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長到19歲的時候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無論江口洋介還是肖藝風，他們都是離我的生活很遠的家伙。我喜歡他們，可我還是應該更喜歡自己，更喜歡自己每天的生活。我得活得精神一點兒。

大三那年寒假，我認識了艾文。我那時閑極無聊，便跑到電視臺開辦的演藝訓練班湊熱鬧。

艾文跟我同齡同一年級，分別就讀于城南城北的兩所三流大學。因為座位相鄰，來到訓練班沒幾天，我們倆就迅速成了知心好友。

艾文長得比我高挑，比我好看。這一點兒也不奇怪，若論及外表，從小到大身邊沒有哪個女友比我遜色?？晌乙灿形业拈L處，比如聰明。雖然學習成績平平，但吹拉彈唱等各項雕蟲小技全都略通一二，三毛亦舒張愛玲全能揀顯著有才情的段落背上幾行；另外便是我比較大方，衣服鞋帽書籍CD包括男友，什么都可與閨中好友分享。白白拿去也行。我什么都喜歡，又什么都不喜歡。

艾文似乎跟我差不多。雖然是個美人坯子，卻整日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偶爾她也會嘆息。問及原因，一臉的欲語還休卻又欲罷不能。又問，她便再長嘆一聲，唉，像我這樣有著古典情懷的女子，真是生不逢時??！

我——呸！然后，兩個人笑歪。

訓練班的課程一晃就這樣笑過去了?？爝^春節(jié)的時候，搞了一場結(jié)業(yè)匯報演出。我和艾文自編自演了一個小品，名字叫《霸王別姬》。我反串霸王，艾文演虞姬，主要情節(jié)是：四面楚歌響起，霸王正準備與虞姬共赴黃泉時，卻發(fā)現(xiàn)這小女子竟然是劉邦派到他身邊臥底的奸細……后面的情節(jié)你自己想去吧。反正演出效果極好，小小的劇場里笑聲、掌聲此起彼伏，什么叫明星的感覺?。磕且换匚液桶乃闶墙K于嘗到點兒滋味啦。比起我以前出過的那些小風頭，真是不一樣??！

更何況，臺下有江口洋介欣賞的目光。

江口洋介是訓練班的老師之一。當然他只是長得比較像日本的那個江口洋介，他的本名叫肖藝風。他在本城是個很有名氣的主持人。據(jù)說，班上有很多女生都是沖著他江口洋介般的個人魅力來的。

艾文當然也很注意肖藝風。不過她很驕傲，不像別的女生那樣盯著人家發(fā)呆。肖藝風來上課時，艾文總是皺著眉頭嚴肅地打量他。他注意到了她嚴肅的目光，因此很緊張，懷疑自己的穿著有什么不妥或者是哪個地方講錯了，所以時不時地看看艾文，其他女孩的目光反倒都顧不上了。艾文心中得意，目光卻越發(fā)嚴肅銳利，好像穿透了肖藝風時尚的外包裝看到了他庸常的五臟六腑。幾次課下來，肖藝風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次一進教室先用目光無聲地尋找艾文。自然艾文每次都在，而且神情一如既往。

比起那些傻姑娘，艾文是聰明的，她知道如何令自己脫穎而出?？晌覒摫劝倪€聰明吧，我看透了她的把戲，并且開始捉摸如何讓肖藝風更加注意我。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夠光明，可我那陣子的確閑得發(fā)慌，急需找點兒不太累的事做。另外，我與家人的關(guān)系那時鬧得很緊張，對親情失望，自然會對愛情比較向往。肖藝風就在眼前，才華橫溢，像江口洋介一樣帥，更重要的是，班上的女孩子都喜歡他。就是他吧！

艾文似乎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在嚴肅地注視肖藝風的空當，她熱烈地同我討論我與父母的矛盾。那時我的父母一心一意要送我到國外讀書，他們說如果我繼續(xù)在國內(nèi)混下去，一定會成為一個沒有任何真才實學而且還缺乏自強不息的拼搏精神的人。

他們想讓我出去鍛煉一下。我不去！我不想去任何遙遠、陌生的地方。我承認自己胸無大志，也沒有苦自己筋骨、勞自己體膚的自虐傾向。也許是我太淺薄，我真的覺得平庸的生活沒什么不好。

我的父母不這樣看。他們說有多少平常人家的孩子做夢也想出國學習開闊視野，你怎么反而需要父母求你？你怎么不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我冷笑說，怎能不理解？你們周圍的生意伙伴都將孩子送出國讀書，只有我留在本城一所三流大學晃來晃去真是傷你們的面子！

這話一說出口，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就僵住了。我索性住到學校去，父母也動了真氣，給我的牡丹卡存上一筆生活費，然后對我不聞不問。

我也樂得自在。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在令父母失望，親情成為重負，我想要有距離地逃。

艾文起初并不理解我為什么不愿出國。她的父母屬收入有限的工薪階層，自費出國這種事，距離現(xiàn)實生活十萬八千里。像所有出身寒微的美麗女孩一樣，艾文渴望過富足、浪漫的生活。她渴望命運出現(xiàn)奇跡，她也愿意努力向那有可能出現(xiàn)奇跡的路口靠近。比如參加演藝培訓班，走演藝道路。艾文說，萬一我紅了呢？萬一我真的紅起來了呢？說這話時，艾文美麗的臉蛋先兀自紅起來了，眼睛里有亮亮的東西在閃。那一刻，我才算真正了解了眼前這個看似無心無肺的女友。

我告訴艾文，我不想再讓父母為我花費太多的精力和金錢。我不是他們花錢、花心思就可訂制的稱心娃娃。我已經(jīng)18歲了，轉(zhuǎn)過年就要19歲，我想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哪怕是錯的，可我還年輕，來得及改。

艾文不贊同我的想法，可也知道勸說無用，于是我們轉(zhuǎn)而談愛情。我問她培訓結(jié)束了，是否還把肖藝風當成愛情故事的預定男主角。艾文的回答出奇地堅定，她說，當然啊，前一階段的效果不是很好嗎？他已經(jīng)注意到我了呀！我問她下步打算采取什么行動，問這話時，我的心里怦怦地跳，覺得好像是在刺探競爭對手的軍情。艾文似乎毫無戒心，她說，電視臺將要主辦一次青春風采大賽，賽前會有培訓，肖藝風仍是輔導教師之一。她決定參加培訓和比賽。

真是一石雙鳥啊，既可以向理想進軍，又可以繼續(xù)追逐愛情。我對艾文的計劃表示贊同，可雖然努力掩飾，語音中仍有討厭的酸味。

艾文終于察覺我的不妥。她安慰地鼓勵我也參加培訓和比賽。我神情冷漠地加以拒絕，只說３個字——沒興趣！

那一天我們在尷尬的氣氛中分手。培訓班結(jié)束了，我和艾文的友誼好像也開始降溫了。

我知道其實錯在自己，我太小氣。可我怎么可能去參加什么青春風采比賽呢？我平凡的長相只適合在小品中搞笑地反串楚霸王，我的各項雕蟲小技都是半吊子工程，我哪有什么風采啊。平生第一次，我開始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些不妥。

新學期開始了，艾文利用課余時間信心百倍地繼續(xù)接受培訓。因為要參加培訓后的比賽，艾文比以前用功了。我也懶懶散散地開始我的學習生活。我們不在一個學校，如果不是特意約定，一年也不會有一次碰面的機會。可好像是要努力維持友誼曾有的溫度吧，艾文忙中偷閑給我打電話，匯報培訓班上的花絮和與肖藝風的第N次“對眼”。

我不能顯得太小氣，我很喜歡艾文，她是實心實意地把我當朋友的，而且我也真的很想知道肖藝風的消息，所以有時我也會主動打電話給艾文。有一次我還鼓起勇氣跑到培訓班上去探班。

當然“恰好”趕上肖藝風在上課。

我遠遠地坐在大教室的后排，看著肖藝風俊朗的面孔和飄逸的長發(fā)發(fā)呆。他在做一個示范朗讀。他純厚的柔和的聲音像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有春風，有細雨，有夢里的愛情。

那不是楚霸王嗎？怎么沒參加這期培訓？

??？！是在跟我說話嗎？為什么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我瞬間漲紅的臉孔和慌張的神情一定非?？尚Π?，不然為什么教室里會突然爆發(fā)出那么巨大的笑聲？我真后悔來這兒……

艾文對我能來倒是很興奮，上完課拉著我的手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說自己已經(jīng)和肖藝風進行了兩次單獨談話，肖藝風對她的條件和潛質(zhì)都很看好，鼓勵她一定要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

我說，那么愛情呢，有何進展？

靜候佳音。艾文神秘地向我眨眨眼。

回學校的路上，坐在巴士上，我把隨身聽打開。耳機里響起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我閉上眼睛，劇中的江口洋介和培訓班上的肖藝風的形象在音樂聲中先是交替出現(xiàn)，然后又奇妙地重合。他們仿佛一會兒離我很遠，仿佛一會兒又離我很近，他們隨著音樂拉長或縮短著與我的距離。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車已經(jīng)到終點了。

我決定沿著巴士路線走回學校。這是３月的傍晚，北方正處于一個尷尬的季候中。你說還是冬天吧，可空氣中已經(jīng)遠遠地有了春天的味道。午間出現(xiàn)的好陽光好像也在提醒著你季節(jié)變換的消息。陽光把臉曬熱了，把墻角的冰曬化了，把人心里一些奇妙的想法曬得柔軟了?？傻降走€不是春天呢，還要再等上一些時候。

在某條街道的轉(zhuǎn)角處，有一個小小的音像亭。店主人是個有胖胖臉蛋的大男孩。我走過去。

他笑著拉開玻璃窗。我低下頭，打開手中的隨身聽，拿出那張CD，遞給他。我說，送給你吧，里面有《東京愛情故事》的主題曲。再見！

他，？！

我說，再見啦?。?/p>

我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走。他沒有在背后叫住我。

兩個月后，青春風采大賽落下帷幕。艾文不負眾望，取得季軍的好成績。電視臺的一位臺長作為評委之一，對艾文的臨場表現(xiàn)大為贊賞，認為她是個做主持人的好苗子。他代表電視臺邀請艾文課余時間到臺里實習，爭取畢業(yè)后留在電視臺工作。

我真的為艾文感到高興，天生的資質(zhì)固然重要，但取得今天的成績，她也付出了不懈的努力。不管怎么說，我是看著她一步步靠近理想的呢。

艾文作為實習生，突然就和肖藝風成了同事。距離縮短了，熱情卻反而減少了。有一回和艾文通電話，我忍不住問她，怎么幾次電話中都沒有提到肖藝風？艾文好像也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說道，是啊，有一陣子不提啦。然后，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我啊，現(xiàn)在眼界開闊了，難免會見異思遷的。我們在電話的兩端笑，我知道，又一個故事在笑中過去了。

大四那年，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他們不再勉強我出國去讀書。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我“終于有了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和責任感”。我想自己無非就是比以前讀書用功一些嘛，有什么好夸贊的？于是他們又欣喜地發(fā)現(xiàn)我“終于學會了謙虛謹慎”。

轉(zhuǎn)眼就到了畢業(yè)的時候。艾文沒有留在本城，而是應聘到南方的一家電視臺工作。她渴望擁有更大的舞臺，更開闊的視野。她會成功的。

我還是不想去任何遙遠、陌生的地方。我在這座城市長大，我熟悉這里的每一點好處和壞處。我的父母在這里，他們在一天天變老，我想離他們近一點兒。我考取了本城的一家媒體，做副刊編輯，總算讓我從小到大引以為傲的雕蟲小技學以致用了。

我每天認真地看稿、編稿、校對、回復讀者來信，自己時常也寫些東西。日子緩慢地流動，我是踏實、滿足的。

艾文現(xiàn)在是越來越紅了，周末的晚上，通過衛(wèi)星電視，還可以看到她的節(jié)目。我們起先是偶爾通個電話，后來跟上時尚的風潮，開始互發(fā)電子郵件。

前幾天的郵件中，她說因為要做一個有關(guān)日劇、韓劇的音樂節(jié)目，突然就想起江口洋介和肖藝風來了。她說，坦白交待，你當年也曾單戀過肖藝風吧？

我回復，好眼力，可我早在３月的某個街角跟他說“再見”啦。

艾文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家伙，她說，咦，那天我在干嘛？

我說，你在通往今天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