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掖城西20公里處有一片沙窩，沙窩中殘存著一個古城遺址，當?shù)厝朔Q為“黑水國”，也叫“老甘州”(張掖古稱甘州)，千百年來，如同一幀歲月深遠的古畫，懸浮在朝暉日暮之中，訴說著千古滄桑。

一個晴和的春日，我?guī)е?0歲的女兒融融去看黑水國。一路上，融融不斷問我，那是怎樣一個“國”，哪個朝代的國都，有沒有寶藏？我說，那兒只有一片廢墟，但很神秘，就像一個神奇的故事一樣：從前，有一個牧羊人在黑水國附近放羊，他的一只牧羊犬每天一到黑水國就不知去向，牧羊人覺得非常奇怪，想弄個明白。有一天，他悄悄跟隨牧羊犬到了殘破的城垣下，只見牧羊犬鉆進了一個水洞，他也隨著鉆進去，原來洞里像一個宮殿，每一道門里都堆滿了金銀財寶，一直走到第九道門，也是最后一道門，見正中方桌上擺著一個金月亮，牧羊人欣喜若狂，想把金月亮帶回家，可是，當他剛一拿起，室內(nèi)頓時一團漆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只好放下，室內(nèi)又恢復(fù)了光亮。牧羊人出洞后，做夢都想取回金月亮，但一夜之間，風沙埋沒了一切，他再也找不到入口了。

“黑水國地下真的有寶藏嗎？”女兒一聽，興趣陡增，誤把傳說當成真實。

思緒飄逸到《山海經(jīng)》記述的遠古時代，祁連山下還是一片湖泊密布、溪流縱橫、水草芊芊的荒蠻之地，從黃河以西的河西走廊到額濟納的居延海畔，原始部落的游牧民族趕著牛羊，逐水草而居。公元前1世紀，日益強大的匈奴占據(jù)河西，在這片廣袤的沃土上經(jīng)營著自己的政權(quán)。西漢建立后，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進擊匈奴，平定河西，建立了張掖、武威、敦煌、酒泉四郡，把這片土地納入漢朝囊中。后經(jīng)唐代絲綢之路的拓展和明朝移民政策的推行，河西大地才真正建成了一片日趨繁榮的綠洲。兩千多年的滄桑巨變，該給這片土地留下多少值得回味的東西呀！然而，先民開辟草萊、耕耘收獲的血汗，民族間金戈鐵馬、刀光劍影的陳跡，幾多輝煌，幾多烽煙，全都隨風而逝，如今只空余一廢墟，歷史的斑斑陳跡，也只能從散落在流沙荒草中的片片瓦礫中去考證了。

二

遠遠地看到了一個黃沙彌漫的殘破城廓，黃沙茫茫，天地悠悠，光禿禿的斷垣，枯黃的野草，遍地的破磚爛瓦，像一塊巨大的傷疤。

遺址有南、北兩城，間距二三公里，北城緊靠黑河沿岸，大部分已被流沙掩埋，南城城廓基本完整。我們看到的是南城。站在高高的角墩上看，這個城池方圓不足半平方公里，如同舊時的屯莊或族人城堡，但如果從公元前121年霍去病驅(qū)逐匈奴、建立張掖郡算起，這里也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了，這些斷垣殘壁就不能不令人敬畏。城墻為黃土夯筑，風雨已把那些斷垣沖刷得如肌膚一般光潔，城池四角筑有方形角墩，東角的角墩稍高，也最完整，臺頂四邊建有圍墻，可容一二十人自由活動，顯然有防御的意義。墻里墻外，經(jīng)年流沙淤積，堆至墻頂，越發(fā)襯托出遺址的蒼涼、凝重。遙望遠處，原先開闊的荒灘戈壁，大部分已經(jīng)開墾成了農(nóng)田，再遠處，巍峨的祁連山遙遙相望。

正東面開一城門，五步余寬，有弧形甕城，不便馬匹車輛直進直出，是典型的古代軍事防備工事。有史記載，唐代曾在此設(shè)鞏驛，元朝設(shè)西城驛，明朝設(shè)小沙河驛，是傳遞政務(wù)情報的中轉(zhuǎn)站，而唐朝之前，這里是怎樣一個城廓？是誰修筑的？遠離中原大地的河西走廊，同樣遠離文化浸濡，歷史在這里是一張白紙。惟一有生命跡象的是城門口存活著的幾棵沙棗樹，其中一棵從中間一裂為三個杈，每個樹杈都有一人雙臂合抱那么粗，全都匍匐在地，仍然筋骨健壯，在這個春天煥發(fā)出了新葉，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古老的一棵沙棗樹。正巧碰上附近林業(yè)站的一位老職工，問他這棵樹的歷史，他也說不清，估計是300年以上了。

城廓里建筑物早已化為烏有，昔日的繁榮隨風而逝。斷磚、碎瓦和石頭散布滿地，而春天一如既往地生長著，一些野草已經(jīng)從磚頭、石頭縫中鉆了出來，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一片綠意。我們撿了一些斷磚碎瓦，細細端詳。磚是典型的漢磚，渾厚、結(jié)實、粗獷、古樸，扣之若金屬般鏗然有聲，還有兩種獨特的斷磚，一種有榫，一種有鉚。孩子奇怪地問我怎么回事，我驀然想起，書上記載，這叫“子母磚”，是漢代專用來營建墓室的（遺址四周數(shù)十里內(nèi)有許多大規(guī)模的漢墓群）；瓦片有很粗糙笨重漢陶，也有細膩精致的青花瓷、黑釉瓷。小女突然說，“爸爸，你說的歷史就是這些破磚爛瓦吧?！蔽乙汇?，她又說，“我知道了，歷史就是把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回復(fù)到原來的樣子?！蔽也挥傻貫檫@個比喻大聲叫好。孩子的思維總是直截了當，童真的語言最容易戳破表象。我們所尋找的東西不就是把破碎的“磚瓦”連成一個整體嗎？

望著沉寂的古城，端詳著滿目秦磚漢瓦，我想，在這里，隨意抓一把泥土都是沉甸甸的歷史，隨意撿一片石頭都凝聚著古人的氣息，隨意撫一縷輕風都有一種很細膩的聲音深入心底。透過塵封的歷史，盡可想象，同樣明媚的陽光里，我們的祖先曾在這片熱土上耕耘、收獲，打造家園；黃沙之下，曾經(jīng)定然遍地深碧淺綠，萬紫千紅，天空飛鳥長鳴，流云聚散；荒廢之前，定然清流激蕩，牛羊歡唱，汲水的女子一步一歌，唱著生活的安詳；絲綢之路的商賈行旅正好卸下旅途的疲憊，在酒旗飄揚的西風里暢飲鄉(xiāng)思。

三

黑水國，這個以水的名義命名的古城，雖然已經(jīng)斑駁頹廢得如此經(jīng)典，雖然歲月的黃沙早已掩蔽她的容顏，雖然歷史的塵埃剝奪了她的繁榮，沿著經(jīng)流不息的記憶，依然能看到季節(jié)在里面居住，河流在腳下蠕動，依然能感受到綠樹掩映的田園深處的疲憊和幸福，依然能體味到遠古的風向遠方問候廣闊的世界，依然能聽到悠遠的牧歌和征戰(zhàn)的號角從歷史深處抵達內(nèi)心。此時，陽光格外燦爛，讓每一個角落充滿動感，讓大地源遠流長；風兒格外平和，讓每一顆心靈恬靜明朗，讓歲月天高云淡。而這片古城，這片廢墟，卻滄桑得讓人沉重，令人不安。曾經(jīng)的繁榮，曾經(jīng)的生活難道就只剩下這一堆堆黃土、一把把枯草了么？這片經(jīng)過游牧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浸濡的土地，它的歷史竟是如此蒼涼！

女兒好奇地問我：“這個城是怎么變成廢城的？”

我曾無數(shù)遍翻查過這片遺址的歷史，但有限的文字記載說不清它的來龍去脈。只好給她講了一個廣為流傳的民間傳說：隋朝時，有個叫韓世龍的大將駐扎此城，一天黃昏，一位皓發(fā)白須的老人來到古城，兩手空空，卻沿街叫賣“棗”、“梨”，呼叫過街，便杳然消失。人們大惑不解，報知韓將軍，韓世龍覺得奇怪，但很快悟出神仙指點，須要“早離”。于是當機立斷，率領(lǐng)軍民連夜棄城而去，果然半夜狂風大作，摧城拔屋，一夜之間，城池便被風沙掩埋。后來，一位郡王要建一座新城，為保安定，便四處請高人察勘風水。一天有個云游和尚經(jīng)過，對郡王說：我有一枚銅錢，把它扔出去，它落在哪兒，就在哪兒建城，可保金城永固?？ね跣南?，一枚銅錢能扔多遠，找到還不是輕而易舉。結(jié)果，和尚揚手一扔，銅錢凌空飛起，兵士拔腿就追，一直追出三四十里，才見銅錢落在了一片葦溪之畔。溪水蕩蕩，蘆葦密布，哪里找得出一枚銅錢？正當人們沒主意的時候，來了一位道士，拿出一根銀針隨手一揚，插在地上，說，就在這兒了。人們連忙去挖，銀針剛好插在銅錢的孔眼里。于是就在此建起鐘鼓樓，以此為中心，建了東西南北四大街，才有了今天的張掖城。這個故事，張掖民間有許多版本，猶如“鄉(xiāng)土教材”，一代又一代拿來教化兒孫。小女如聽神話，追根究底地問：“是風沙掩埋了古城嗎？遺址之下有一座地下城嗎？”許多想弄清這片遺址來歷的人都想從這個傳說中搜尋線索，但翻遍歷史，并沒有韓世龍這個人物。至于風沙埋沒黑水國，也只能姑妄聽之。我多次到黑水國考察，感覺黑水國并沒有足以毀滅一個城池的沙丘，數(shù)百年來的風沙侵襲，也僅僅在墻根下游淤積了一個沙層，城內(nèi)的空地依然能“自將磨洗認前朝”。在黑水國四周，都有一片一片的稀疏的沙棗林和白楊林，數(shù)百里外也無大片沙漠。我也親身到盜掘開的漢墓里去看過，大都是二三米深的沙土層，足見近兩千年來，這兒的地形地貌并沒有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1992年，甘肅省政府投資，省地質(zhì)礦務(wù)局物探隊對黑水國區(qū)域用現(xiàn)代電磁波儀器進行了一次全面勘察，想發(fā)掘出一座地下古城來。在南城發(fā)現(xiàn)一處疑點，認定有地下洞藏，挖掘在1.4米深處，是一個魏晉古墓，再深挖為原生沙土層。而勘探者認為13米以下有巨洞，結(jié)果挖到11米深處無法施工，被迫停止。 “地下城”的說法不攻自破。

欲問前朝事，無語對西風。古時的河西走廊，是民族紛爭的焦點，烽煙連年不斷，統(tǒng)一與和平總是短暫局面，古籍中提到的一些古城，如樓蘭、黑城、北涼古都駱駝城、許三灣遺址等，都不知所終，這些古城毀棄的緣由，要么是戰(zhàn)爭，要么是水源改道，要么是突兀其來的瘟疫、自然災(zāi)害。遠離中原大地的西部，同樣遠離文化的關(guān)懷，千百年來，西部的歷史就是留在大地上的廢墟，等待著后人來破解這些不解之謎。因著廢墟，我們感受到了歷史的厚重和文化的飽滿。余秋雨說：“廢墟是古代派往現(xiàn)代的使節(jié)，經(jīng)過歷史的挑剔與篩選；廢墟是父輩曾經(jīng)發(fā)動過的壯舉，會聚著當時的力量和精粹；廢墟是一個磁場，一極古代，一極現(xiàn)代，心靈的羅盤在這里感應(yīng)強烈。”

漫步古城遺址，盡管春陽明媚，但歲月的滄桑依然寒冷地直透我的靈魂，逼視著生命的短暫，時光的易碎，人類的渺小，一個聲音問：能讓歷史留住的東西又有多少呢？把悲愴還給歷史，把陌生留給過去，把激賞交給現(xiàn)在吧。我們有理由為古人曾經(jīng)的文明驕傲，我們更需要學會對歷史文化滿懷尊重和欣賞。讓心靈回歸原始家園，在靜寂中尋覓歷史脈絡(luò)，在守望中感受千古滄桑。卸下塵囂的重負，聆聽輕風細吟，欣賞流沙奇觀，品味田園風光。

憑吊歷史，是為了更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