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媽，賣成了嗎？”小男孩在房里聽見大門開闔碰撞聲，跑出來問。

女人招手要他坐她身邊。

“賣成了。三百五十萬，沒殺價。”女人笑著說，手指比出三和五。

“哇！媽好厲害！兩個月前買才兩百二十萬，現(xiàn)在賣三百五十萬，哇噻！媽賺了一百三十萬咧?！蹦泻惓Ｅd奮，扳著指頭計算數(shù)字。

“還要繳稅，大概能賺一百二十萬啦！”女人滿意地伸展四肢，腳抬上沙發(fā)，身子側(cè)躺。

“他們一定很喜歡我們的家?！蹦泻C靈地取過靠墊來給母親墊腳，“我?guī)蛬尨反纺_?！?/p>

“不用啦！我躺一下，你把茶盤收拾收拾，水果我看他們也沒動，你就再放進(jìn)冰箱里去。”

男孩熟練地照母親的指示，廚房客廳來回走了兩趟，又進(jìn)房里拿出一本記事本，坐回母親身邊。

“這是第七間，我記下來。七是lucky seven，今天教的。嗯……賣三百五十萬，羅斯福路五段五巷五弄五號，真好記，電話也記下吧！好了。”男孩認(rèn)真地寫著。

“下午的英語班教數(shù)字了？”女人問，男孩點頭。女人又說：“媽有時趕不回來陪你去，你要認(rèn)真上喔！”

“OK，媽，其實我可以自己去，你不用趕回來陪我，我過年都十歲了?！?/p>

女人嗯了一聲，“我跟著去，主要是自己也想學(xué)學(xué)?！?/p>

“媽要學(xué)，聽我的錄音帶就可以啦！”

“哦？長大了，真不用媽陪了？”

“是??！媽要我勇敢，自己照顧自己?。　?/p>

“可是，如果你長大不要媽，媽會傷心?！迸斯室獬瘍鹤诱ＵＱ?。

“絕對不會。我絕不會像爸爸……”男孩欲言又止，不安地玩弄著手中的筆。

“他最近還去學(xué)校找你嗎？”女人問，一臉的不在乎。

男孩仔細(xì)觀察母親的臉。

“昨天他在校門口等我，他沒問我住哪里，是我告訴他的。”

女人沒說話。

“他說姑姑生了一個妹妹，叔叔快要結(jié)婚了，問我要不要去看他們，我說他們欺負(fù)媽媽，我不喜歡他們?！?/p>

女人哼了一聲閉上眼，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嘲笑意味。

男孩更專注地盯住母親看?！鞍职终f……”男孩說得有點困難，遲疑片刻，“過兩年他要到南美洲去，去開餐廳?！?/p>

女人像是睡著了。

“他說南美洲就在美國的下面，那很遠(yuǎn)啰？”

女人又哼了一聲，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看兒子。

“這房子下禮拜要給人，媽上禮拜看好的房子，這個禮拜六我們可以住進(jìn)去?！?/p>

“那，什么時候我們?nèi)ベI新房子的家具？”

“就禮拜六嘛，那邊已空出房子來，家具買了直接送過去，我們就可以住啦！這兩天我正找人油漆。禮拜六下午你陪媽去買?！?/p>

“好?。　?/p>

“又忘啦？”女人搖著頭追問。

“喔！這是我的榮幸，很高興為女士服務(wù)?！蹦泻⑸ι︻^，“可是，媽，我在班上不能這樣說，男生女生都會笑我假仙?！?/p>

“他們不懂事，隨他們?nèi)バΑ！?/p>

“媽，這次家具得換個地方買，中正橋下的老板都認(rèn)得我們了?！蹦泻⒄f話像大人。

“也好。去士林看看，買好點的。那兒中古家具店也不少?！迸藫纹鹕碜?，“媽看了幾本雜志，說房價會猛漲，新房子三百五十萬買，我想兩三個月后脫手，看能不能賣個五六百萬。”

“五、六、百、萬？那么多？”男孩眼睛閃著燦爛的亮光。

“嗯。房子不小，只是他們很久沒住，沒整理，隨便賣給我。媽探價錢、殺價可都是一流的專家。”女人把得意寫在臉上，男孩連連點頭。

“那就是Number Eight。”男孩又低頭記錄，“媽，地址呢？”

“不太記得，禮拜六去看看?！?/p>

“媽，考你，你記得Number One那間，兩年前買多少錢？”男孩半闔起本子，興致勃勃地考問母親。

“一百萬，后來過三個月賣了一百五十萬?！迸瞬患偎妓?，一副神氣的姿態(tài)。

“答對了。后來呢？”男孩又偷看一眼本子。

“媽倒背如流，考不倒我的。做功課去吧！”女人揮揮手。

男孩乖順地帶著本子回房去，不一會兒又提個小型錄音機出來。

“媽，你聽今天的錄音帶?！?/p>

女人示意他把插頭插好，擱沙發(fā)腳邊，男孩又回房去。

女人起身關(guān)掉頭上大燈，讓客廳角落里的臺燈亮著。桔紅的燈罩緩緩流瀉出屬于初秋的另一種浪漫情懷。她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一只手垂落在淺藍(lán)色長毛地毯上。

二

“快走??！看什么？”女人催促著男孩。

“媽，是姑姑和奶奶。”男孩興奮地指著天橋下正快步穿越馬路的兩個女人。她低頭去看，果真是她們。兩人穿戴整齊，手中大包小包提著，儼然是大采購。

“叔叔要結(jié)婚，奶奶買新房用的東西吧！”男孩把頭伸出水泥墻外，視線緊緊與橋下女人相隨。

“別看了，專心走路。今天要買很多東西，媽要殺價，非常累人。別忘了，老板不肯降價，就吵著說要走。”

“小事一樁。”男孩說，老氣橫秋地。

下了天橋，他又極目在人群里逡巡。

“她們坐計程車走了。你沒媽高，看不見的。”女人淡淡地說。

“喔！”男孩聳聳肩，墊墊腳跟，給母親做一個鬼臉。向前走近一家牙科診所，透過百葉窗玻璃往里瞧?！拔椰F(xiàn)在牙齒不疼，我很幸福。”他回頭對母親說，又繼續(xù)走。女人目視兒子的背影，嘴角微微顫抖。別人家九歲的兒子走失，還可能說不清父母的名字，她的兒子不一樣，有可能出其不意地突然提醒她生命中的這個或那個。

她趕上前去，手搭著兒子肩頭。兩人穿一式的花格呢襯衫和牛仔褲———所謂的母子裝吧！路人一眼就看得出兒子像極母親———都是高鼻梁，豐潤下巴的富貴相。

在一家美術(shù)燈商店里，他們很快地以五折價款買了一座極豪華的扇形大吊燈。

“其他臺燈、壁燈買講究一點的二手貨就可以了?！彼÷晫鹤诱f。男孩仰起臉，應(yīng)了一聲。

不久，他們來到高架橋邊，沿街看到的幾乎都是舊家具。桌椅、不銹鋼水槽全擠到人行道外去了。雜雜亂亂中，一只灰藍(lán)色的皮沙發(fā)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九成新的啦！八千塊哪兒買？全新的至少要三萬?！崩习迥锎致暣謿獾嘏闹嘲l(fā)，惟恐說不過人家似的。

“只是來逛逛，并不真要買什么，看這沙發(fā)色澤淺，還蠻適合我那客廳，你算便宜點，我就扔了舊沙發(fā)?！?/p>

結(jié)果六千元成交。

“椅墊到夜市買新的?！彼鷥鹤诱f。

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又買了各式各樣的家具，也進(jìn)了舊電器行，買了重新噴漆過的大冰箱和二十六吋大電視。

“剩下床還沒買?！蹦泻⒗暇毜財?shù)說已購買的家具名稱后，抬頭對母親說。

又走了兩家店，看過床組，價錢沒談攏；到第三家，騎樓下的一張床吸引住男孩的目光。這張床介于單人與雙人之間，應(yīng)屬特制的“大”單人床，與一般成品規(guī)格不同。男孩走近去摸，面孔流露出天真的喜悅。

“媽，是米老鼠?！?/p>

女人也挨近，用手肘碰觸兒子，男孩會意，趕緊縮回放在米老鼠身上的手。女人見到不同造型、卻全張大著眼睛的米老鼠，忍不住也伸手去摸，這才發(fā)覺居然是手工一只一只補綴成的小可愛。

“米老鼠好漂亮，小弟弟喜歡吧？”店里走出個男人，四十出頭年紀(jì)，有肉的圓臉充滿自信，先瞟一眼男孩的母親，再專注地問男孩。

男孩搖頭，他的母親嘴角立刻泛起得意的笑。

“一只一只縫上去的，不容易??！還是新的咧！是一個愛爾蘭商人訂制的，臨時全家要回國去才賣來這里?！蹦腥宿D(zhuǎn)向男孩的母親。

“這縫上去的，凹凹凸凸的，不好睡，大概是這緣故人家才不要的吧！”女人一字一字說得清楚。

“哪會？小弟弟上去睡睡看?！蹦腥吮鹉泻⒎旁诖采希泻⒛樕涎鷿M笑意，攤開四肢躺平。

“怎么樣？很舒服吧！”男人臉上仍寫著自信。

“有點癢。”男孩看著母親，母親點點頭。

“大概外面放久了。”女人說，眼神是認(rèn)真的。“還有，表面不平也會有癢的感覺。”

“不會啦！”男人沉不住氣了。

“昨天才搬來的，哪里癢？”他把男孩抱起來，自己躺下去，眼珠子繞著女人身子上下打著轉(zhuǎn)。“癢？好爽！”男人洪亮的嗓門穿透出曖昧的余音。女人皺起眉頭，別過身去看別人的床組。

男人起身，手拍女人肩膀?！斑@個好啦！看你們母子很有水準(zhǔn)的人，算便宜賣啦！”

“多少？”女人往外邊靠，問得冷淡。

“一千五，不能再便宜了?！蹦腥舜鸬脭蒯斀罔F。

“算了！八百塊還勉強可以考慮，要知道，我還得買條好床單來鋪平才能用！”女人故意轉(zhuǎn)頭去瞧隔壁店的床組。

“八百？太沒行情啦！一張普通的單人床墊少說也要一兩千，看看這床，檜木做的，睡到你骨頭都化成灰了，它還不會蛀咧！”男人動氣了。

女人拉著兒子要離開，一腳才踏上突起的臺階，男人叫了：“好啦！好啦！算你厲害?！痹械淖孕湃尚牟桓是椴辉浮！斑\貨另加兩百?！?/p>

“哪有這種事？”女人轉(zhuǎn)身又要走。

“至少加一百嘛！”男人又急著叫，夾帶三字經(jīng)。

女人掏了錢，也掏出紙筆來寫上送貨時間地點，平平的音調(diào)說：“兩百塊訂金，貨到了再全額付清，你給我一張簡單的收條吧！”

男人邊叫賠本，邊走進(jìn)店里拿出一張名片，簡單地寫上一行字再遞給女人。

母子倆踏上隔壁石階，女人并不進(jìn)店里去，拉著兒子繼續(xù)往前走。

“媽，這家有臺燈，不看??？”兒子拉住母親，兩人停下腳步。

“你去對面吃客冰淇淋。”女人給兒子錢，“我自己挑就可以了。買好了，我過去找你，別吃太快?！?/p>

“我可以叫香蕉船嗎？”

“可以。”

“媽，那張床真的好漂亮，又大，我好喜歡?！蹦泻⒆邘撞剑只仡^來說。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p>

“我們買便宜了嗎？”

“嗯，很便宜?！?/p>

男孩開心地豎起大拇指。

“去吧！小心走！”

女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兒子過馬路后，回頭憎惡地瞪一眼剛剛買下來的床，悶悶不樂地往前走。她在一家書店門口停下，買了本《錢柜》，就在騎樓木條椅子坐下，手中翻著雜志，眼睛卻飄向遠(yuǎn)方，愣愣發(fā)著呆。

在眼睛里漸漸凝聚怒火之后，她忽然一骨碌站起，卷起雜志握在手中，不時拍打著自己的腦袋，走過馬路去。一踏進(jìn)冰淇淋店，男孩立刻發(fā)現(xiàn)了她，開心地向她招手。

“媽，這么快呀？我的香蕉船都還沒來呢！”

“媽心里生氣，還是來吃吃冰淇淋消消氣好?！?/p>

“剛剛買床生老板的氣嗎？”男孩擔(dān)心地望著母親。

“對，那男人很惡心，他躺過的床真不想買?！?/p>

男孩咬著下唇，不敢看母親。

“若不是為了房子好賣，那床送我我都不要。”

“媽那么生氣，我們不要買好了?！蹦泻⒚鎺n愁。

“不，還是得買，那張床很特別，有小孩的人會很中意?！?/p>

香蕉船出現(xiàn)在男孩面前，他的眼中重又漾滿笑意。“我媽也要一客?！彼f。

“給我一客香草的就好?！迸粟s忙更正。

“以后我也吃香草的就好，媽可以給家具店老板多一點錢，免得受氣?！蹦泻⒄f得頭頭是道。

女人催兒子先吃，自己怔怔地望著窗外發(fā)呆。

三

“真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要來看房子。”女人一進(jìn)門便對兒子嚷嚷。

“到今天剛好一個月。”男孩說。

“今晚有一家要來看，明晚也有?！?/p>

“那我們要趕快吃飯啰？”男孩忙著拿碗筷，“我把飯菜溫好了?！?/p>

“好兒子?！迸嗣撓露掏馓住?/p>

“外頭地面又有落葉，我先去掃掃，你先吃飯。喏！這些桔子洗一洗，擺茶幾上的水果籃里，茶葉也準(zhǔn)備一下?！?/p>

男孩提著一袋桔子進(jìn)廚房去。女人拉門出去整理院子。從院子往外瞧，巷子寬闊寧靜。路燈全亮了，照著對面一排新穎的五層公寓。挨家挨戶緊閉著門窗，屋子里的燈光悄悄地與水銀燈光在陽臺上相互交融在一起，訴說著屬于家的溫暖。

女人掃除了落葉，又給大門邊的盆景澆了水，兒子出來招呼她吃飯，她洗洗手才進(jìn)去。

“今天輪媽媽洗碗，對嗎？”女人邊喝著魚湯說。

“Yes，媽是想換成明天，對嗎？”男孩俏皮地學(xué)母親口氣。

“可以嗎？”

“沒問題。”男孩放下筷子，拍著胸脯。想起什么，又接著說，“媽，我這次段考第六名，退了三名?！?/p>

“是他們進(jìn)步了，還是你退步了？”女人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

“是我不專心，最近我最擔(dān)心……”男孩望著母親，囁嚅著，不知該不該說。

“擔(dān)心什么？”

男孩垂下眼瞼。

“男孩講話要干脆，媽不喜歡吞吞吐吐的?！?/p>

“床?！蹦泻⒁б麓?，“媽，那張床不要給別人好不好？”男孩說得急促，“它很大，我可以睡到長大?！蹦泻崆械赝赣H。

“可是，你知道，媽都跟人說我們要去美國，家具和房子是一起賣的?！?/p>

“你可以說那床已送給別人了啊！”男孩著急地說。

“不行，這樣媽不守信用?！?/p>

“我們給錢??！”男孩眼中盛滿焦急。

“好吧！我會考慮?！迸讼肓艘幌?，“那以后再換房子呢？”

“那床都不給人，好不好，媽？”男孩撒嬌著。

“不能這樣軟疲疲地講話，像女孩子，媽不喜歡?！迸苏Z氣略帶呵責(zé)。

“我知道?！蹦泻⑵鹕硎帐巴肟?。

鳥鳴門鈴忽然啾啾響起，母子互望一眼。

“他們來早了，你快收拾好，媽去開門。”女人往門口走去，又回頭壓低嗓門說，“記??！茶先拿出來再出門，零錢記得帶，別走遠(yuǎn)，外面冷，要穿夾克，巷子口就有公共電話。”

男孩快速地整理好桌面，進(jìn)廚房去。

女人開了門，女客人一馬當(dāng)先進(jìn)來，身后跟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皬?zhí)?，抱歉啊！來早了。是這樣的，我跟先生通了電話，說好他一下班就去接孩子直接過來了，來早了，打擾啦！”

“沒關(guān)系！請進(jìn)！請進(jìn)！”

“這是我先生，姓周?！迸腿顺冻赌腥艘滦洌腥嗣f出一張名片。

“周總經(jīng)理??？失敬失敬！還是建筑師呢！”女主人微微一頷首，引客人往里走。

“我太太早上聽你描述這房子，她很喜歡，怕別人先買去了，急著來看，我笑她說，沒有這么笨的買主，這怎么殺價呢？”

大家一齊笑。

“唉呀，人家張?zhí)粫{子大開口的啦！她先生在美國，她閑得慌才會來我們辦公室推銷書的嘛！那家書局他們也有股份的。大家像朋友，聊呀聊的，提到房子，來看看無妨嘛！人家張?zhí)罂蜌獾煤堋迸腿嗽谛P(guān)處換拖鞋停住了話。

“結(jié)果書沒賣成，可能會賣掉房子。”女主人接腔，眼睛望向男客人。

“兩位女士像是知己，看來殺價更無望了?！蹦腥藬倲偸郑ь^看大吊燈。

“價格絕對合理?！迸魅诵χf，“我先生昨晚還從美國打回電話，我說六百萬賣了好，他卻舍不得，說我小叔住隔壁，可以幫忙看房子，但是我個性不喜歡麻煩人，既然簽證也下來了，我想早點賣了也好?！?/p>

“辦移民嗎？”女客人拉兒子一塊兒坐。

“不可能。辦依親。我先生去年才出去念博士班，他打算在那里發(fā)展?！?/p>

待主客都入了座，廚房里的男孩跑了出來。“媽，你有客人??？”邊說，眼睛邊打量著小客人。

“嗯，給我們泡茶，好不好？”

女人溫柔地請求。男孩一點頭，回廚房捧出茶盤。

“你兒子好懂事??！也三四年級了吧？”女客人問道。

“四年級?！蹦泻⒒卮稹?/p>

“我五歲半上小學(xué)?！?/p>

“喔！同年級！好懂事！我們這兒子就是太依賴了點?！迸腿耸种更c著兒子鼻尖，看不出是真褒貶還是假褒貶。

“不會啦！”女主人陪著笑臉，“我看他伶俐得很，功課一定很棒！”

小客人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小主人望他兩眼，回頭扯母親衣角?！皨專胰ジ舯谡沂迨搴托⌒??！蹦赣H點頭，男孩開門出去，大家目送他。

“舍不得叔叔和堂弟，現(xiàn)在多聚聚?！迸魅苏f著，自己站起身來，“請來看看里面的房間，希望能合你們的意?！?/p>

一行四人沿著大客廳、小客廳、飯廳、書房及主臥室，來到小主人的房間。

“媽！看！米老鼠！”小客人第一次開口，興奮地叫，“我好喜歡，我們也要買這張床嗎？”

“哇！好別致的床墊！好可愛的米老鼠！像是繡綴上去的。”女客人仔細(xì)摸著米老鼠。

“他奶奶送的生日禮物，特別去士林訂制的，他喜歡得不得了，嚷著要搬去美國睡，勸說半天才肯送給堂弟?！迸魅瞬患膊恍斓亟忉屩凵駞s難掩一分緊張。

“媽，我也要。你也買一張給我?！毙】腿肃倨鹱?。

“張?zhí)氵@床是哪兒訂的？”

“喔，喔……我不太清楚，要問我婆婆?！?/p>

“床搬來搬去多不方便，干脆賣給我們，你們再另外訂制一張吧！”

女主人為難地?fù)u頭，“恐怕那兩個小男孩要怪我了?！?/p>

“媽，那我們就不要買這房子嘛?！毙】腿耸蛊鹦宰樱赣H要往外走。

“小孩子這么性急?！蹦锌腿苏f話了，拉住兒子的手，“張?zhí)?，這家具不是連房子一起賣嗎？我如果決定買這房子，家具附送該是主要的買成因素之一?！蹦锌腿怂妓髦f，“你的家具很有特色，客廳的大吊燈我也欣賞。你開價六百萬，我還沒殺價……事實上，這房子已經(jīng)很老舊了……”

“可是，房子可以翻建成五樓，像對面一樣，分得底樓，值千萬都不止呢?！迸魅巳詭еφf。

“可也不一定這上頭的二、三樓住戶肯??！改建，就不知要拖到哪一年。”男人就事論事，做生意的，果然精于談判，只是氣氛較前略顯僵澀。

“我先生的意思是說那床留著也六百萬就脫手了。”女主人苦著一張臉，伸伸舌，像做錯事的孩子。

“那就說定了！明天找代書，我們先開一百萬的票子?！迸腿死瓋鹤诱酒?，急欲離去?！懊魈煳覍γ嫱吕钐筒挥脕砜戳?。”

“你們有熟悉的代書嗎？”女主人問。

“有?？赡苄枰愕乃袡?quán)狀吧？”男客人搶著答。

“是。前一個月這房子才過到我名下，我婆婆讓我全權(quán)處理這房子?！迸魅诵⌒囊硪淼鼗卦?。

“明天下班我們過來接你去代書那里，嗯……七點，好吧？”

“好的，謝謝?！迸魅耸冀K保持笑容。

“這魚缸也留下吧？”女客人換好鞋，仍注視著門邊大型魚缸?！拔蚁壬f那是聚寶盆?！?/p>

“沒問題！那你們的家具呢？怕擺不下了?！?/p>

“我們原跟公婆、大伯一家住，現(xiàn)在搬出來，沒什么家具。你這房子，我就貪這個方便，你不知道，搬家有多麻煩！”女客人叨叨訴說著，語氣夸張。

“喔，我了解了?！迸魅藫屜热ラ_大門。

客人走了，女人在大紅門邊張望一會再跨出門去，往右走了數(shù)步，發(fā)現(xiàn)兒子就縮在隔壁凹進(jìn)一塊的墻邊。

“不進(jìn)來？生氣啦？”

男孩一臉的不高興，咬著唇，低著頭，不說話。

“我要關(guān)門嘍！”女人往回走，進(jìn)了大門，男孩在后跟著，推上紅門。

進(jìn)了屋子，女人忙著收拾茶盤，男孩徑自進(jìn)房去，把門甩上。

女人忙完手邊的事，敲著男孩的門，開了進(jìn)去。男孩俯臥床上，手撫弄著米老鼠的大耳朵。女人拍拍兒子的背，男孩停止手指的動作。

“媽媽找人做一個一樣的。”

“以后還不是要給別人?！蹦泻⒋舐曊f，別過頭去，手背抹著臉。

女人坐床沿，不說話。

“我以后不要再幫媽媽撒謊，我以后不要再倒茶給客人喝，為什么他們都要買我的家？六百萬有什么稀罕？”男孩抽抽噎噎地說。

女人站起身，離開臥房。帶上門，眼淚撲簌簌滑落一臉。

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男孩房里依然傳出哭泣聲，間雜著極傷心的哀嚎。在這同時，客廳里始終只有魚缸馬達(dá)打氣泡的規(guī)律節(jié)奏。

三十分鐘過去，男孩開了門，看見母親躺在沙發(fā)上，手中握著高腳酒杯。男孩用毛衣袖子抹干臉，走向母親。母親闔著雙眼，一張臉花花慘慘的。

“媽，我哭完了，我不哭了，我要聽話?！蹦泻⒀手谒f，臉上布滿憂戚神色。

女人微張雙眼，又疲累地闔上，有氣無力地拍拍身旁的沙發(fā)，示意男孩坐下。

“再幫媽倒一杯?！迸税丫票e高，男孩斟了酒。

“媽，你會喝醉?！?/p>

“喝醉媽會很快樂?！?/p>

“可是，你會吐，你會哭，你會亂叫，好可怕！”

“不會，媽保證不會。上一次嚇壞了，是不是？是不是賣Number One的時候？嗯？”

“是。我不賣大書桌，媽媽說我才小學(xué)一年級，再買小的就好?？墒牵瑡寢?，你不知道，我抽屜里都貼了爸爸和奶奶的照片，拿不下來?！蹦泻⒀劾镉譂M含淚水。

“你不敢說，怕媽媽生氣，罵你不懂事，對不對？”

“媽媽說，連家具一起賣，才像是好人家要去美國團(tuán)圓，別人會給我們很多錢?！?/p>

女人開始打嗝。

“我說，我討厭媽媽要把書桌給別人，我討厭法官問我要跟爸爸還是跟媽媽，我還說，為什么不能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媽媽就開始哭，一直哭很久。”

“剛才也是這樣討厭媽媽，對不對？”

男孩不回話。

“說實話，媽要你說實話，做個好孩子?！?/p>

“我是壞孩子，我都跟媽媽一起騙人，我爸爸不在美國。”男孩眼角噙著淚水。

女人咯咯笑起，越笑越狂。

“媽媽，你說不嚇人的?！?/p>

“好，好，媽媽不笑也不哭，媽媽想講很多很多話，可以嗎？”女人斜張開眼瞄兒子，把杯子給他?！拔∥?！兒子還是認(rèn)為媽媽是騙子啊！唉，怎能算是騙人呢？”女人又開始打嗝，男孩忙幫她捶背。

“我……我靠智慧賺錢，智慧，懂嗎？媽媽聰明，想辦法讓那些想貪圖方便舒服的人來買我的房子。我的家具雖然是二手貨，格調(diào)卻很高，大家都喜歡。我的房子能賣好價錢，是我的本事夠，不是騙來的。媽媽還以為你早就弄懂了！咳！小孩子！大概老師說了什么吧？還有，你爸爸，嘻———嘻———那個叫張先生的，誰管他！反正他要去南美洲啦！不是嗎？跟美國很近啦！團(tuán)圓嘛，哈———哈———太可笑了?！迸舜鴼猓饋?，男孩退坐到對面去。

“兒子呀！別害怕！真的很好玩。你五歲就會跟法官說———我爸爸壞我不要他我喜歡媽媽，像我這樣一口氣說的，真的，不騙你，笑死人了，哈———”女人又一陣狂笑，笑出眼淚來，彎下身子去，一串大咳后，手捂著臉，嗚嗚咽咽地抽噎著。

“沒有你，媽一無所有，媽才會叫你上法庭作證，你奶奶他們恨死我了。兒子呀！你是媽的心肝寶貝呀！媽怎會不愛你？”女人又哭了，伸出一只手摸索著找面紙，窸窸窣窣一陣，擤了鼻涕，擦了臉，重新躺下，閉上眼。

男孩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母親。

“媽帶你出來，身邊沒錢———我不要他們的錢。你奶奶在法院外又哭又叫地罵我掃帚星，說我不讓他們張家傳宗接代。哼，哼……傳宗接代？憑她的兒子？哈———哈———我把你留她兒子身邊，傳他的本事？什么本事，賭嗎？……算了……去他的傳宗接代……哇———”女人迅速坐起，來不及移動雙腳，一攤臟東西已嘔到地毯上。

男孩趕緊從洗手間里找來大浴巾，擦拭著地毯，再給母親一塊熱毛巾。

“別管地毯了，反正都賣了?！?/p>

女人扯掉脖子上的花圍巾，又脫了毛背心。“舒服多了，兒子呀！謝謝你！給媽一杯茶好嗎？你不幫媽倒茶了嗎？”女人又躺下。

男孩默默倒來熱茶擱茶幾上，女人伸手去觸杯子，男孩急著叫：“很燙。”女人縮回手。

“唉！一個商職畢業(yè)的離婚媳，能找到什么樣好薪水的固定工作？為了生活，我做過女工、店員，也去擺地攤，到現(xiàn)在推銷書和卡帶兼買賣自己的房子。記不記得你跟媽在公館夜市賣書賣衣服？大熱天，逛夜市的人一多，你就要悶出病來。有一回……”女人停住話，男孩摸摸茶杯說：“還燙，媽?！?/p>

“有一回，”女人又接著說，“你半夜發(fā)高燒，媽急得哭了，門外有男人敲門，講些不三不四的話，媽忍了下來。你姑姑更可惡，那夜居然打電話來諷刺我，說我愛兒子就該給他舒服的日子過，干脆到萬華人家騎樓下拉客。呸！”女人陡然坐起，眼睛布滿血絲，透著恨意。

男孩低著頭，不敢看母親。女人伸手去拿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嘆口氣說：“你奶奶倒是真關(guān)心你，知道我們生活苦，送了六十萬來，說是生活費，我收下了，我發(fā)誓我會雙倍奉還。媽做到了，不是嗎？兩年而已，我的房子賣到六百萬了，還掉最開始買房子的貸款四十萬，我還你奶奶九倍的錢都還有剩，你不替媽高興嗎？”

男孩抬頭，眼光怯怯地游移著。

“媽愛我們兩人的家，”女人目光嚴(yán)肅地掃過男孩，再閉起眼喃喃說著，“燈壞了，水龍頭滴水，媽都自己修理，不讓外人侵入我們的家。有人要買房子了，媽就當(dāng)它是一件商品，賣了它，幫我兒子找一個更好的家，媽媽做錯了嗎？”

“媽，對不起！我以后要聽話?！蹦泻⒄f，眼淚又涌出眼眶，委屈無奈地低著頭。

“去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迸税杨^埋進(jìn)雙掌里。

“媽，你頭疼嗎？”男孩移著腳步，輕聲問。

女人沒回話，搖搖頭，躺下。男孩關(guān)了大燈，從母親臥房里抱出一床絲被蓋在母親身上。

男孩進(jìn)房去，跳上床，張大眼睛躺了一會兒，又下床來找筆，在米老鼠黑色大耳朵的鏤空白布上寫著：米老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