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雜院的王二和人換了房。兩間北屋換了兩室兩廳的樓房,都說王二占了便宜。北屋騰空后,一個中年人領(lǐng)著仨工人往院里卸了一車磚又卸了一車土坯。我不明白他們要在屋里壘什么?我到北屋站了站,看出他們要在屋里壘什么了。他們要在北屋盤火炕!
我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時睡過火炕。冬天,勞累了一天,躺在火炕上那真叫舒坦、解乏。鄉(xiāng)下上點歲數(shù)的老人尤其喜歡睡火炕,他們因為年輕時出過大力,筋骨不同程度地都有些傷病,在熱乎乎的火炕上熥熥身子,可以減輕疼痛。我上前搭訕,盤炕?壘磚的中年人說,盤炕。我問,老人住啊?中年人用瓦刀背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u,壓磚,刮泥,然后抬起頭說,我父母住。
到了傍晚,他們盤好炕走人了。
妻子下班后,我將北屋盤炕的事說給她,妻子好奇地扒著北屋的窗戶向里張望。她沒見過火炕。她撇著嘴說,壘這么個火炕在屋里像什么樣呀?在城里長大的妻子不知道火炕對老人的重要性,我說,老人喜歡睡這種火炕。
過了些日子,北屋住進了人,是一對老夫妻。老頭高個,精瘦,背有點駝,腿腳不利落,出來進去手里總拎著把手杖。肥胖的老婆夾著個馬扎子跟在老頭身后。老頭走到太陽地兒,老婆忙將馬扎子塞到老頭屁股下。老頭瞇著眼曬太陽,老婆在一旁摘菜或者做些別的什么。老倆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院里人跟他們打招呼時,總是老婆先搭話。院里人都說老婆性子好。節(jié)假日,他們的兒子,就是那個中年人會帶著妻子、女兒來看他們。院里人問老婆,這是老幾呀?老婆說,老二。又問,怎么不見老大來?老婆指著北面說,老大在北邊帶兵,一年也見不著一面。
我時常走到太陽地兒跟他們說說話。老頭不像老婆那么愛說,我一過去他就遞過一顆煙,老婆用手指剜著老頭說,糟老頭子,你抽不算還讓孩子抽?老婆回過頭對我說,孩子,少抽,對身子不好。有抽煙的錢,還不如吃了喝了。我掏出兜里的火機給老頭點著煙。對老婆的說教老頭是一副待看不看的模樣,說,我抽了一輩子的煙,也沒覺得怎么樣?我湊趣說,我抽了半輩子煙也沒怎么樣?老頭說,就是嘛!我笑,老頭笑,老婆也跟著笑,其樂融融。有時候說著說著話,老頭會突然哼嘰著抱住自己的頭不說了,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的表情,老婆慌里慌張地丟下手上的東西將老頭攬在懷里,一邊撫摸老頭一邊喃喃自語。我注意到老頭腦袋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我猜測過他腦袋上的疤是怎么留下的?想的最多的是動顱腦手術(shù)留下的。老頭笨拙的行動以及他不離手的手杖都讓我往這方面想。
天漸漸涼了。
老倆口生著了火炕。我抱著兒子到北屋串門,是想讓兒子見識見識火炕。三歲的兒子看見爺爺盤腿坐在炕上,他也學(xué)著盤腿坐下。兒子穿著開襠褲,他剛一坐下就尖叫著蹦起來喊,它咬我屁股啦!他捂著屁股歪著頭看咬他屁股的火炕。他怪委屈的模樣逗得一屋子人亂笑。
兒子有尿床的毛病,晚上一漏叫,準(zhǔn)尿床。這天兒子又尿了床。兒子知道害臊了,捂著眼從手指縫看人。我抱著尿濕的被子到院里晾。在墻根下曬太陽的老頭揮舞著手杖樂著說,臭小子畫了這么大片地圖呀!
難得這么好的天,我們決定領(lǐng)兒子到公園玩耍。
最興奮的當(dāng)然是兒子了,他在院里跑來跑去地喊叫,老頭用手杖的彎頭勾住兒子蹦蹦跳跳的腿說,告訴爺爺,去哪呀?兒子笨拙地抱住老頭的脖子,讓嘴對準(zhǔn)老頭的耳朵。光看見兒子的嘴動就是聽不見他說什么。老頭笑瞇瞇地點著頭。我們喊兒子走時,老頭對我們說,天說變就變,你們最好別去公園了,就近轉(zhuǎn)轉(zhuǎn)算了。我和妻子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時抬頭看天。初冬的太陽,像張剪圓的白紙掛在天上,沒有一絲變天的跡象。妻子說,昨晚上中央臺預(yù)報的晴轉(zhuǎn)多云,沒說變天啊?老頭摸了摸頭上的疤說,我預(yù)報的比中央臺準(zhǔn)。妻子笑,我也笑,兒子在我們的笑聲中跑出了院。
進公園不久,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跟著藍(lán)天不見了,白云也不見了。雨夾著雪落下來。我們躲進了一家茶社避雨雪。妻子說,老爺子說的真準(zhǔn),神啦!我喊服務(wù)員上茶,順便說了句,碰巧了唄。我們喝茶,看雨雪中的景致,別有一番情趣兒。我們不用擔(dān)心晾在院里的被子。
我到北屋取被子時,老頭蓋著被子躺在炕上,嘴里不住聲地哼哼,老婆的手在被子里面給他掐捏,我問,大爺怎么啦?老婆說,老毛病,不礙事。老頭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非常難受。我坐在炕沿上說,要不要去醫(yī)院讓大夫看看?老頭的臉向我努出了笑容說,大夫也看不好我的病。老婆住了手,給我疊被子?;鹂粚⒈蛔酉壍眯v騰的散發(fā)著溫暖。說話間,他們的兒子進來了,我們到外間屋說話。我把今天的事學(xué)給他聽,他遞給我一顆煙說,神什么?是他身上的彈片告訴他要變天了。一到變天時,留在肉里的彈片就癢、就痛。望著一臉不解的我,他又說,我爸在解放石家莊的戰(zhàn)役中,有六塊彈片永遠(yuǎn)地留在了他的肉里,其中有一片還在他腦袋上!透過半截門簾,可以看見老人躺在炕上的側(cè)影,我默默地看著,不知道怎樣表達(dá)自己的感情。
晚飯后,我和妻子抱著兒子到北屋看望老人。兒子進了屋就要上炕。老人盤腿坐在炕上,他看上去比下午好受些了。他的目光一直憂慮地追著在炕上撒歡的小人兒,他是擔(dān)心小人兒將土坯炕蹦塌了,我喊兒子,兒子咯咯笑著躲避我抓他的手。兒子終于被老人的手?jǐn)堊×?,臭小子,坐下,爺爺給你講個打仗的故事。兒子喜歡聽故事,他安靜地坐了下來。我聽出來了,老人在講他親身經(jīng)歷過的戰(zhàn)爭歲月。老人講冒雨行軍的難受勁,講邊行軍邊睡覺的趣事,講怎么伏擊鬼子兵,講和鬼子兵拼刺刀的事。
兒子把我們的床想象成了戰(zhàn)場,他的小嘴模擬著槍炮聲在床上沖沖殺殺。我說,睡吧。兒子假裝中彈倒下去,然后躺在床上說,明晚上我還想到爺爺家聽故事。我說,我們一起聽。兒子歪著頭問,爺爺講的什么故事呀?我說,打仗的故事。我清楚兒子,他明天肯定把今晚聽到的故事講給托兒所的小朋友。兒子說,我知道是打仗的故事,故事的名字是什么呀?我說,千萬不要忘記!當(dāng)我脫口說出這句話,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記著這些在戰(zhàn)爭年代流過血負(fù)過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