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云

1

接到雨蘭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半開玩笑地問她：“是不是小毅讓你給我打電話的呀？出什么大事啦？”電話那頭是半分鐘的沉默，而后傳來雨蘭的嚎啕，我生平聽過的最駭人的哭聲……

我的弟弟小毅，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好得像一個人一樣的弟弟，在除夕的前一天因車禍而亡，拋下他剛懷孕1個月的妻：雨蘭。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沒有坐車，而是從火車站走回家，走了四個小時，走著走著，我這個大男人哭出了聲。但當(dāng)走進(jìn)家門的一剎那，我知道我不能再流淚了——這是一個已經(jīng)瀕臨崩潰的家。

尸檢、定案、火化、向法院起訴、取證、上庭……此時我才明白，人在遭遇突如其來的變故之后，是沒有時間自怨自艾的，還有那么多的事情等著你去處理。我承擔(dān)了一切，但每每看到父母縱橫的老淚和雨蘭憔悴的臉，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做得更多——小毅從小就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父母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血，而我這個大哥也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像長輩一樣愛他、照顧他。和我們?nèi)胰送瑯雨P(guān)心他的人還有雨蘭，這個和小毅青梅竹馬的女子，他們是讓人心疼的一對兒。

小毅因為身體原因沒能考上大學(xué)，而是做了古董行的店員，他異常努力地汲取與古董有關(guān)的一切知識，去年剛剛成為店長。雨蘭師范畢業(yè)后在中學(xué)教美術(shù)，是大家公認(rèn)的好妻子、好兒媳。而我除了每月固定寄1000元錢回家，再沒有幫他們分擔(dān)過什么。而如今，弟弟身亡，死時身首異處，慘不忍睹，肇事者是官宦子弟，與人飆車斗勇釀下慘劇后，拖著未死的弟弟走了300米后逃逸。我們拒絕私了，堅決讓法律制裁兇手，但判決結(jié)果令我們震驚：三年有期徒刑——全家上下都無法面對這個結(jié)果，于是上訴、上訴……為此我辭了工作，雨蘭被學(xué)校定為待崗人員。

最后的庭審開始了，我安頓好父母，說服雨蘭待在家里，一個人到了法院。由于我四處托人活動，兇手終于被判刑十年。我不知該不該感到欣慰，正準(zhǔn)備回家報告結(jié)果的時候，身后忽然傳來兇手母親的高聲謾罵，回頭，是一臉汗水的雨蘭被那女人帶的一幫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我發(fā)瘋地沖過去：“她懷孕了！你們離她遠(yuǎn)點！你們還有沒有人性？”

我攬著雨蘭的肩離開了法庭。

“不是不叫你來嗎？”

“我想親自聽聽結(jié)果……”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呢？”

“哥！連你也不理解我嗎？”

“我只是擔(dān)心你的身體！”

“他都不在了，我好又有什么用？”

“你不要這樣自暴自棄，小毅地下有知，會很傷心的！你還要為孩子想想！”雨蘭輕輕點了點頭，眼淚簌簌地淌了下來，她靠著我的肩，仿佛睡去一般靜默著。我能感覺到她的脆弱，那二十多年的堅強(qiáng)，在惟一的精神支撐消失之后，已然不堪一擊。

回到家，父母已經(jīng)做好了飯等我們，聽了結(jié)果，他們什么也沒有說，在他們的心里，判死刑也是輕的，有什么能取代小毅呢？

躺在小屋里大睡三天，而后我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恐懼感：從此，這個不一樣的人生我該怎么過？事情似乎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卻感覺自己責(zé)任未盡，根本不能重新開始生活。我知道，雨蘭此時的情緒，比我更混亂。

2

事情果然沒有就此完結(jié)：兇手的母親，那個仰仗權(quán)勢橫行霸道的潑婦決心要讓我們家不好過，而且目標(biāo)就定位在雨蘭的身上。雨蘭出去買菜，回來時已經(jīng)滿身是泥：“他們追我，五六個人，我什么都沒想，只一個勁兒的跑，為什么？他們憑什么對我下狠手！明明是他們的錯！”懂事的雨蘭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但我又能為她做些什么呢？那些人并未動手，控告他們？我知道法律懲戒不了這些人，他們逍遙在法律之上。作為男人，我感覺自己很無用，雖然我在廈門也算個叱咤IT行業(yè)的精英。精英？這個精英只能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被一群社會渣滓毀掉嗎？我開始失眠了。我開始擔(dān)心雨蘭，她告訴我想打掉孩子。我有點驚慌失措，望著她清澈卻憂郁的眼睛，我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醫(yī)生告訴我，雨蘭患上了產(chǎn)前憂郁癥，天！我早就該注意的，卻忽略了，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不能自拔，卻讓雨蘭一個人承受痛苦。

“你不能這樣做，殘忍地說，為了爸爸媽媽，你不能這樣做，我求求你還不行嗎？你冷靜些。我知道這是你的自由，我這次只能自私一次了，而且我沒有想到過你會動這樣的念頭。我問過醫(yī)生，孩子已經(jīng)很大了，最好還是生下來……”

“哥！你聽我說：我最近的情緒波動太大了，而且身體一直不好。我實在不想讓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爸爸。我不是擔(dān)心自己撫養(yǎng)他的能力，而是真心為孩子著想，你能理解我嗎？我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我知道那種痛苦。我想小毅會理解我的。”

我們爭執(zhí)了好久，言詞激烈，然而最終也沒有說服她。我氣呼呼地走了，留下雨蘭，那個憂郁的、痛苦的、單薄的……我心疼的雨蘭。

失眠在那一晚持續(xù)到天亮，我一大早就敲響了雨蘭的門。

“是我！”

“哥！昨天是我不好，我太不冷靜了！”

“別說了雨蘭！我們還是好好談?wù)?！?/p>

最終，雨蘭同意留下這個孩子。而我的心情并不輕松，面對雨蘭，我有太多的無奈和愧疚。我甚至想，如果可以，我?guī)退逻@個孩子，讓她早點走出痛苦，了無牽掛地去尋找新的幸福。一個大男人，竟然有這樣可笑的幻想，我對自己非常失望。

“哥！別苦了自己，等我生下孩子，你回廈門吧！”雨蘭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手上是淡淡的青色，因為瘦弱而顯出的靜脈。我握住她的手，無言。

3

5斤9兩，一個紅通通的，皺皺的娃娃，可愛的娃娃，讓我、父母和雨蘭的臉上終于綻放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他是我們的生命延續(xù)！一個雖然瘦弱，哭聲卻非常響亮的小小男子漢！一定是小毅在守護(hù)著他的兒子。我全心全意照顧著雨蘭，這個我心疼和敬重的女人。病房里的人都把我當(dāng)成了雨蘭的丈夫，不知為什么，雨蘭只是靜靜地接受著他們對她“丈夫”的夸獎而不解釋，淡淡的笑浮現(xiàn)在臉上。若是往常，我一定會解釋，但這次，心里卻隱隱地非常快樂，也有了動力。我知道我有了悄悄的改變，對雨蘭感覺的改變，但是，小毅，你告訴我，我該怎么做？！

深夜，我陪著雨蘭在走廊里散步：“雨蘭，將來怎么打算？”

“嗯？打算？好好照顧寶寶！”

“還有呢？不考慮自己的事情嗎？”

雨蘭把臉沉下來了：“我還能有什么別的想法呢？”

“你還年輕，我和爸媽都會支持你的，等寶寶長大了，我?guī)B門，你不用擔(dān)心！”

“他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你想讓他沒有媽媽么？！”

“我當(dāng)然不是那個意思……我在小毅的墓前發(fā)過誓，幫他好好照顧你！雨蘭！我……”

“做小毅的替身嗎？我不需要這樣的同情！”

“不！我是我，他是他，我用我的方式來愛你！”

“哥，你先回家好嗎？求求你！讓我冷靜一下，我很累！”

我默默地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我又轉(zhuǎn)回身……走到雨蘭跟前，大步的，堅定的，我抱住了她，很緊很緊。雨蘭在我的懷里瑟瑟發(fā)抖，我輕輕撫著她的長發(fā)。我知道，這個女人，是要陪我走一生的，我不會再愛上別的人了。32年，等待的就是雨蘭這樣的女人。小毅，你能允許我照顧雨蘭嗎？我會永遠(yuǎn)愛她，愛你們……不！我們的兒子！

雨蘭出院后，我陪著她回娘家，盡管她的弟弟已經(jīng)告誡過我們不要一起回去，但我還是攙扶著她跨進(jìn)了家門，把那一地釘子似的目光釘在門板上。父母沒有去接雨蘭，但是卻做好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他們沒有表態(tài)，這件事情的復(fù)雜性和突然性讓他們無法表態(tài)。在別人眼里，弟弟尸骨未寒，哥哥就乘虛而入，是多么不道德的事情！這其中的內(nèi)情，只有我和雨蘭明白，其他人……其他人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從我擁雨蘭入懷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中天開地朗，一片清明。一個男人的決定，真正屬于一個男人的決定！我失眠的毛病一下子好了，雨蘭的快樂，也可從她的臉上看出。我們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痛苦了那么久，難道還要看別人的眼色活著嗎？小毅會開心，會欣慰，我和雨蘭的幸福，都不經(jīng)意間找回來了。

4

寶寶周歲，我早早下班，開車去了影樓，父母和雨蘭早就等在那里。攝影師忙忙碌碌的間隙，我注意著他們?nèi)齻€人臉上的表情，真的很在意——他們有沒有想起小毅而傷感呢？有沒有不開心？看來我多慮了，父母剛來廈門的時候還很不適應(yīng)，但現(xiàn)在老兩口已經(jīng)在小區(qū)旁邊的公園承包下兒童游樂設(shè)施的管理工作，每天看著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臉上總是洋溢著滿足。雨蘭也找了個內(nèi)刊美術(shù)編輯的工作，干得得心應(yīng)手。

你體味過幸福嗎？如果你感受過，你一定了解那種微妙的感覺。它不完全是甜的，而是一種水一樣的安然，純凈地沉在心底，濕潤而溫暖。小毅，我知道你一直在守望著我們！不然那張全家福上，就不會都是那么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