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地記者(三):廣州
廣州在戰(zhàn)時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中既是一個民氣高昂的城市,又是一個令人消沉的地方。說它民氣高昂,是因為在日軍持續(xù)狂轟濫炸、入侵迫在眉睫的情況下,廣州人民臨危不懼。說它令人消沉,是因為政府高官盡管口頭上高談堅決抗日,但事實是他們很快就土崩瓦解了。日軍一登陸,向廣州挺進,那些達官貴人們便棄城而逃。
從1938年6月至10月,我在廣州呆了5個月,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日軍狂轟濫炸,民間抗日組織風起云涌,最后是大撤退和這個城市的陷落。日軍登陸后,中國軍隊曾經(jīng)進行了短暫的抵抗,我在前線采訪,了解到迅速瓦解的軍事方面的若干原因。我離開這個被日軍占領的城市,在農(nóng)村呆了一些時候,看到了日軍勢力向農(nóng)村擴展以及村民的反應。
1938年的廣州,愛國情緒非常高漲。日本飛機天天進行轟炸,還通過廣播電臺和散發(fā)傳單,進行煽動,說什么“你們的政府為什么不派飛機來保衛(wèi)你們?”但是,廣州游行示威的群眾要求,中國政府不要派飛機來,留下那些飛機保衛(wèi)大武漢。由此可見廣州人民的民族精神。
在我來到廣州以前的幾個星期,日本人把這個人口密集的城市當作他們轟炸機飛行員新手的練兵場,因為他們要轟炸的目標常常沒有炸中,無辜平民卻被炸死不少。在我抵達廣州的第二天,有2000具平民的尸體躺在廣州的河邊。日軍每次出動的飛機并不很多,但是,不斷地輪番轟炸。
但是,這個城市沒有屈服。志愿的紅十字救護隊、消防隊和童子軍面對轟炸毫無懼色,不屈不撓地工作著。必要的服務工作沒有中斷。報紙照常出版。男女老少紛紛在戶外聚會,為抗日捐款,女同胞往往把家里的珠寶首飾捐獻出來。廣州人喜歡的茶樓早晚仍然坐得滿滿的。
6月中旬,日本對廣州的空襲暫時平息下來。國內外的注意力轉向日軍對武漢的進攻上。為了阻止日軍從徐州西進,蔣介石于6月10日炸開了河南省境內黃河的堤壩。洪水的泛濫雖然暫時阻擋了日軍,但是,他們并沒有停止腳步,轉而南下長江流域,陸海空三軍并舉,并且使用毒氣,展開進攻。
1938年10月12日,日軍在一個孤立的海岸漁村哈沖(譯音)的灘頭登陸,開始對廣州的攻勢。當?shù)匾粋€名叫莫希德的舊式軍閥沒有進行什么抵抗。他以作威作福和治軍殘暴而出名。他同他的心腹軍官們走私鎢礦,先運到香港,最終賣給日本。他由于防務松弛、抗日不力而被捕,交付軍事法庭審判。
敵人先頭部隊登陸后,建立了多個橋頭堡,裝甲部隊接著涌入,在海軍強大的航空力量的掩護下,分割包抄,摧毀了前進道路上的中國守軍。
一周之內,日軍就迫近廣州。我和另外兩個記者乘坐一輛出租車,在夜間到前線做了12小時不同尋常的采訪。
最初,我們從城區(qū)向東前進,走了大約30英里,只看到大批中國軍隊,隊伍整齊,像在檢閱場上似的,沒有戰(zhàn)斗的跡象。而后,我們同幾十輛維克斯牌的輕型坦克走在一起,并有大批摩托車和一輛像靈車似的、很長的客車,是參謀人員乘坐的。車上的軍官讓我們尾隨其后,但是我們走在了他們的前面。
突然,我們發(fā)現(xiàn)摩托車隊和步兵向著相反的方向奔走。他們喊道,前面發(fā)現(xiàn)敵人,正用機關槍朝著一些不明真相的公共汽車掃射。那輛參謀車和我們的車調轉方向。我們很快就走在后撤的中國機械化部隊和炮兵部隊的中間,這表明不會在這里設防抵抗,也許是由于敵人的兩翼包抄獲得成功。
回到旅館后,我們決定次日清晨再去前線。不料,我們所在的地方一下子成了前線。珠江沿岸出現(xiàn)了許多日軍坦克,隆隆之聲不絕于耳。遠處傳來爆破聲,這是最后撤退的中國軍隊正在炸掉重要的設施。平民百姓也在倉皇逃走。
我冒險到城里看看,發(fā)現(xiàn)20輛日本坦克在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況下,大搖大擺地行進。作為這些坦克經(jīng)過的象征,留下了彈痕累累的墻壁和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四個平民、一個漂亮女孩和一個士兵。基督教青年會外面的美國國旗上有兩個彈孔。頭頂上,日本飛機正在低空盤旋。
傍晚時分,日本的裝甲部隊完全控制了進入廣州的公路。
與宋慶齡相識
在重新敘述廣州淪陷前十分高漲的群眾愛國熱潮時,我要特別介紹一下宋慶齡的兩次廣州之行,因為她不僅使全城受到鼓舞,而且我同她的會見也成為我自己以后整個生涯和活動的分水嶺。
我在廣州停留期間,具有高度原則性、受人尊敬而又風度高雅的宋慶齡兩次來到廣州。她是“中華民國國父”孫中山的遺孀。她在民族和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親臨廣州,是有深刻意義的,因為她在中國近兩個重要時期都曾在這個城市生活和工作過。一次是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國古老的君主制以后,繼續(xù)努力保持革命的勢頭;另一次是準備進行1924—1927年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大革命。
她1938年8月訪問廣州時,我沒有見到她。但是,我通過合眾社發(fā)表了她的一篇講話。這篇講話明確地表達了她的一些主要觀點。她說:
12年來我第一次重返廣州,為的是親自看看廣州人民抵抗日本野蠻轟炸的英勇精神。中國的力量蘊藏于人民之中。日本在中國發(fā)動的戰(zhàn)爭是全面的侵略戰(zhàn)爭——不分軍民,所以我們惟一有效的對策是進行全民抗戰(zhàn)。沒有全民總動員,中國是無法取勝的。但是,甚至在日本反動侵華戰(zhàn)爭一年以后,這一點仍然沒有被充分了解。許多官員傾向于更多地依靠外國的力量當國際局勢似乎變得不利于我們時,他們便絕望地說,一切都完了。當有跡象表明,日本將入侵華南,從而同英國發(fā)生矛盾,或者日本在中蘇邊界向蘇聯(lián)挑釁時,他們便說,“外國現(xiàn)在一定要進行干預了,我們得救了?!边@是一種半殖民地弱國的心態(tài),他們只能仰仗別國才能生存下來。這表明,他們對自己人民的力量缺乏信心。其實,只有人民的力量才能——而且必將——挽救中國……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動員自己的人力物力,將決定我們的勝敗。這并不是說,我們不希望得到外援。我們對給予我們的一切援助,都深表感謝。
對于美國人民,我要說幾句話:你們是同情中國的。但是,在前線殺死我們戰(zhàn)士的子彈和落在廣州手無寸鐵的平民身上的炸彈是用美國的廢鐵制造的。日本的經(jīng)濟依賴著美國。這些事實應當向美國人民說清楚。
她接著像有先見之明似地說道:
今天,日本的飛機是用你們的石油飛來轟炸我們的。明天,日本的飛機將飛臨菲律賓和夏威夷的上空。你們正在建立一支海軍來對付外來的威脅,而這種威脅卻正是不計后果的美國商業(yè)幫助造成的。
她接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對此,美國人民才丁算怎么辦呢?
(在宋慶齡發(fā)表這次談話兩年半之后就發(fā)生了珍珠港事變)
我第一次同宋慶齡見面,是在她最后一次訪問廣州的時候。那是9月18日,即日本1931年侵占中國東北三省的國恥紀念日。
苗條端莊、容光煥發(fā)的宋慶齡神態(tài)自若地走在游行隊伍的最前列。雖然她的名聲早就銘刻在我的腦海里,但我親眼目睹她的風采,這還是第一次。她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在后來的24小時內,我們就見面交談了。她邀請我們組成了她在香港建立的“保衛(wèi)中國同盟”廣州分部。保衛(wèi)中國同盟的任務是動員外國友人提供醫(yī)藥等方面的物資來支持中國的武裝抗日斗爭,特別是極為有效的游擊戰(zhàn)。游擊戰(zhàn)士們從敵人手中收復了許多領土。由于我報道了廣州人民的苦難和斗爭,我也被吸收到“保盟”廣州分部中。
“保盟”廣州分部還來不及正式開始工作,廣州就淪陷了。但是,我同宋慶齡、同保衛(wèi)中國同盟和同她的其他事業(yè)的工作關系卻持續(xù)了40多年,并且成為我以后生活中的決定性因素。
不過,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這里,我們還是回到1938年底,在廣州陷落以后,我便前往香港了。
(譯/賈宗誼)
(注:本書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責編:朱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