻疹已有幾天了,直到我看出她臉上的紅斑她才說?!贝红F姨娘說。

        “我也沒注意到?!辈芾蠋熣f。

        春霧姨父一直手足無措,不知從哪里找來了盛炒米的布袋,抖抖地遞給曹老師:

        “這是春霧給老師炒的米,帶上在路上吃,今早我又煮了幾個雞蛋,一起放在布袋里了。曹老師呀,你是我們的大恩人,這一輩子報答不了,下輩子當(dāng)牛當(dāng)馬也要報答你?!边t疑了一下,“干脆我們把春霧過繼給你吧,你就是她親大,你老了她伺候你,給你端屎端尿,扶上扶下……你又沒兒沒女——咦,曹老師,你……怎么不……不結(jié)婚?啊——嚏……”

        “是呀,曹老師,春霧就接給你吧,做你丫頭,你看這個爛家,連一個像樣的桌子也沒有,怎么報答得了你!”

        “啊——嚏……”他抽搐的鼻子一年四季都灌滿了鼻涕,鼻管下面的鼻痰都結(jié)了起來;低垂著頭,恢復(fù)了忠厚老實的本色?!爸还治揖埔缓榷嗑筒皇侨?,是畜生……”

        “你答應(yīng)嗎,曹老師?把春霧過繼給你,我們洲上人家自小就有干大干媽,孤寡鰥獨的人,有個干女干兒養(yǎng)老送終要好多了,春霧不會不孝敬你的?!?/p>

        “曹老師,春霧講婆家的事,以后由你做主,掌眼,你就把她當(dāng)作自己丫頭。我們也全聽你的?!?/p>

        “這……”曹老師有些猝不及防,頓了好久說,“那樣我有些不習(xí)慣……免了吧?!?/p>

        春霧的心弦繃得緊緊的。老師說完,她隱隱感到有些失望。不過春霧又想,老師要是答應(yīng)了,她也無法開口喊他爸爸呀!

        曹老師走后不久,洲上出了一件事。北灘圩西邊馬拐隊一個新媳婦喝農(nóng)藥自盡了。

        新媳婦不是曹姑洲人,她家在江那邊,由媒人介紹到洲上的。從外地嫁到洲上的姑娘不是一個兩個,大多數(shù)圖的是不下水田,洲上的土質(zhì)不宜種水稻,也從未種過水稻,新媳婦便是其中一個。嫁來不久她發(fā)現(xiàn)她的主人——丈夫,原來是個扒手。洲上誰都知道馬拐隊的馬三一直以行竊為生。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馬三不但吃窩邊草,連肚皮底下草也吃。這一天在過江渡船上,他扒去了和他家住隔壁的老頭八十塊錢。老頭是剛賣了豬回來的,還沒等馬三走到家,老頭便和幾個年輕人在路上攔截了他,一時洲上鬧 好作罷,再說準備得太干凈,娘家人來出不了氣,還不知會鬧出什么大亂子來。

        娘家人在這種情況下來到婆家打鬧、拆毀,曹姑洲叫做“打蘇”。

        太陽落山時分,娘家人來了,來了一大群。

        除了死者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其余人都很冷靜,一種爆發(fā)前的冷靜,充滿內(nèi)容。他們提出的第一條是,先把尸體抬到馬三家,在家里坐下來談。

        馬三家靠近北灘圩,這就是說,要把尸體抬著穿過曹姑洲,從一戶戶人家門前經(jīng)過。

        這是萬萬行不通的。曹姑洲歷史上還從未出現(xiàn)過把死在外面的尸體再抬回來的事情。因此,這一群娘家人面對著的不僅僅是馬三一家,也不僅僅是馬拐隊,而是整個曹姑洲的鄉(xiāng)親父老、子子孫孫。你們可以把馬三打死,可以把馬三家房屋拆毀得片瓦不留,但萬萬不能讓死者陰魂滲進多災(zāi)多難的曹姑洲家家戶戶。

        “什么?”死者的一個大舅血紅著眼,“人死了連家都不讓進,就睡在這江邊過夜?”二話沒說,他推毀篷子,揭開蒙臉紙,抱著死者的頭,另外兩個彪形大漢扛著兩條腿,直奔曹姑洲的中央……

        于是,洲上人紛紛摘來了柳樹枝插在門楣上,說這樣可以避邪化災(zāi)。

        春霧到渡口沒有等到曹老師,在往回走的時候,她看到洲上的碧綠柳枝被折去了一半,曹姑洲荒涼多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春霧藏著一束柳枝來到學(xué)校,在曹老師的屋前站了好久,之后,她搬來一個樹根,再加上兩塊磚頭,站在上面,踮著腳把柳枝小心翼翼地插在曹老師宿舍的門楣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眼里噙滿淚水。

        青青的柳枝啊,保佑老師永久平安!

        曹老師平安歸來了。春霧在渡口接到曹老師時,激動得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春霧臉色緋紅,眼角的黑痣也似乎湮沒在緋紅里,一點也不顯眼了。曹老師背著一個帆布包,頭發(fā)盡管被風(fēng)吹得很亂,但頭卻顯得锃光發(fā)亮,還殘留著理發(fā)后搽的白粉。他隨著一大幫洲民從渡船上走下來時,春霧心里像突然躥進了一只兔子似的直搗騰。其實曹老師比原計劃提前兩三天回來了,而自馬三女人喝農(nóng)藥死了以后,春霧心里就縈繞了一種陰森的氣息,產(chǎn)生著一種不測之感,擔(dān)心插在曹老師門楣上的那束柳枝并不能化災(zāi)化難,曹老師是一去難歸了。春霧已幾次放晚學(xué)之后一個人默默地來到渡口,眼巴巴地看著一船又一船的鄉(xiāng)親從對江歸來,而沒見曹老師。她恐懼極了,腦際里閃爍著各種各樣可怕的念頭。老師被汽車軋上了?或者會不會生上什么暴病,倒在某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春霧有一次甚至想,老師會不會在走過縣城又走過一個又一個集鎮(zhèn)之后,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曹姑洲了。見到曹老師之后,春霧為自己的那些荒唐離奇的想法而抿著嘴笑了好長時間。

        “看你笑的,遇上什么開心的事了?”

        “噢,老師,”春霧停止了笑,也停止了腳步,眼睛盯著路旁的水溝里的幾條游動的水蛭,低低地說,“沒什么開心的事,春霧太傻了。老師回來了,這就好了?!鳖D了一下,她重復(fù)道,“……這就好了?!?/p>

        “跟上,春霧?!贝红F跟上之后,曹老師問,“我不在的這些天,學(xué)校里沒什么事吧?有沒有學(xué)生沒上課?”

        “沒有,都好好的呢。只是王小明腦門上生了個大癤子,他媽媽幫他請了半天假,帶他過江看去的,現(xiàn)在已好了,只剩下一點小痕跡,王小明說,給他治癤子的醫(yī)生是個瘸老頭,本事很大,只用一個小酒杯吸在那癤子上,一會兒就把毒氣拔了出來,癤子就消了。王小明說以后老師要是也生了癤子就去找那瘸老頭看,老師生過癤子嗎?”

        “小時候,一到夏天我的頭上就生滿了癤子??涩F(xiàn)在不生了。那時候,疼得我直想用刀把頭割下扔到遠遠的山谷里,讓老鷹把它啄得稀爛。”

        “那不就沒命了嗎?老師那樣想是為了解氣解恨。” “春霧說得對,是為了解氣解恨?!?“老師……” “春霧想說什么?” “老師走了以后,洲上出了一件大事。噢,也不是什么大事。”春霧說,“馬拐隊的馬三,曹老師知道吧?”

        “知道?!?/p>

        “他女人喝藥水自盡了?!?/p>

        接著春霧把她為何自盡,她娘家人“打蘇”時怎樣抬著尸體穿過曹姑洲,一一告訴了曹老師。不過她沒有說她心靈上由此生發(fā)的那些無端的折磨。也沒有說她給老師的門楣上插了一束柳枝。

        曹老師深情地環(huán)視著曹姑洲的田野、房舍、樹木,輕輕地吁了一口氣。把帆布包換了個肩膀挎著。

        “老師,你還沒告訴我這么些天你都遇上了些什么事!跟我講講那位山區(qū)的老師吧。”春霧害怕老師心情沉重,轉(zhuǎn)移了話題。春霧望著老師還留有白粉的新剃的頭,還想問老師在什么地方剃的頭,那位剃頭匠和洲上的“和尚”哪個手藝好,但她沒有問,她更想知道那位患癌癥死去的山區(qū)老師的情形。

        曹老師從挎包里拿出一個方形紙包,然后一層又一層地剝開包裹的紙,最后露出一張硬硬的正方形紙片。曹老師把紙片遞給春霧:“你看,這是什么?”

        “咦,”春霧接過紙片,大睜著眼,“上面還有老師。這圖畫畫得跟真人一樣。還有這么多人,都是跟老師一道參觀去的嗎?”

        “嗯?!辈芾蠋熣f,“這不是圖畫。這叫照片,是用機器拍照的黑白片,不是人畫的?!?/p>

        “對了,那機器是不是叫照相機?有一次王小明好像說過,有一種機器叫照相機,輕輕一按,就能把人拍照下來。我那時還說他在瞎吹。”

        “是叫照相機。王小明沒瞎吹?!辈芾蠋熤钢掌嬖V春霧,“這草房就是鄧老師辦公、睡覺的屋子,我們參觀的人就在這草房前合的影。看到鄧老師的事跡,好多人都哭了。草房里只有一個桌子,一個凳子,連一張床也沒有,鄧老師一直睡地鋪,他把床改成了黑板。”

        “冬天也睡在地上?”春霧把照片遞給老師。

        “是的,就因為冬天也睡在地上,鄧老師患了嚴重關(guān)節(jié)炎?!辈芾蠋煱颜掌诌f給春霧,“這張照片是送給你的,老師希望春霧將來也能當(dāng)一名好老師。教洲上的孩子?!?/p>

        春霧把照片放進兜里,若有所思地靜默著。她感到有些惶然,又有些莊嚴。春霧記得這是老師第二次說希望她將來當(dāng)一名老師。

        路上不斷有人跟曹老師打著招呼。見到曹老師,洲民們一個個都像見到久違的親人。曹老師心里也溢滿一種像曹姑洲一樣廣袤的溫柔的情愫。

        “老師,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春霧突然興奮地問。

        “什么日子?”

        “好好看看曹姑洲,你就知道了?!贝红F用嘴咬著辮梢,調(diào)皮地說。

        已是黃昏時分,夏日的田野被抹上一層橘黃色的夕暉,顯得安詳極了。田邊薊草的茸花紛紛揚揚地在四周飛舞,好像陶醉在這安詳美妙的氛圍里。炊煙從一戶戶人家褐色草舍上空裊裊婷婷地升騰,煙霧蒙蒙之中飄來的濃濃的肉香味。曹老師回頭再看到渡口像空蒙中的山影一樣曬在樹上的漁網(wǎng)時,他明白了。

        “啊呀,我就是趕在這一天回來的。你看我,”曹老師像個靦腆的小孩一樣在頭發(fā)上抓撓著,“下了渡船竟忘乎所以了?!?/p>

        “我前幾天就開始打驢蒿了,打了好多。”

        曹老師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春霧:“這書是我今天上午在縣城新華書店買的,是給你買的。你打開看看?!?/p>

        這是一本優(yōu)秀作文選集,書名叫《金色年華》。春霧在扉頁上看到曹老師寫的字:贈春霧,于七三年“六月六”。

        “六月六,驢蒿燒臘肉?!泵康睫r(nóng)歷六月初六這一天,家家飯桌上都要有一盤驢蒿燒臘肉,這是曹姑洲相傳已久的習(xí)俗,而且全在這一天曬霉。據(jù)說曹姑洲歷史上沒有哪一次破圩是在“六月六”之后,最遲的一次破圩是在農(nóng)歷六月五日。到了這一天,汛期算是過去了,農(nóng)活也清閑了,此時驢蒿正繁茂,應(yīng)該是放松和慶賀的日子。經(jīng)過汛期的陰濕,家家箱里的衣服都生上了厚厚的霉斑,只有水勢定落人們才有心思來曬霉。洲上沒有一件好衣服,但衣服厚實充足,這是為了抵御江風(fēng)的寒氣。這一天,密密實實、層層疊疊的褐色夾白色斑跡的衣服連綿于洲上的各個角落。曹老師一走下渡船就看到人家墻上、屋檐甚至樹頂都掛著衣服,江風(fēng)中飄飄蕩蕩就像萬國旗一樣。但回到洲上的欣喜使他忘記了這些。

        “六月六”是曹姑洲特有的節(jié)日。

        晚上,曹老師和春霧在老隊長家吃過飯往學(xué)校走的時候,洲上已被一片煙火籠罩。樹木、房舍、籬墻和人都在跳躍的火光中憧憧悠悠、閃閃爍爍。家家戶戶在這一天吃過晚飯后都在門前燃著一堆柴草,通紅的火焰,騰騰的煙霧代替著煙花鞭炮,慶賀今年,也祈求來年。小孩圍著火堆奔逐嬉鬧,大人的臉上也都露出喜慶的神色。熾熱的氣浪,劈啪作響的樹枝,或彎或直的火舌,或聚或散的濃煙,使悲涼的曹姑洲沉浸在一種特有的節(jié)日氣氛里。

        曹老師和春霧的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他們邊走邊停下來觀看,心情非常激動。

        “老師,你看我的臉,像發(fā)高燒一樣燙。”

        “我臉也滾燙滾燙的。”

        “老師,你臉上有煙灰,我?guī)湍悴涟??!贝红F拿出一塊當(dāng)手絹的白布,在老師臉上擦著。

        “你臉上也有,我也幫你擦擦。”春霧擦完,曹老師也幫她擦了一下。

        接下來,曹老師又說了許多參觀時的所見所聞,春霧卻一句也沒聽清。她精神恍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問:“老師,春霧能嫁給你嗎?”

        昨天,春霧身上第一次來紅。

        這之后,小洲上的日子仍在乎平安安地流逝。

        樹枯草白,蟲蠓繁響,秋天到了,曹姑洲又深深地湮沒在顥然茫茫的蘆葦花中,江水消瘦了也重濁了,天空中老是縈繞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硿硿硿硿”的聲響,像是某種轟鳴的余音。地面上失去了明亮滋潤的各種野花,藍色的鴨跖草不見了,紅色的野百合不見了,在秋天的曹姑洲遍地盛開著紫黃交映的馬蘭花……

        這之中,油廠的胖大師傅死了,他也是經(jīng)過許多顛沛流離之后來到洲上的,沒兒沒女,大隊替他熱熱鬧鬧地辦了喪事,葬在東江那邊的山頭——他早就選好的那塊“牛眼地”。

        這之中,在寒氣襲人的清曉,在寥廓沉寂的夜晚,大輪船依舊駛過小洲,留下深遠、博大、嘹唳的嗚咽,而春霧已很久沒再去江邊了。

        她仍每晚去曹老師那兒補課。

        轉(zhuǎn)眼,春霧已上五年級了。

        老隊長這一天從縣上帶回一個好消息,縣上辦了一個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分配給洲上一個名額。他找到曹老師,問誰去適合。

        曹老師沉思了一會,說:“春霧去適合?!?/p>

        于是,就決定送春霧去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

        開始都懵懵懂懂,不知道去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到底有多大好處。到了要走的時候才知道,要在那里學(xué)習(xí)兩年,戶口還要轉(zhuǎn)去,畢業(yè)之后就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正式國家干部。這在曹姑洲是一件不小的事,家家戶戶都在議論春霧,說春霧是曹姑洲有史以來第一個吃官飯的人,福分是太大太大了。春霧姨娘更是樂不可支,過江買鴨,買肉,用一個廢棄的水瓶打酒,請洲上有聲望的人吃飯喝酒,也想借此很好地感謝一下曹老師。幾年來,春霧一直是靠曹老師每年的二百工分上學(xué)的,春霧姨娘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深感對不起曹老師,即便像酒鬼丈夫說的把春霧接給曹老師也償還不了這情誼債。她也感到對不起春霧。她給春霧買了一套褂褲,一雙紅燈芯絨布鞋,還找來了針線,把春霧的襪子、鞋和穿了多少年全都褪了色的衣服上的破洞、裂縫脹線的地方一一補裰好,并早早替她把衣服、被子、盥洗用品捆扎好,收拾停當(dāng)。曹老師來喝酒的時候,春霧姨娘拉著他的手,悲喜交加地哭了起來。而春霧姨父雙腳下跪,抱頭打揖,泣不成聲,涕泗滂沱。

        小洲人日月孤寒,聚在一起喝酒是少見的事,被邀請的人都早早地到了,每人都鄭重其事而又情深意長地帶了禮物,有的送一條毛巾,有的送一塊布料,也有的送幾只雞蛋,老隊長送的是用紅紙包著的兩塊錢。只有曹老師兩手空空,沒帶禮物,在春霧姨娘眼淚未干地和他們推拉禮讓的時候,曹老師微微有些局促。

        多少年來,這大概是曹老師第一次上春霧家做客。春霧心情格外激動。曹老師跨進門檻的時候,春霧像見到生人一樣,臉紅了。春霧端來一杯糖開水,略帶羞澀地遞給老師。曹老師接過杯子,望著春霧不自然地笑了笑。這一小撮紅糖是從小姐姐家拿來的,小姐姐正在家坐月子,春霧早就暗暗準備著用來招待老師。她用兩層紙把紅糖包好,放在箱底,像收藏一個秘密似的惴惴不安,這之中,去縣城上學(xué)的事依然遙遠而蒼茫。

        酒桌上,人們都說著對曹老師感激的話,叮囑春霧不要忘了曹姑洲,不要忘了曹老師,春霧姨父姨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一個勁陪曹老師喝酒。氣氛喜慶而又真誠。但曹老師總感到不得要領(lǐng),春霧也覺得心里空泛泛的……

        “大輪船大概過去了吧,老師?!?/p>

        “沒有過去。我今天特別注意,沒有聽到大輪船的嗚叫?!?/p>

        “小時候在這里看大輪船,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坐在那大輪船上的情形,現(xiàn)在我就跟小時候一樣。老師,我突然覺得我又回到小時候了。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想象不出縣城會是什么樣,農(nóng)業(yè)學(xué)校會是什么樣?!?/p>

        “春霧再也不會像童年那樣孤單了。你會有新老師,新同學(xué)?!?/p>

        “新同學(xué),新老師……是什么樣的人呢?”

        “肯定是很好,很好的人。因為,好人總和好人在一塊。”

        清寒逶迤的西江沿依舊迷蒙而又岑寂。紺青的夜色映照著江面上如水似夢的霧氣,飄飄忽忽、若隱若現(xiàn),點點漁火在更遠更迷離的夜色中微弱地閃爍。從江面上吹來的風(fēng)清冽而悠柔。埂堤、田野上不住地有窸窸窣窣的碎響,像是萬物在這沉悶曠遠的夜色里萌動,沉吟……

        “老師,”曹老師站在蒼頹的大樹下,默無聲息。春霧靠近老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小時候?!?/p>

        “老師,你為什么總愛想我小時候的事?今天見到老師我突然覺得我是一個大人了,我還覺得老師……年輕了?!贝红F更緊地依偎著老師,隱約的星光映現(xiàn)著老師耳根至腮幫間稀疏而粗硬的胡茬,映現(xiàn)著老師寬闊而有棱角的嘴唇,春霧從來也沒有這樣切近而親切地注視過老師,她好像第一次發(fā)覺老師臉上有胡茬,與此同時,一陣從沒有過的戀人一般的甜蜜風(fēng)嘯一樣盈蕩在心田。

        “你第一次來學(xué)校報名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曹老師把手放在春霧肩上,“老師從你眼邊的黑痣上認出你的那一會兒,沖動極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沖動,我腦際里立即浮現(xiàn)一個畫面,那是在家鄉(xiāng)的山道上為父親出喪的情景,飄灑的紙錢,猩紅的棺材,血紅的夕陽,還有那‘可憐的兒呀,沒爹沒娘的兒呀’的哭喊……其實,父親的喪事我根本就記不得了,我不知道我腦際里哪來那個畫面的,但就在那一會兒,我和你合二為一了。當(dāng)時若不是當(dāng)著那么多學(xué)生和學(xué)生家長的面,我真會流出眼淚?,F(xiàn)在,在你離家前夜,我又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沖動里,我想著你的童年,也想著我的童年。只不過那一次是重逢,這一次是離別?!?/p>

        “老師……”春霧一把抱著老師的腰,把頭深埋在老師胸前,聲音堵塞而顫抖,“我離不開老師呀!”

        曹老師緊緊地摟著春霧抽搐著的雙肩,哽咽著。

        “春霧,你可從來都是沉靜的。”過了好久曹老師才平穩(wěn)下來,他輕輕推開淚水漣漣的春霧,“老師還希望你能堅強!”

        春霧仰起頭,望著老師,感受著老師平靜而溫暖的鼻息。她覺得老師就像她家門前的那株水青楓,多汁而硬挺。而她自己此時卻像小草一樣柔弱,需要依傍。

        “春霧,你聽老師說,”曹老師凝視著夜色蒼茫的江心,臉上有一種令春霧陌生的威嚴的神情,“人是深不可測的,人的感情是深不可測的,和春霧認識之后,我總覺得除了那些已有了名稱的關(guān)系之外,人與人之間還有更深的情感,更深的聯(lián)系,似乎還很神秘,說不清?!闭f完,曹老師感到局促不安。

        “老師,你可從來沒跟春霧說這么深的話。”春霧迷惑地望著曹老師,她覺得這些話不像是老師說的。

        “老師從來也未像今晚這樣深想過,”曹老師重新面對著春霧,溫和地說,“老師太激動啦,所以就瞎說開了?!?/p>

        “老師沒有瞎說。老師說得太好了。真的,老師。春霧有一天也會像老師那樣,說很深很深的話嗎?春霧太笨了呀!”

        “春霧以后感受的一定比老師更多,更深。”頓了一下,曹老師說,“直到今晚我才發(fā)現(xiàn),春霧,從你第一次來學(xué)校報名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把你當(dāng)作我的學(xué)生?!?/p>

        “真的嗎,老師?”春霧甜蜜地重又依偎著老師。

        “春霧,直到現(xiàn)在,你大概還沒理解老師的意思。” 春霧不吭聲了。 秋夜的霜霧和江上的水汽絲絲縷縷地交融著,空氣異常潮濕,曹老師和春霧的頭發(fā)上粘滿了細小的水珠。嗚嗚的風(fēng)還是有一陣無一陣地從江面刮來,帶著侵人肌膚的寒涼。

        “你冷了吧,春霧?”

        “我不冷。老師手冰涼,老師冷吧?”

        “我也不冷。”

        隨著一聲驚心動魄的汽鳴,一片粗厲銳亮的燈光闖進了茫茫夜色,久違的大輪船正緩緩地從西江沿駛過。曹老師和春霧被燈光照得煞白,他們互相依偎著,手拉著手,心情激動而又心照不宣地注視著那片金色世界。

        大輪船駛遠了,燈光也消逝了,西江沿上還回旋著一種低微的鐘磬般的縈繞之聲,四周顯得更靜,更黑,也更幽玄。

        “沒了,大輪船?!贝红F終于打破了沉默。

        “還有聲音,大輪船的余音總是好久還不消失?!?/p>

        春霧今天像主婦似的替老師洗縫了被子,打掃了房間,給老師的床鋪了干爽的稻草,收疊整齊之后,又找來了破棉絮給老師縫制了一個大枕頭。盡管忙碌了一天,但春霧現(xiàn)在一點累的感覺都沒有,她只想緊一點更緊一點地伏在老師胸前,任無端的淚水流個夠……

        春霧走的這天早晨,全洲人幾乎都來送行,人們從馬拐隊走來,從北江沿走來,從曹姑洲的角角落落走來。深秋的曹姑洲的田野、樹木、埂堤都披著一層褐色的外衣。剛離開江面的太陽穿過朝霧把光芒溫情地灑在送行的人們歡笑的臉龐上,灑在一條條溫濕的,深長的小路上,小路兩旁是含著秋霜的各種蒿子,和在枯黃中更顯鮮燦的是輕輕晃著腦袋的馬蘭頭……

        曹老師背著被子,一只手愛撫地搭在春霧瘦削的肩膀上。春霧姨娘挎著一個大布包。老隊長燃著了一串長鞭,噼里啪啦,歡喜得像新年里的孩子。

        到了渡口,笑語喧囂之中掩不住瞎女人凄涼的叫賣:“老鼠藥哎——賣婡,老鼠藥哎——賣唻

        船漸漸遠去了。

        依舊是風(fēng)聲蟲鳴,夜色茫茫,而春霧卻不再來上課了,桌上放著春霧的來信,曹老師坐在窗前,感到孤寂,也感到踏實。

        曹老師沒答應(yīng)春霧姨父姨娘把春霧接給他做女兒的請求,當(dāng)時他確實別扭,而現(xiàn)在他心里充滿著父性的溫情,愛意和思念……

        “我們學(xué)校坐落在縣城南邊的扁擔(dān)河旁。老師,本來我以為城里的學(xué)校都蓋著高樓大廈,夜晚高樓上的燈光就像小時候我站在江邊看的那大輪船上的燈光一樣,其實只是幾間舊瓦房,房檐很低,四周全是稻田,傍晚,稻由上飛著密密麻麻的蝗蟲,轟轟嚶嚶,黑壓壓一片。學(xué)校左邊是一片灌木林,往前走就是學(xué)校的試驗田,試驗田上插著很多白色標(biāo)桿,四周是石灰打的各種記號。放學(xué)時,我就和我的新同學(xué)穿過灌木林,沿著試驗田,來到悠悠流淌的扁擔(dān)河邊,一邊看書,一邊散步……

        “老師,我的這些新同學(xué)可好了,都快快樂樂的,穿得漂漂亮亮的,每次洗完臉都往臉上擦雪花膏。他們大多比我大,是從城市下放來的知識青年,也有回鄉(xiāng)青年,有一個名叫張春霞的大姐姐對我特別好,我們睡在上下鋪,她特別愛聽我唱我們曹姑洲的那支歌謠,那支歌頌和留戀驢蒿、馬蘭頭的歌謠,我白天唱,晚上唱,有時睡到夜里我也唱給她聽。今天早晨我在扁擔(dān)河邊采了一枝馬蘭頭給她,她說她不要這里的馬蘭頭,她要我回家時一定要采一枝曹姑洲的馬蘭頭給她,讓她夾在書里永遠珍藏,老師,你看她怪不怪!

        “她是上海人,她給我講了好多城市人的風(fēng)俗習(xí)性,衣食住行,也講她插隊的小山村。她每次回家都乘大輪,原來大輪不像我們當(dāng)初想象的那么神秘,那么好。大輪分等級艙,一等艙最好,五等艙最差,她每次乘的都是五等艙,五等艙里大多數(shù)是乞丐、流浪漢、民工、農(nóng)村人,還有貧困潦倒的知青,都七倒八歪地睡在甲板上,連一條板凳也沒有。我問她那大輪船路過我們曹姑洲嗎?她說路過。啊,老師,當(dāng)她乘的大輪在夜晚來臨的時候路過黑森森的曹姑洲,她能想到有一個小姑娘站在冷風(fēng)嗖嗖的江堤上注視著那大輪嗎?

        “夜闌人靜的時候,假如我們都睡不著,我就和她合并在一個床上睡,我一遍又一遍地講著你,講著曹姑洲,有一次還講到你弟弟,曹老師,我不是聽你說過你有一個唯一的親弟弟至今下落不明嗎?我們的腦子里多次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想象:從渡船上走下來一位外鄉(xiāng)人,背著一個大包,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膚色黧黑,顴骨較高,臉上布滿剛毅而受苦的皺紋,粗布綁腿說明他走了很長路程,一路上他怯生生地打聽著學(xué)校的方位,打聽著曹老師……啊,老師,不用說你也知道這個是誰了,我完全是按著你來想象你弟弟的,你看我調(diào)皮不調(diào)皮?

        “有一天,張春霞大姐說,‘我當(dāng)初要是在你們曹姑洲插隊就好了?!倚睦镆惑@,她要是在曹姑洲插隊,那她就不會在這里上學(xué)了,她就永遠留在我們的北灘圩了,和那十二名大哥哥大姐姐在一起……”

        這一天晚上,曹老師上學(xué)生家給一位因哥哥結(jié)婚而耽誤了幾天課的學(xué)生補完課往回走的時候,他身不由己地來到西江沿。

        “大輪船早過去了,可剛才我還好像聽到了大輪船的叫聲,嗚嗚嗚地,也許是風(fēng)聲……噢,老師,你聽,這嗚嗚的聲音……”

        “大概是風(fēng)聲,你看樹被風(fēng)搖得直晃動。風(fēng)在江面上吹,總是嗚嗚嗚的?!?/p>

        “老師,每天晚上我都好像能聽到這聲音,嗚嗚嗚的。天暗下來,我打完豬草往回走的時候,這聲音就出現(xiàn)了,聲音一出現(xiàn)天上就有了星星,我記得老二公死的那個晚上,這嗚嗚嗚的聲音特別響,天上的星星也特別高,特別多……”

        江風(fēng)從閃爍著星星點點漁火的江上吹來,曹老師輕輕打了一個寒噤。渺茫寥遠的天宇上有無數(shù)小星星在眨動,上弦月同小星星,給大地撒下無涯的蔚藍色的光。大江入睡了,江堤上異常岑寂,只有嗚鳴的風(fēng)聲,嗚嗚的風(fēng)聲……

        噢,春霧再也不是那個站在江邊看大輪船的可憐的小姑娘了,她正在縣城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習(xí):,她已長大成人了。 這樣一想,曹老師舒暢了。 天氣冷了,她的那件舊夾襖太單薄了,該換一件新的了,寄的二十塊錢她收到了嗎?學(xué)校食堂伙食好嗎?她舍得中午和晚上買一碟肉吃嗎?春霧會長得胖一點嗎2

        西江沿上的風(fēng)更大了,夜色好像被風(fēng)刮得疏朗了,月光越來越明亮。曹老師面對寒風(fēng)久久佇立在曾和春霧經(jīng)常呆的大樹下,不忍回去,像在聆聽又似眺望。一只夜鳥劃破風(fēng)嘯中的寂靜,在草叢里發(fā)出斷續(xù)的、苦煞煞的叫聲,嘔,啊,嘔,啊……

        寒假到了。

        這對春霧來說是一個無比歡樂溫馨的寒假。春霧用老師寄給她買棉襖的錢給老師買了一個圍巾,一雙皮鞋,另外從自己伙食費上節(jié)儉下來的錢給老師買了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這是曹姑洲有史以來的第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洲上轟動開了。馬拐隊有一家祖?zhèn)鞔淀懫鳎甓e的時候,洲上人喜歡去馬拐聽馬猴子臉紅脖子脹地吹著用杉木自制的嗩吶,不但婚喪嫁娶吹,平常一有空他往哪兒一蹲就吹,現(xiàn)在洲上人撇下馬猴子,紛紛擁進曹老師屋里,聽收音機也看收音機、摸收音機。寒磣破敝的小屋從來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喜氣洋洋,笑聲飛揚。春霧跟老師講城里的事情,講學(xué)校里的所見所聞,講學(xué)校食堂里那位像死去的大肚子爺爺一樣肥胖的大師傅,他給學(xué)生打飯時像和尚念經(jīng)打醮一樣端坐著,要學(xué)生把飯碗遞到他手上。春霧說,有一次挨到她打飯,她把飯碗放在窗臺上,忘了遞在他手上,這位大師傅……你猜他怎么著,他把飯勺一撂,籠著臂,竟打起了盹,后面的同學(xué)怎么嚷嚷他也不把眼睜一下,直到把碗遞上他手,他才睜開瞇縫眼,繼續(xù)打飯。春霧講完,愣了一會兒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顯然那大師傅打飯時的樣子又浮現(xiàn)眼前。曹老師也跟春霧講洲上的事情,講曹姑洲學(xué)校的事情。過去幾年他們加在一起說的話也沒有這個寒假說得多。曹老師明顯感到春霧變得活潑快樂了。曹老師從心靈深處感到一種溫暖和慰藉。春霧就像一只長期冬眠蟄伏在黑洞洞的世界里的幼小的青蛙,已經(jīng)從洞穴里跳了出來,正歡快地沐浴著廣闊的春風(fēng),曹老師這么想著春霧的時候,自己也好像走出了原本幽深無邊的洞穴,四周一片光明。

        春節(jié)曹老師在春霧家過的。過完春節(jié),很快就開學(xué)了。開學(xué)前曹老師順路把春霧送到了學(xué)校,在縣里領(lǐng)回了新學(xué)年課本;

        開學(xué)不久,曹老師就收到了春霧的信。

        “老師,剛才張春霞大姐不知在哪摘來了一枝桃花插在瓶子里。啊,桃花又開了,曹姑洲大概又浸泡在桃花汛期的雨水里了吧?

        “春上曹姑洲的老鼠多嗎?老鼠在桃花汛期泛濫,就會破圩,這是洲上老輩人說的。老師,不知為什么,見到張春霞大姐我就想到永眠在北灘圩的十二名知青,想到他們在洪水中遇難,我就想到老師,我擔(dān)心會破圩,擔(dān)心老師出事。昨晚我又做夢了,夢見老師被洪水沖走了,我劃著一條小船在長江上找呀,找呀……找遍了長江,找遍了長江兩岸也沒找到,后來有人告訴我,說老師被江里的大魚吃了,再也找不到了,我聽后就跳了長江……你看我傻不傻,竟做這樣的夢。張春霞大姐說,夢是相反的,做生得死,做死得生,我聽后高興極了,老師,你一定會平安的,我們都會平安的,曹姑洲也會永遠平安的,對嗎,老師?”

        綿綿纏纏,迷迷離離的汛雨在濕潤的空氣中斜斜地飄落,無聲無息,不緊不慢,從早上落到晚上,從夜里又落到天明,看霏霏細雨那悠悠自得,從容不迫的神態(tài),人們幾乎認為這雨就這樣無始無終、無邊無際地永遠飄落。細雨浸透了莊稼,浸透了剛返青的樹木、草叢,浸透了如期而至的朵朵紅的、白的、黃的、蘭的花芽,浸透了墻角,草垛、糞堆,曹姑洲就像在江里洗了澡一樣,濕漉漉的,清亮亮的,滑膩膩的。

        細雨蒙蒙之中,洲上的人們帶著斗笠,穿著囊衣開始插秧撒種、犁田耙地,一年的莊稼活就在這豐沛的雨幕中拉開了序幕……

        曹老師住處的門楣上插滿了柳枝條,這些柳樹枝現(xiàn)在也返青發(fā)芽了。這是春霧寒假結(jié)束前插上的,曹老師好像今天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笑了笑,不知春霧在搞什么名堂。

        曹老師照例點火在泥爐上燒鍋,柴火不干,點了幾次火仍沒燃起來,弄得滿屋子煙。洲上的地面不是雨天也濕濕的,他的這間屋子又只有很小的一個窗子,又常常忘記打開,屋子里沒有一件干爽的東西,桌子、凳子的腿都快要爛了,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只木箱子,木箱子四周生滿了霉點。火燃起來之后,他把一個底都沾滿了厚厚黑灰的沙煲放上去煮飯,然后繼續(xù)看春霧的信。

        “老師,你看我,總想那些可怕的事,張春霞大姐帶來的一本醫(yī)書上說,這叫感覺過敏,臆想,嚴重時還會發(fā)展為癔病,老師,你看我會患上癔病嗎?噢,以后我再也不想那些不可能發(fā)生的可怕的事了。

        “老師,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在眾人面前大聲唱歌的情形吧?現(xiàn)在我可愛唱了,一個人時唱,在好多人面前也唱——寒假我不是在你面前大聲唱歌嗎?學(xué)??次覑鄢?,要我參加文藝宣傳隊,這我還得考慮考慮,老師,你說我能參加嗎?如果參加了,他們能讓我唱那支曹姑洲的歌嗎?老師,我現(xiàn)在再給你唱一遍吧,注意聽。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漚,

        心想搬到山頭上住,

        舍不得驢篙、馬蘭頭……

        “我真傻,離得這么遠,老師怎么聽到。

        “昨天我們班上評議上學(xué)年的助學(xué)金,本來孤兒是能得一等助學(xué)金的,自你來了一趟我們學(xué)校,誰都說你是我的父親,開口說‘你爸爸……’,閉口說‘你爸爸……’,唉,該怎樣向他們說清哩!我說你是我的老師!是我的親人!同學(xué)們不以為然,笑嘻嘻的,而我不知為什么眼里流出了淚水……”

        “我說曹……曹老師……啊嚏——”曹老師被煙嗆得鼻涕眼淚一大把,正準備洗臉吃飯,春霧姨父傴僂著身子,喝得臉色煞白、兩眼昏花、顫顫巍巍、抽抽搐搐地跑來了?!斑€……還沒吃呀。我他媽的來……來和你說件事,幫你說個女人,我一斤白干都下肚了。唼,來……和你說春霧這小騷貨的事……啊——嚏?!?/p>

        “回去吧,回去吧?!?/p>

        “不,現(xiàn)在就說,不把這事給定下來,我和她姨娘不得安心,洲上哪有十……十六七歲丫頭不定婆家的,唆?”

        “回去!回去!”

        “我……我不回去。我早就想來了,我沒醉,我一喝酒就是這……樣子,咹,曹……老師你又不是不知道。年歲大一點有什么關(guān)系,老夫少妻古來有之,前江沿麻子娶的女人比他小二十多歲,那女人講給他的時候還正在吃奶哩,麻子那會兒都劃著漁船在風(fēng)浪中闖啦,就是為著他在長江上救了那女人父親一條狗命他才娶到那女人,還不是為著報恩嘛!老和尚娶的女人比他小四十多歲,噢,那……還是餓死人時候的事,曹老師……你,你也叫說過吧,吱,你……就娶了春霧吧,唼?春霧我去跟她說,這小騷貨只要說一聲不字,我……我就宰了她!”

        “你出去吧!”

        “嘿嘿嘿……你曹老師也需要個娘們陪著睡覺啦,一輩子不打這上面過一下,也……他媽的太冤了!你曹……曹老師就不想?啊……” 從后面大隊部那兒傳來石硪砸地聲,“啊咳喲……咚……啊咳喲喲咚……”大隊正在擴建油廠。

        春霧姨父臉上留著五個清晰的指印,齜牙咧嘴,好半天回不過神來,睜著算盤珠子一樣的眼:“唼?我是好心啊!”

        “……”

        “……”

        那一年夏天,曹姑洲發(fā)了罕見的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曹老師。

        發(fā)水時春霧不在洲上,暑期她由學(xué)校派往外地實習(xí)。她回到曹姑洲時,水已下去了一截。

        她個子比以前高多了,顯得更瘦。臉有些黃,顴骨和顎骨在皮膚里顯得更加凸現(xiàn),眼圈黑黑的,眼角上的那豆黑痣已漫漶于眼圈的黑暈里,難以看清。

        當(dāng)她背著一個小包袱從渡船上下來,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曹姑洲,所有露出江水的地方都由江水長久浸蝕成了深褐色,曹姑洲成了深褐色世界:坍塌的屋子的殘垣殘壁是深褐色的,埂堤上散亂的秫秸、破衣破絮是深褐色的,樹干、田野、路面是深褐色的,江邊翻扣著的漁船、舢舨是深褐色的,連行人也是深褐色的,像一條條影子,一個個幽靈。最觸目驚心的是深褐色死鼠,洲上到處都是淹死的、腐爛的泥糞一樣的老鼠;面對這密密麻麻的死老鼠,人都會產(chǎn)生幻聽,耳朵里充盈著老鼠尖利的“唧唧”叫聲。

        渡口瓦房不見了,只殘存著幾塊石頭。石頭旁邊盤坐著那頭發(fā)已全白了的陡然變得非常陰鷙的瞎女人。呱呱啦啦之中,嘶啞著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她仍在唱:

        “老鼠藥哎——賣唻,老鼠藥哎——賣唻……”

        瞎女人跟前根本就沒有老鼠藥。

        她在驚駭中瘋了。

        春霧在路上遇上了披著一件腐黑破爛的棉襖的老隊長。老隊長頭發(fā)像一堆亂草,眼角凈是黑黑的結(jié)了起來的眼屎。

        “春霧,回來了?”老隊長問。

        “回來了?!?/p>

        “春霧……”老隊長抖抖地抓著春霧的手,泣不成聲,“曹老師……這太慘了!要知道他會在曹姑洲淹死,那一年我也不領(lǐng)他上我們洲了,是我害了曹老師呀,是我,是我呀!多好的人啊……發(fā)水第四天才知道曹老師不在了,我們找遍了曹姑洲,見人就打聽,你姨父血紅著眼,拿著曹老師扔下的一件褂子,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瘋了似的……結(jié)果還是你姨父劃著漁船,在下游的一個柴灘上找到了尸體。運回到洲上,尸體都泡爛了,頭發(fā)全落了,只有兩排牙齒雪白完好的。洲上大多數(shù)人都葬在西邊對江的山頭上,我和你姨父把曹老師葬在北灘圩了,曹老師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時說過,他死了一定要葬在我們洲上,他是我們地地道道的洲上人啊!是好人啊!西江沿決堤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要不是為了救大伙兒他怎么會死呢!夜里十點多鐘了,他還一個人在西江沿江堤上——不知道他在那干什么,他拼命地挨家跑,挨家喊,嗓子都喊出了血……結(jié)果還是沒來得及,淹死了這么多人,這是自古也沒有的呀!”

        老隊長望著坑坑凹凹,滿是積水的一條條小道上遷移的洲民們——有的用板車拉著大桌子、木箱、農(nóng)具,有的挑著壇壇罐罐、棉絮和不會走路的小孩,老艄公從馬拐拉著一條牯牛和人們一道往渡口走,嘴里禱告般地嘟嘟嚷嚷……

        “現(xiàn)在洲上剩下的人家大多要搬走啦!”老隊長用袖口抹著眼里的濁淚,“縣里把西江沿對過那片山坡地分給了曹姑洲,洲上人就要離開祖祖輩輩居住的小洲,在那里安營扎寨了,再也不要擔(dān)心發(fā)水了。唉!怎么不早搬哩!這洲上的日子是人過的嗎?年一過就要擔(dān)心發(fā)水了,一年到頭過的都是揪心扒肝的日子。到頭來一場大水把一切沖得干凈,狗命都保不住,人死得就像爛魚蝦一樣,有的尸體都找不到。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洲上人多蠢啊!”

        “老隊長……”春霧松開小包袱,一頭撲進老隊長懷里,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渾身抽動得隨時都能散架。

        “六一年,曹老師背著一個滿是灰塵的包袱,衣服皺皺的,在車站茶棚前問路的樣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标犻L摟著春霧,平靜而恍惚,“那時縣城車站不像現(xiàn)在,候車室是帆布搭成的,四周由幾根毛竹支撐著,里面長滿了草,人就坐在草地上候車。那會兒,他的樣子慌慌張張的,像個小偷,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若不是隊里有事去了縣城,說什么也遇不上他呀……”

        過了好長時間,春霧抬起頭,迷迷糊糊地問:“曹老師一個人去西江沿了?!?/p>

        “是破圩的前一天晚上。不是他發(fā)現(xiàn)決口,洲上死的人會更多?!?/p>

        “老師……老師……”春霧夢囈般低低地呼喊,更多的淚水涌了出來。

        “別哭了,春霧。一個人哭會帶動很多人哭的?!?/p>

        老隊長輕輕挪開春霧,“你不知道前莊在哪了吧?”老隊長用手指示著,“前面一堆堆碎磚那兒是學(xué)校,到了學(xué)校往西江沿走一截,往東拐,過一個大水溝,不深,褲子卷到膝蓋就能過。過了水溝你就能認出前莊了。快回去吧,你姨娘天天到渡口盼你,都急壞了,可憐你姨父,為了找曹老師的尸體,不知喝了多少江水,曹老師一落葬他就病倒了,夢中說胡話還念著:曹老師,曹老師……”’

        天近黃昏,迷迷糊糊的紫色霧靄籠罩著變成了一片沼澤的北灘圩,風(fēng)搖撼著褐色的蘆葦稈嗚嗚嗚地響,蕭瑟的蘆葦花遠看就像一團團白色唇氣飄蕩在沼澤地上空。在一些毀壞的堰壩的洞穴里,濁流唿哨一般響著。

        北灘圩左邊那條唯一沒被沖毀的江堤上,三三兩兩地朝洲外山地遷移的洲民甲蟲一樣緩緩蠕動……

        春霧沒有回家,從廢棄的磨坊那兒劃著一條小船來到北灘圩,光著腳,全身透濕地尋找曹老師墳塋,有的地方的積水都淹到她的脖子,偌大的北灘圩此時只有她一個人,棲在高稈野生植物上的野鴉不時“撲哧”地被驚飛,飛到高空才發(fā)出“嘎嘎嘎”的叫聲……

        在面臨長江的一片高灘上有一塊略略傾斜的矮丘,大約六尺長,兩尺寬,兩尺高,由陰濕的新土覆蓋,沒長一棵草,一朵花,光禿禿的。高的那頭對著長江,是墳頭,上面插著一塊長方形木牌,木牌上由黑漆寫著:

        曹禮老師之墓

        (生于?——卒子一九七五年)

        “老師,春霧看你來了……”說完,春霧癱倒在墳上。她在縣城得知噩耗后沒趕上汽車,步行了六個多小時才踏上曹姑洲。

        她燃著了一份還沒來得及寄的給曹老師的信,那是在外地參觀實習(xí)時寫的。在那頹圮的祠廟里,風(fēng)呼呼地撕扯著紙窗,夜很靜,她和張春霞都睡不著,她就伏在膝蓋上給老師寫信。蟋蟀一個勁地在紙窗外嘶叫……如今這信成了給老師的第一份冥物。

        她嘶啞地、重復(fù)地喊著“老師,老師……”任鉛汁一樣的淚水靜靜地流淌……

        暮合臺壁,落日遁輝,溟濛的暗光里,燃盡了的黑紙屑在嗚嗚的晚風(fēng)中向四周飄散,落滿了春霧身上。不知從哪棵樹上掉下一只幼鶯,在水澤里掙扎,發(fā)出“噗噗噗、噗噗噗”聲……

        春霧在老師墳前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晨曦使四周略略清晰的時候,春霧從小包袱里拿出鋼筆,把老師墓碑上的“?”涂掉,描上:

        一九三五年

        從這以后,春霧就沒再回到農(nóng)業(yè)學(xué)校。

        破圩以后,在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遷出曹姑洲的人當(dāng)中,有春霧和老隊長,還有春霧姨父。好多年以后洲上人才知道,曹老師是為了救春霧姨父才遇難的。

        掌燈時分,西邊山頭上總是站著一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淚水漣漣地向夜色朦朧的曹姑洲眺望……幾條和主人一道搬遷的狗站在旁邊,耷拉著舌頭,神情頹然,搖著尾巴。他們想的只有一件事:“回洲上去!回洲上去廠

        不久,山坡上多數(shù)人搬回了曹姑洲。

        第二年春天,侵入曹姑洲的洪水基本退下去了。春霧也在重建家園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勝了心中的悲傷。她和老隊長帶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nèi)找箠^戰(zhàn)在曹姑洲的田埂、堤壩,奮戰(zhàn)在各邊江沿,經(jīng)過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的艱苦奮戰(zhàn),曹姑洲掙脫了褐色的死寂,有了生機。一些人家蓋起了草房,也有的人家住在臨時搭在江堤上的帳篷里,待水全退了再選擇地點蓋新房。在凌亂的稻草、木料、磚塊、魚盆之間,在一家家門前,土坯砌成的泥爐上空炊煙繚繞,中午和傍晚,地面上陡然升起一層嗆人的煙霧。從高處樹根旁的洞穴里偶爾鉆出一兩只驚慌失措的田鼠,跑一截之后又鉆進另一個洞穴。老鼠也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瘦骨棱棱,肚皮白白的,越發(fā)警覺,一有聲響就倉皇逃走。在外流亡的黃嘴鴨又飛回了曹姑洲,在返青的老柳樹上咕咕咕地忙著搭新巢。

        災(zāi)后的曹姑洲的春天充盈著一種潮濕的發(fā)酵似的,黏性的氣息。向陽地上依舊茅草萋萋,三色黃睜開了小眼,馬蹄蓮開出了猩紅的花瓣,在溝渠、田塍,蓮馨花早已絢麗耀眼了。由于破圩帶來的氣候反常,路邊田間的馬蘭頭在春寒料峭的早春時節(jié)開出了令人肅然的、神秘的紫色花苞……

        河汊上一群白鵝在飄浮,不時“嘎嘎”地叫。大盆依舊由繩索控制著往來運人。

        灰雨蒙蒙之中,人們?nèi)缙诘馗夭シN……

        原來的校址上蓋起了一排草舍,春霧成了破圩之后的曹姑洲又一名唯一的教師。

        學(xué)校附近田野上的水還沒有全部退下去。聯(lián)結(jié)著南莊、北莊的小路還深深地淹沒在一浪一浪的江水里,有的地方要淹到樹腰。

        學(xué)生們有一半是劃著魚盆來上課的。上課時,教室外面存放著大小不一的十幾個魚盆。魚盆占去了教室外面所有空地。放學(xué)的時候,就像有一只船隊從學(xué)校四下散開。

        春霧劃著盆,護送著離學(xué)校最遠的南邊江沿的學(xué)生回家,上課前又劃盆接他們。這樣,白天春霧除了上課就漂在水上。有時春霧望著水發(fā)呆,學(xué)生已劃得好遠了,她還怔怔地盯著江水……直到學(xué)生喊道:“老師,你怎么啦?”她才回過神來。

        不久,老隊長也死了,他在去北灘圩的路上跌倒了就沒再爬起來。

        出葬的那天,曹姑洲老老少少都哭了。鄉(xiāng)親們把老隊長安葬在北灘圩,和曹老師眠在一起……

        破圩之后的第一個端午節(jié)要到了,金燦燦的輪船花又開遍了曹姑洲的溝溝埂埂,春霧像曹老師一樣,帶著學(xué)生去北灘圩打粽葉。

        高出學(xué)生一個頭的春霧由學(xué)生們簇擁著向北灘圩走去,小路兩旁各種蒿子伸長著脖子,晃晃悠悠。田埂上的馬蘭頭那互生的橢圓形葉簇在麗陽下閃亮,頭狀的淡紫色花蕾就像天上的星星在眨動。暖意洋洋的春風(fēng)輕拂著人們的臉面,調(diào)皮的戲弄著人們的衣角、頭發(fā)。

        忽然;一個天籟般細軟的歌聲令人措手不及地響了起來。

        曹姑洲呀,曹姑洲,

        十年倒有九年漚,

        心想搬到山頭上住,

        舍不得驢蒿、馬蘭頭……

        北灘圩依舊是茂密的一片。

        一群潔白的野鴨正從北灘圩“轟”地一聲飛起,在江面上久久盤旋,像是縈繞在大江上的一片白云。

        北邊的江面依舊那么開闊,那么開闊。

        大江那邊的群山依舊那么遙遠,那么遙遠。

        春霧全身透濕,抱著一捧粽葉,站在曹老師墳前,和曹老師一道眺望著大江,眺望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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