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 象
水迢迢自林森處蜿蜒而來,流瀉在頁巖上,盤桓游走,像淚,緩緩地滑過樹林、落葉、梯田和山渠,山的整張臉都洇得濕漉漉的,山尖上的云朵們帕子似,沉甸甸地、綿綿嗒嗒地依繞在半山腰,人從中間過,一陣風(fēng)來,衣服頭發(fā)就被半霧半雨的濕氣襲個全透。
走在斜斜的雨霧里,紅土路從高山深處,一直繞到山腳,曲折往復(fù)數(shù)百里。
這是公路??梢孕凶咭惠v汽車。而從公路上俯視山谷和深林,暗青色的一條帶子時隱時現(xiàn),在微雨里,熒熒地反光。汽車從山腳顛簸著爬上山,青色的小路也如小蛇似的,一直游上最高峰。那就是傳說中的徽州古驛道。據(jù)說,它連接了這數(shù)百里群峰深處的每一村落,這里人煙相傳了千年,驛道就鋪設(shè)了千年,昂貴漂亮的青石板非本地所產(chǎn),而是自遙遠的他鄉(xiāng)運來,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相延鋪路,一直通到徽州,深山人隱,這盲腸一線的路,是這群山里隱沒的數(shù)十個村落與世界交通聲息的唯一氣脈,這氣息微弱到讓時間忘記了這山谷里歲月的變遷,但是它們自成一體的氣韻遺世獨立,千載不絕。
而轉(zhuǎn)過一重翠障,泊在山灣里的一汪湖水,靜靜地皺著波痕,粼粼的光在風(fēng)里,滑過水面,而梨花白騰騰如煙籠罩著沿湖的樹,在薄霧里,一地落花雪也似地濡覆了大地,黑青色屋檐映襯著安靜的青山,白底的高墻上染著歲月的蒼黃印記,家家戶戶的門扇都低矮狹小厚實,只容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直身進出,凹痕清晰、磨出了弧邊的木門檻邊,一只黃犬,靠檻蹲坐,尾巴不安地掃過青草稀疏的地面,幾只黃羽黑尾的母雞,從容地從堂屋里踱了出來。門楹上對聯(lián)兀自鮮艷: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流泉嘩啦啦地從屋后的梯田繞過,沿著溝渠,被一爿剖開的青竹片,引到家門前的一個小潭里,又自小潭一角上的缺口,嘩嘩地流了出去,重新匯聚到渠里,在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上濺起了一簇泠泠的水花。
村子口上一株蒼蒼大樹,樹陰撐開,覆蓋了幾座房屋和入村的溪流,如一神明,冷峻而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庇蔭下,千百年人脈的榮枯。
山是云起源。
婺源一地,夢之起源。連綿數(shù)十里的青山,白云深處人家,山水如此明晰,村落靜寂亙古,房屋蒼老樸素,站立在那狹巷里,陽光遙遠得像隔世,時間不復(fù)流動。前塵后世,到此俱休。一千年一百年過去,徐徐睜開眼睛,還是這夢,這一世。
構(gòu) 成
婺源雖然現(xiàn)在隸屬江西,但是早年卻是地道的徽州地盤?;丈淌侵袊飞献钪档锰接懙霓r(nóng)商群落,學(xué)者的目光牢牢地追逐著他們在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史上的沉浮起落,他們的故里,近年來才進入了旅行者的地圖。
攝影家們目眩神迷地看著青山疊翠、梯田花海、老屋繞泉,民俗學(xué)家們則暈頭轉(zhuǎn)向地忙著記錄眼前看到的一切細節(jié):一個活了一千年或者更多年的、保存完好的、形態(tài)依然原始的古村落,而且是活的。生活狀態(tài)、耕作方式、與外界交往的形式,一千多年來沒有任何本質(zhì)變遷。
他們守著一個祠堂。這是村子的靈魂核心。沿著一條流進平谷的河流,在河水入谷的平緩灣口上,栽下一顆小樹,而這顆樹將命中注定與世長存,蔭佑村莊,并記載下這個村子點滴光陰。樹,懶懶地在陽光下打了個盹,一千多年就沒了。在打下第一座房屋的第一根地樁的時候,就設(shè)定了村子未來的規(guī)模、人數(shù)、戶數(shù)。按照風(fēng)水、田地多少,為每一棟未來的房子劃定了地基。一旦人口數(shù)目繁衍超過了這個山谷所能養(yǎng)育的數(shù)量,就必須有人拖家?guī)Э诘仉x開,去更遠更高的山上,開辟新的家園,而新的村子扎根的方式,一如祖先,選中一個山谷,落腳在水邊,栽下一顆樹。栽樟樹的村莊很多,或者是因為山間霧氣濕重,非樟樹不可驅(qū)除瘴氣蟲豸,亦或者因為婺源山中,樟樹最為常見,易栽易活。
舊的村子和新村子之間,唯一的紐帶,就是一條石板路。如果新村子不夠富裕,也會就地取材,用鵝卵石高高低低、仔仔細細砌出一條路來,從山里,延伸到隔壁山里,從一個小村,到一個大村,然后更遠,連接官道,直至徽州。再往外,就是已經(jīng)脫離了村人的想象范圍之外的遼遠世界,是一個虛幻迷離的海市蜃樓,在游子的家書里,在老人的故事里,捉摸不定地變幻著形狀和細節(jié)。有限的山地無法養(yǎng)活更多的人口,“今世無福,生在徽州,十一二三,往外一丟?!睅缀趺總€村子里每一個男丁,從一出生開始,就背負了家族走出深山、出人頭地的期翼,或仕或商,稍稍年長,便跟著長者,一只粗布包袱或者一只背簍,穿過門庭一樣寬廣的樹陰,緣著那一線青色的路,像一只蜘蛛般,百折不撓地爬向傳說中的世界的中心。
每一個村子都出過大夫,進士,或者巨商,名賈。他們的名字或者在大世界的記錄中已經(jīng)湮滅無聞,但是在他出生的衣胞地的族譜上,在巍峨高大的門楣上,在字跡模糊的功德碑上,他們依然與時間頑強地在對抗。他們窮盡一生,從外面世界里所爭奪來的財富、光榮,都沿著那條青線,如燕子啄泥般一點點地又被運回到起點。金銀珠寶,高堂大屋,和使得村莊更為尊嚴的橋梁,更長更新的石板路,和精工細作、煥然一新的祠堂,就是他們耗盡一生光陰成就的終極事業(yè)。
行 走
漫山遍野的雜樹荒草,灌木叢密集得只容一兩朵山丹丹探出頭。此際初春,正值封山育林,整座山,整整幾十重山頭,密林里果真看不到一星半點人影。偶爾有徒步旅行者,背著高過人頭的專業(yè)行囊,從容而悠閑地走在山谷底下的那條青石路上。
環(huán)繞在婺源周圍的山山水水中,以北線最適合行走。
而行走,是領(lǐng)略世界的最好形式。
這一條綿延千里的古驛道,穿越一個又一個的山村,與一道又一道的溪澗交錯,爬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沿線有數(shù)十個無名的小亭子散布,走著走著,轉(zhuǎn)過一叢怒放的杜鵑,一只寂寞的涼亭就出現(xiàn)在眼界里。它磚石結(jié)構(gòu),四扇薄墻,佇立在溪流邊上,沒有門扇,長方的門洞邊上釘著楔子,一只竹筒挖成的水瓢上穿著茅草擰成的青繩,掛在上面。亭子里幾塊石頭壘成一個簡易的灶,石頭被年深日久的煙火燎得烏漆麻黑,除了灶下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留下的一些灰燼,再無他物。
這對于一個行走荒野的人來說,已經(jīng)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庇護所。
清潔的水,可提供溫暖的火,和遮擋風(fēng)雨的一方屋頂。
這條道路是深山走向花花世界的唯一途徑,它指向明確而堅定。寂寞而清朗,而且每隔一段距離,總在一個人的行腳走到疲倦的那個時分,一定會出現(xiàn)這樣的一個涼亭,略做休憩。它是附近的村落——即使隔著路有數(shù)里或者十數(shù)里之遠的一個村子所貢獻出來的不動聲色的好意,淳厚、久遠和簡樸。一個亭子和一段路,承載的就是就近一村的臉面和口碑。再荒僻貧瘠的村落,就算用竹木就地取材,搭座一人高的棚子,也得砌個供旅人歇腳的小屋,即便也許一個月里,才會有一個外人路過他們的村落。
基本上,碰上一個亭子,就能能碰上漫山的莊稼地了。
附近的村民精耕細作地把這一帶能夠開墾出的山地,都耕開耘平,從山頂?shù)缴侥_,一層層地,耙出梯田。最大的一塊地不會超過2分,最小的可能只有1個平方米,每一塊地都鑲了邊,堅實的田埂把它們一塊一塊地包圍起來,而山澗里奔涌的清澈的水流,被一爿接一爿被青苔蝕成黑灰色的竹片引接著,注入田埂里側(cè)的墑溝。
企圖抄近路進村子的,可以離開走了一天的石板路,踩著這些被一代又一代的農(nóng)夫的腳夯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田埂,越過一方又一方精致的田地,越過細浪騰涌般的油菜花地,越過迷霧般蒼白的蘿卜花地,前方,溪流轉(zhuǎn)入平緩的地勢,立即沉靜,如一道顏青如水的絲緞,沿地鋪展,穿村而過,數(shù)十間重重疊疊的黑瓦白墻籠在梨花杏花里,整個村子靜美得如不真實,如傳說,如一幅泛黃的山水畫,突然立體地呈現(xiàn)出來。
隨 想
夜像霧一樣,從山尖尖上彌漫而來。
山起初還是淡青,轉(zhuǎn)眼就洇成了黛綠,最后,化為墨藍的天空下烏突突的剪影。近處的墻和梨花還是暗暗地白著,在夜里遠遠近近地勾勒出村落淡墨似的輪廓。沒有什么燈火。山里的電費非常貴,熒熒的,只一兩戶人家點亮了一盞昏黃的燈。
夜像一把篩子,把山村里最后一點人息也過濾掉了。
甚至連狗們,都安心地盹著了。
一些屬于自然的聲息,驟然間在混沌的耳朵里蘇醒過來。正值春季,屋角一只過冬的寒蛩的低鳴把空谷之夜襯托得更加靜澈。眠在枕上,似乎能聽到風(fēng)在遠處的山外吹來吹去,而山谷擁抱著這些古老的屋子,而這些陳舊的木板墻壁,溫柔地看視著我,干凈而溫暖的被褥,被農(nóng)婦白晝曬過,蓄積的陽光的氣息,暖暖地散發(fā)出來,包著蠶縮似的我。
時間是一個個體的最大敵人。從一出生,它便在驅(qū)趕一個人上路,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做了一個暗喻:死神可以和你簽下契約,你盡可以織自己的裹尸布,想織得多精美就織得多精美,想織得多復(fù)雜就多復(fù)雜,想編造什么輝煌的圖案就編造什么,但是不可以故意重來??椡甑哪且惶?,就是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天。一個沒有回歸的直線。無論你用多少的障眼法,結(jié)局胸有成竹,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呢。它一點都不著急。
這樣的荒山空谷之夜,也是我路上的一個虛幻。
可它虛幻得如此逼真,那些開謝了上千年的梨花,那些潺潺流動了千年的泉水,和半頹屺的古屋,一切之一切,都像村中的那汪小湖,是一千多年的光陰都流瀉在其中,幽黑的綠苔,和光滑的岸石,就是時間本身,仿佛若干若干年前的一天,歷史偶然在這個山谷里融化了一滴溫柔的淚,然后就立即凝固了。所有的一切,都活在一顆巨大的、透明的、無形的琥珀里。
我甚至以為我找到了時間的中心。時間它是一場永恒的龍卷風(fēng)啊。而風(fēng)暴的中心,卻是亙古的寧靜。
時間的翅膀在這里,停止了鼓動。闔上眼睛,仿佛不會再有明天。不會再有過往,這個瞬間,就是宇宙的零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