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隘口，我總是站在歲月的另岸，回望10年前的自己。許多遺憾、許多傷痛，就像歲月的年輪，深深地刻在了記憶的深處。過去的很多事情，都隨著時光的河流漸漸遠去了，惟有李小羊的身影令我永遠無法釋懷。

那是10年的一個初春，我報名參加了團市委組織的“下鄉(xiāng)支教”活動。那年我25歲，本來說好了要在那年結婚的，可是，越是婚期臨近，我和未婚夫越是經常吵架，我們兩人之間不斷爆發(fā)大戰(zhàn)。雖然每一次大吵之后，我們都會和好如初，但感情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每一次的爭吵都會在這件美麗的瓷器上留下或深或淺的暗傷，只不過還保持著表面的完整。

為了減少吵架的機會，我決定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住一陣子，讓自己焦躁的心情找到寧靜。

我去的那個地方距離我所居住的城市一百多公里，這個村位于一片鹽堿地的中央，就像是遺落在大地上的一片枯黃的葉子。這個村子土地中種出的糧食不足以養(yǎng)活這個村子里面的人，所以這里一直都很窮，因為貧窮，這里很少有人家能夠用得起電燈。為了迎接我的到來，小學校騰出了一間辦公室作為我的宿舍，我的工作是接替一位即將休產假的代課教師，做四年1班的班主任。我在原來班主任的陪同下，檢閱了我的這一群“新兵”，我按照名冊一一點名，原來的老師向我一一介紹這些學生的情況。當我點到一個叫“李小羊”的名字的時候，在教室最后面一排椅子上，慢吞吞地站起了一個羞怯的女生，她比同班的孩子高一些，但身上的衣服卻是全班最破的，袖子刮出了三角口，露出了里面的棉絮，已經是春天了，她還穿著冬天的棉衣。原來的班主任對我說：“這孩子是班里最大的學生，今年14歲了，她已經輟學好幾次了，這次重回課堂，多虧了老村長給她墊付了50元學雜費?！薄八陌职謰寢屇兀俊蔽液闷娴貑??！鞍Γ　崩蠋熭p輕地嘆息了一聲說：“這些嘛，你以后慢慢就會知道了?！蔽覞M腹狐疑，但也不好繼續(xù)發(fā)問，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李小羊坐下。

支教的生活很艱苦，這地方沒有煤氣灶，更沒有可以洗澡的浴室，最讓我頭痛的是，這個地方沒有食堂供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吃飯，要吃飯，只能自己動手來生爐火。因為沒有經驗，而且小學校的燒柴又很潮濕，每一次生爐火都要冒出很多濃煙，嗆得我直流眼淚。這天傍晚，我又把自己的房間弄得濃煙滾滾，我只好站在外面等待濃煙散盡。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一群孩子在學校對面的一個土坡上打架，打架的雙方實力懸殊，一群孩子打一個。我本能地走了過去，孩子們見到我，就像是一群受到了驚嚇的小老鼠，“哄”地一下作鳥獸散了。我從地上拉起了那個被推倒的孩子，原來是我的學生李小羊。我問她：“他們?yōu)槭裁创蚰?？”李小羊仍然低著頭，一聲也不吭。我又問她：“他們?yōu)槭裁创蚰悖俊崩钚⊙虻穆曇粜〉孟耧L，她小聲囁嚅了一句：“俺爸俺媽，欠了村里人的錢……”“他們?yōu)槭裁床贿€錢呢？”我的這句話剛剛出口，李小羊的眼淚馬上涌了出來。她的單眼皮紅腫著，顯然已經哭了很長的時間。于是我不再問，把她領回到我棲身的小屋。我留李小羊在這里吃飯，沒有什么好吃的，只有從城里帶來的方便面和火腿腸，我剝開兩根火腿腸，把它切碎了，放在方便面的面湯里。兩碗面很快就煮好了，我把方便面分別盛在兩個碗里，端到李小羊的面前。李小羊緊緊地咬著嘴唇，拼命地搖頭，她說：“老師，俺不吃，不吃……”我望著窗外已經暗下來的天色，奇怪地問：“為啥不吃？這么晚了，你難道不餓？”“不，老師……”李小羊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望著我說：“俺不能吃你這么貴的東西，俺奶奶沒有錢還給老師……”李小羊的話就像一根尖銳的鋼針，猛地刺在我的心上，我把李小羊摟在懷里，對她說：“不，小羊，老師喜歡你，你放心大膽地吃飯好了，老師不要你的錢?！崩钚⊙蚓拖褚恢恢斏鞯男±鲜螅⌒囊硪淼囟似鹜雭?，然后又抬起頭來看著我?！俺园?，吃吧?！痹谖以偃墓膭钕拢钚⊙蚪K于吃完了那碗面，就連碗里的湯也喝得一干二凈。

送走了李小羊，我對她的身世有了更大的好奇，是什么樣的命運竟然讓這個14歲的孩子這樣早地承擔起了人生的不幸，讓她本該花開的年齡卻開始凋謝，過早地懷疑這世界上本該存在的溫情？通過走訪村里的人，我終于揭開了李小羊身世的秘密。原來，李小羊的母親是一個被人販子拐來的四川女子，以4000元的價格賣給了她的父親。她的父親借遍了村里所有的人家，湊夠了4000元錢交給了人販子。可是李小羊的媽媽卻不甘心自己這樣的命運，她總是在尋找機會逃離這個本不屬于她的家。于是，她的媽媽一次次地逃跑，又被她父親一次一次地捉回來。捉回之后，她的母親總是逃不掉一次毒打。據村里人說，李小羊的父親打起妻子來，比打牲口下手還重。這個可憐的女人，就在她生下李小羊幾個月后，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她拋下了還在吃奶的親骨肉，跟一個走鄉(xiāng)串村彈棉花的男人跑了。李小羊的父親在盛怒之下，差一點將襁褓中的李小羊摔死，幸好有老祖母苦苦相求，才保住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兒的一條命。她的父親也賭氣離開了家，說是到外地去打工，結果卻是一去不回，拋下了家里年邁的老母親和一個幼小的孩子。村里人將父親欠債不還的賬，記在了她的身上。李小羊就是在村里人的白眼和鄙視中長大的。她就像一棵長在巖石下面的小草，頑強地伸展著她柔弱的生命。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歲月里，李小羊長到了14歲。在認識我之前，李小羊從來不知道糖果的味道，也沒有吃過方便面和火腿腸。我去了李小羊的家，當我第一次面對那座堪堪欲倒的泥墻土屋，和那個靠拾破爛撫養(yǎng)孫女的老人時，我突然發(fā)現，自己過去對于貧窮的理解是多么的膚淺！看到李小羊家晾在繩子上的衣服，我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原來，她們用來做內衣的材料居然是砂紙布！老人在拾廢品的時候，揀到工廠扔的廢砂布就拿回來用水泡軟，洗去粘在布上的金剛砂顆粒，用這種洗出來的砂布給李小羊縫制內衣。

從那以后，我跟李小羊的感情更近了，我說服班里的孩子，不要再歧視她。李小羊不再被孩子們欺負，她那張一直被愁苦緊鎖的小臉上，看到了難得一見的笑容。可是好景不長，我沒有想到，就在李小羊的學習成績剛剛有所好轉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一天中午，我正在我的宿舍里聽收音機，忽然，一個孩子滿頭大汗地闖了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師，快去看看，李小羊家死人了！”我馬上跟著那個報信的孩子趕到了李小羊的家，李小羊正伏在已經斷氣的老祖母身上嚎啕痛哭。那種場面，就算是鐵石心腸也會為之動容。原來，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老祖母和李小羊每天只靠兩塊豆腐來充饑。這天中午，老人照例到賣豆腐的車上買了一塊豆腐，可是老人身邊沒有帶錢，她對那個賣豆腐的人說：“跟我到家里取錢吧?！蹦莻€賣豆腐的人跟在老人的身后，走進了她的家?？墒抢先送蝗坏乖诘?，賣豆腐的人，把老人扶起來放在炕上，可老人已經氣絕身亡了。

李小羊的奶奶突然猝死，李小羊一下子成了孤女。我把李小羊帶回了我的宿舍，我給她找了一件我的素色衣服給她換上，李小羊穿上了我的衣服，又把那塊黑紗仔細地縫在衣袖上，看到這一切，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晚上，我和李小羊睡在一起，她緊緊地依偎著我。忽然，我聽見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媽…媽……”她的聲音是那么低，仿佛一出口，就變成了易碎的泡沫，可是，在我聽來，“媽媽”這個詞卻是那樣的振聾發(fā)聵，一字千鈞！盡管，我只比她大12歲！“媽－媽－”她又叫了一聲，在這個人世間無比尊貴的名詞面前，我和李小羊兩個淚流滿面。我緊緊地抱住李小羊單薄的身子，她在我的懷中瑟瑟發(fā)抖。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無論遇到什么困難，我都要幫助李小羊長大成人，這個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

從那以后，李小羊就一直住在我的宿舍里。在課堂上，她叫我老師，回到宿舍，她就叫我“媽媽”。李小羊是個能干的孩子，自從她住進我的小屋，她總是搶著幫我生爐火，洗衣服。她小小的年齡，做起這些事情卻是那么輕車熟路。晚上，我們躺在床上，她總是纏著我給她講故事，也許所有的孩子都有一種本能，那就是對美麗童話世界的向往，李小羊也不例外。讓我感到吃驚的是，李小羊長到14歲，從來都沒有聽過童話故事，什么“撒謊的孩子”呀、“大灰狼和小白兔”呀，“白雪公主”呀，這些簡單的故事，在城里的孩子看來，應該屬于學齡前的水平，可是，李小羊聽起來卻是那樣的津津有味，眸子里放出了興奮的光彩。這個一直與貧窮和苦難為伴的孩子，在她成長的歲月里，從來沒有人給她講過故事！

半年后，支教的生活結束了，我就要回到城里去了，可是，最讓我放心不下的是李小羊，扔下無依無靠的李小羊怎么辦？在這半年的時間里，我已經和這個孩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找到了村長，向他說明，我決定要帶李小羊回城里，讓她在城里繼續(xù)讀書。村長是一個經歷過很多事情的老人，他說：“李小羊是個苦命的孩子，能遇見你，是她的造化。可你們城里人生活也不容易！如果你把她帶回去之后住不下怎么辦？要不，還是把她送到縣里的孤兒院吧！”我費了很多唇舌，終于說服村長，同意我?guī)е钚⊙蚧氐匠抢铩?/p>

一下長途汽車，就遠遠地看到了我的未婚夫向我走來，分別的時光冰釋了我們之間的種種不愉快，分別的思念使我們忘情地擁抱，忽略了那些投向我們的好奇的目光。李小羊拿著我的皮包，一步不離地站在我的身后，我向我的未婚夫介紹說：“她叫李小羊，是我在鄉(xiāng)下認的干女兒?！比缓?，我又指著他，讓李小羊叫“叔叔”。李小羊叫了一聲“叔叔”，未婚夫的眉頭皺了一下，他沒有回答，而是伸手接過了我的包。我們跟著他走向出租車，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一言不發(fā)。晚上，李小羊躡手躡腳地溜進了我的臥室，她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媽媽，我看叔叔好像有點不高興！叔叔不高興，是因為我嗎？”其實，我又何嘗不知道他正是因為我?guī)Щ亓艘粋€無家可歸的孩子，才跟我慪氣？可是，當著孩子的面，我又不忍揭開這層夢幻的面紗，讓李小羊看到人與人之間很殘酷的一面。我故作鎮(zhèn)靜地拍拍她的腦袋，讓她趕緊去睡覺，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管大人之間的事情。

李小羊聽話地回到她的小床上去睡了，可我卻是一夜無眠。我真的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自己的尷尬處境。接下來的日子，隨著婚期臨近，李小羊的問題成了我和未婚夫之間的導火索，他罵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說，“像李小羊這樣的孩子，全中國有多少？你能一一領回來撫養(yǎng)嗎？”面對他的質問，我啞口無言。李小羊讀書的事情，更讓我焦頭爛額，為了讓她能夠在城里讀書，我?guī)缀跖鼙榱顺抢锼械膶W校。所有的學校幾乎眾口一詞：李小羊沒有戶口，要想在這里讀書，就要參照進城務工者子女的標準，加收一筆不菲的借讀費。我大學畢業(yè)剛剛兩年，沒有什么積蓄，如果只收學費我還可以勉強應付，如果再收借讀費，我根本無力籌集這筆錢。想來想去，我真的感到自己無路可走。萬般無奈，我只好痛下決心，跟李小羊進行了一次艱難的談話。我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把我的意思說清楚，那就是讓李小羊必須回老家去讀書。那次談話的過程是艱難的，我不僅沒有勇氣面對李小羊，更無法面對脆弱的自己。李小羊很懂事，當她知道我要讓她回去的時候，很順從地點點頭，并沒有在我的面前大哭大鬧。她越是懂事，我的心里就越是難過。

第二天早晨，云幕低垂，我一個人送李小羊去長途車站。我給李小羊買了一張回老家的車票，目送李小羊一個人走進了檢票口，突然，她又從檢票口跑了過來。我的心頭一沉：生怕這孩子突然變卦，不肯回去。李小羊走到我的面前，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放在我的手上。原來，是一只小巧的用竹篾編成的小羊，那只小羊有兩只彎彎的角，它回頭向后，像是在深情地凝望……李小羊說：這個竹羊是她媽媽親手編的，也是她媽媽留給她的惟一一件東西?？墒?，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媽媽長什么樣子。她要把這只小竹羊送給我，要我不要把她給忘了，等她長大以后能掙錢的時候，一定會回來看我的。

我的鼻子酸酸，硬起心腸看著李小羊上了長途汽車。那輛載著李小羊的長途汽車在塵土飛揚中慢慢地駛出了我的視野，我的眼淚就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送走了李小羊，我跟我的未婚夫結了婚。但是，結婚不到一年，我們就分手了，離婚的理由千古不變：感情不和。其實我知道，李小羊的事情，一直是橫亙在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堵墻。在跟李小羊分別后的日子，我給李小羊寄過幾次錢，可是最后的兩次匯款被退了回來，我給李小羊所在的學校寫信詢問，得到的答復說李小羊已經輟學，到外地打工去了。至于李小羊去了什么地方，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離婚之后，我也離開了故鄉(xiāng)的城里，去了很遠的地方。我的地址變了，電話也變了，李小羊已經無法找到我了。

現在我住在北京，在這個人潮如海的城市里，每當我走過飯店、超市和菜市場的時候，我都會本能地放慢腳步，我希望有一個奇跡能夠發(fā)生：上天引領著我，在茫茫的人海之中，找到那個頭發(fā)黃黃，身材單薄，單眼皮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