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瀅
我們平常一提到官僚兩個字,眼前就會看見一種肥頭胖耳、面團團、腹便便的模型,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去了高帽子打道、大圓傘蓋頂?shù)耐L(fēng),可是一副前呼后擁的神情,依然可以在他們從大門走上汽車的幾個搖曳徐緩的四方步里看出來。其實,這種印象早就與事實不相符合了。固然,方面大耳的官僚現(xiàn)在并不是沒有,可是一般時髦的官僚,大都是頭發(fā)梳得很光,小胡子修得很俏皮,衣服很精致,吐屬很漂亮,應(yīng)酬很周到,步履很輕快的少年了。
一般人總以為做官的就是官僚,這是一個極大的謬誤。做官的不一定是官僚,辯之官僚也不一定已經(jīng)做官。報上載北京某部有一個祿事,在部已經(jīng)有十八年,新近甄別考試沒有及格,被裁掉了,他服了毒自殺。這樣的可憐蟲,什么行業(yè)里都找得到,叫他官僚,非但他要“受寵若驚”,恐怕真的官僚連牙齒都笑傷了風(fēng)。同樣,一個人有了一個政府里的位置,因此發(fā)展他的才具,做出一番事業(yè)來,我們不能叫他官僚。就是一個人在冷衙門里吃一碗平安的飯,一方從事那種沒有人注意的學(xué)術(shù)上的探討,我們也不能送他官僚這一個頭銜。
官僚活動的范圍雖然大,他們的人生觀卻非常單一。他們的目的是高官厚祿,他們的希望是升官發(fā)財。在政府里服務(wù)的人員,盡有許多并不想升什么官,發(fā)什么財,可是同時也有許多從事于別種活動的人,他們的眼光卻在高官厚祿的機會。醉翁之意不在酒,而項莊舞劍,表面上好像為的是佐歡,他的目的,卻專注在沛公的身上。所以我們常常聽人驚訝慨嘆地說,某人當年是怎樣慷慨激昂的志士,現(xiàn)在做起官來居然比舊官僚還糟,不禁好笑。他們不知道在適當時期的慷慨激昂,也是無量數(shù)進身機會里的一種?!扒笕实萌省?,有什么奇怪!
在這里我們看見官僚與上海商人很不相同的一點。上海商人的目的在發(fā)財,官僚的目的也在升官發(fā)財;可是商人不怕對任何人表白他的目的,官僚卻除了對他們的同道而外,永遠不談起他們的目的。在這里,我們也見到不是平常人所可仰望的官僚的特長。他能對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盡可在十分鐘內(nèi)自相矛盾至四五次,而每次都嘔心瀝血,叫人信服他的誠意。他自己妻妾滿堂,對人卻能高談提倡女權(quán);他自己營私舞弊,在人前卻能痛哭流涕地痛恨官僚的腐??;他自己像楊柳般地垂風(fēng)四倒,在會場里卻能高唱打倒不忠實的黨員。平常不知底細的人,回想自己偶爾扯一個小謊,都不免面紅耳熱,怎樣會疑心說話者的虛假呢?
其實,我們?nèi)舭烟搨味謥碡?zé)備官僚,他們一定不受,而且也不是沒有理由。官僚的秘訣,就是在雖然他不說一句實話,他卻自己相信他的話句句都真。這道理非常淺顯。一個人自己還不信自己的話,怎樣會使別人相信呢?所以我們猜想官僚腦部的構(gòu)造,與常人是不一樣的:除之升官發(fā)財那一個統(tǒng)一的機關(guān)外,其余都是互相隔絕的部分;要作弊的時候開甲部,其余部分閉塞了;攻擊作弊的時候開乙部,其余部分又閉塞了;好像一個柜上有好幾個龍頭,開一個流出來的是水,開第二個流出來的便是酒;又好像話匣子,放上一張唱的是生,放上另一張唱的便是旦。
因為官僚的機變是神化莫測,所以要防止他們也真是防不勝防。而且他們像黃河的水一樣,只要有一個孔隙便能浸入堤岸,一進去之后,提攜同氣,排除異類,不一會便決了口了。
那么,也許有人要說了,官僚的機變既然神化莫測,我們又不能掏出人們的心來,看一看誰的目的是在升官發(fā)財,官僚與非官僚,永遠分別不出了。倒也不然。一個人究竟逃不出他自己的歷史。官僚侍奉的是勢力,勢力卻是一個變化多端的主人。只因為一般人的記憶力弱,今天便忘了昨天的事,所以官僚們有生存發(fā)揚的機會。要是揭開他們秘密的黑幕,哪一個不藏著無數(shù)的骨骸,無數(shù)的骷髏?一個人也逃不出他的事業(yè)。官僚所有的本領(lǐng)只是表面的本領(lǐng),所有經(jīng)驗只是敷衍鉆營的經(jīng)驗。他談話盡管漂亮,演說盡管動聽,你要他做一件半件實實在在的工作,無異于要他“挾泰山以超北?!?。本來,要是他能做一些切實的事,就是他的目的不過在升官發(fā)財,人們也何至于望而生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