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明剛

一

古揚州是一個讓人追求生命密度而忘記生命長度的地方。

豈止是個人的生命，一個王朝的命數(shù)都可以在這里中止。隋煬帝開汴河千里，乘龍舟鳳艦下江都。他那時玩的排場真大：無數(shù)美貌宮女揮汗如雨，拉著五色錦帛牽船而行。她們的歌聲響徹運河兩岸。船頭紫色華蓋下，煬帝正飲酒賦詩，笑聲呵呵。在江都，他在迷樓里醉生夢死，結(jié)果玩完了命——宇文化及斬掉了他的“大好頭顱”，一代帝王就在揚州被草草掩埋。后人在附會中認(rèn)為他的亡命揚州是因為貪看揚州瓊花，其實，與其說是瓊花，不如說是揚州的風(fēng)情逗引他來做江都夢—據(jù)揚州文化史專家考證，隋代還沒有瓊花之說。

第一個明確申明愿意追求生命密度而忘記生命長度甚至終老揚州的是唐代詩人張祜—

十里長街市井連，

月明橋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揚州死，

禪智山光好墓田。

美女、明月、山光、水色。揚州不但是生的好地方，也是死的好去處。以死入詩的句子流播而成名句，足證公眾心理已經(jīng)到了為樂為美而絕不避死的境地。

清代大作家吳敬梓真的就死在揚州。1754年，他從寓居的南京秦淮河邊北渡到揚州，想找朋友接濟一下，遇好友程晉芳，不料程氏此時也窮得難以自保。兩人在江邊分手時，執(zhí)手相看，雖然月明在天，卻吟不出詩來。程晉芳在《文木先生傳》中就記載了這次最后的見面：“歲甲戌，與余過于揚州，只余益貧，執(zhí)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處也，奈何！”這位有人豪、酒豪、詩豪之稱的小說家，一不做二不休，就在揚州，他掏盡口袋里僅剩的幾文錢邀窮朋友喝酒，醉了就高聲吟誦張祜的詩句，七天后竟死在揚州。他自然是貧病交加而死，但他在揚州的生前流連，正是他高誦“人生只合揚州死”的死前心理背景。

程晉芳的祭詩是這樣寫的：

生耽白下殘煙景，

死戀揚州好墓田。

就連近代大思想家魏源也以思想家的眼光裁決一下?lián)P州的價值：

山外青山樓外樓，

人生只合死揚州。

前一句說的是杭州。

揚州的魅力對于中國文人而言堪稱魔力。我發(fā)現(xiàn)沒有哪一座城市或地域的美學(xué)風(fēng)貌能夠像揚州城或揚州府那樣被文人一代又一代興奮不已地談來談去，也換來換去。

揚州最早的美學(xué)風(fēng)貌恐怕就是“揚州”這個地名所含意義：州界多水，水揚波。北接高郵湖，南臨長江，城西瘦西湖，一川秀色更增嫵媚。

揚州城最撩人的景觀應(yīng)是綠楊?！熬G楊城郭是揚州”，這是從揚州城外遠遠張望所得的印象。瘦西湖的兩岸花柳更讓人相信揚州不愧是綠楊的城。

揚州還有“巷城”、“墨竹的城”等雅稱。憶明珠先生認(rèn)為揚州多“出產(chǎn)”文人畫的墨竹，因而將它稱為墨竹的城。

最值得細(xì)細(xì)品味的是現(xiàn)在流行的招牌—“中國月亮城”。

這是我以前沒聽到過的一個雅稱。1995年夏天，我第一次到揚州，在汽車站就見到了它被寫在一塊招牌上。

我知道寫出了春夜最美月色的人是揚州人，他就是張若虛。揚州人認(rèn)為他的《春江花月夜》寫的是南郊曲江或更遠的揚子津一帶。這位以孤篇壓全唐的揚州詩人寫盡了春夜的清麗、凄涼。每次我聽江南絲竹合奏的樂曲《春江花月夜》，便想起這首詩中的風(fēng)景：江流宛轉(zhuǎn)，月照花林，汀上白沙，江中魚舫。這樣的美景自然引出人的蒼茫的空間感與悠長的時間感：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關(guān)于揚州的明月還有杜牧的詩：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簫？

銀色月光下，二十四橋宛如白虹臥波，吹簫女子也身著白色衣裙，簫聲幽幽飄蕩在初涼未寒的瘦西湖上，我想，這樣的畫面甚至可以成為一個旅游景觀，只是現(xiàn)在的瘦西湖夜里是不能游的。我住在瘦西湖邊的第一夜，就惦記湖上的月光，但只能站在虹橋上遠遠地看一脈光波在柳陰曲水中閃現(xiàn)，這確實是一幅明暗間雜幽謐素凈的瘦西湖月夜圖，按蒲松齡的想像，嫦娥從天宮來到人間的第一站便是這瘦西湖。

詩人把天下二分明月判給揚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無賴是揚州。

明月鶯花翡翠樓，

繁華今古說揚州。

這些，也許是“中國月亮城”的由來吧？

清水與明月，綠楊與墨竹，還有古巷，都是揚州美的因素，然而揚州之美并不是全部依賴于這些單項，揚州之美，美在“明月鶯花翡翠樓”的繁華；揚州之美，美在由繁華導(dǎo)致的生命的密集以及由生命密集而迸發(fā)的詩性與風(fēng)情。

二

風(fēng)情是生命的詩化。揚州的魔力全在于人的詩化的生命——那些已經(jīng)消逝了若干年的生命的形貌、熱力與神采。

兩岸花柳少了分花拂柳的女子，便無風(fēng)情；明月朗朗，少了白衣吹簫的女子，也無風(fēng)情。歷史上的揚州由于水運繁盛、鹽業(yè)興旺，數(shù)度成為全國商務(wù)中心。揚州是唐代中后期淮南道的首府，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繁榮商城，可以與它比美爭雄的，惟有西蜀的益州（今四川成都），所以在唐宋有“揚一益二”的諺語。

揚州風(fēng)情特別體現(xiàn)為夜生活——

霜落寒空月上樓，

月中歌吹滿揚州。

相看醉舞倡樓月，

不覺隋家陵樹秋。

（陳羽《廣陵秋夜對月即事》）

我們不能老老實實地認(rèn)為對揚州月色的贊美只是寫景，其實，這和改革開放前國人說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是一回事—繁華向往！正因為繁華，揚州才奪得“月亮城”的美稱。唐末詩人杜荀鶴在《送蜀客游維揚》詩中明白寫道：“見說西川景物繁，維揚景物勝西川。青春花柳樹臨水，白日綺羅人上船。夾岸畫船難惜醉，數(shù)橋明月不教眠。送君懶問君回日，才子風(fēng)流正少年?！?/p>

歷史上的下?lián)P州同今天的下深圳有某些類似。那些到揚州的文人，都感染著一種商業(yè)性的尷尬與瀟灑，困窘與放縱，只要有條件，便會身不由己地松弛一下功名神經(jīng)，張開一身自然官能，去做夢，去領(lǐng)略，去占有，去創(chuàng)造，總之是極力追求生命的密度。個人生命的密度追求依賴于別人生命的空間密集。文人的浪漫風(fēng)度依賴于社會的富強繁榮。東都妙姬南國麗人的歌吹沸天都少不了才子風(fēng)流一擲千金。我們應(yīng)該記得李白曾經(jīng)有過在揚州特別高消費的經(jīng)歷。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說過：“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p>

揚州的月亮與女人的風(fēng)情都是商業(yè)這個經(jīng)濟基礎(chǔ)作用的結(jié)果。

非常有歷史興亡感的《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一語道破了揚州的秘密：

廣陵為天下之大逆旅，凡懷才抱藝者，莫不寓居廣陵，蓋如百工之居肆焉。

那么，就讓我們走進這座中國文化的旅館，看看揚州的夜生活。

三

繁華的表現(xiàn)特征之一是夜市。唐代夜市最繁復(fù)的不是長安而是揚州，因為長安經(jīng)常宵禁，而揚州就不一樣了。中唐詩人王建、李紳對于揚州夜市各有一番描繪。王建《夜看揚州市》詩云：“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崩罴潯端迵P州》詩云：“江橫渡闊煙波曉，潮過金陵落葉秋。嘹唳塞鴻經(jīng)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斗牛。今日市朝風(fēng)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p>

文學(xué)史上作為風(fēng)流與艷情的象征的“揚州夢”，就是揚州夜市與青樓的產(chǎn)物。

唐代于鄴在《揚州夢記》中說：“揚州，勝地也。每至城向夕，娼樓之上，常有絳紗燈無數(shù)，輝耀羅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p>

古揚州城大半已埋在地下。想像著走進“十里長街市井連”的唐城，我們的身邊是烏帽的士子與紅裙的女子。我們不得不在竹西路上碰見杜牧。唐文宗大和七年至九年（833～835年）杜牧正是“一朵花”的年齡，為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的幕僚。供職之外最大樂趣是宴游。更多情況下，他是一個人巾飄飄地混跡于稠人廣眾中。他的身邊不時出現(xiàn)一二“歪妓”，在傍晚的路邊茶肆酒館前“站關(guān)”。她們穿著漂亮，通體噴香，與人群中的男子目挑神遇。杜牧則穿過曲巷，尋找白天打聽好了或相約好了的精房密戶—這是中國中世紀(jì)的常見生活畫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這樣過了幾年，杜牧就要離開揚州去洛陽高就了。臨行，牛僧孺設(shè)宴餞行。酒酣耳熱后，頗有長者之風(fēng)的牛氏說：“我擔(dān)心您風(fēng)流放誕，對身體可有害呢！”杜牧愣了一下才很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謊話：“我常常約束自己，您就不必?fù)?dān)憂了！”牛僧孺沒有說話，而是讓侍兒取出一個書箱，拿出許多紙頁，遞給杜牧。杜牧看見那上面都寫著類似的話—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大約千百件！幾沓紙片全是“杜書記平善”之類的報帖。原來，牛僧孺一直派人微服跟蹤、保護著杜牧，卻又令屬下不可打擾了這位才子。杜牧感激不盡，卻又不好意思。他的不好意思不是由于狎妓這個事實的“存在”，而是由于這個事實的“程度”—太過密集了！杜牧與牛僧孺酒酣耳熱后談?wù)摰牟贿^是及時行樂的生命密度追求與長命百歲的生命長度追求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

杜牧在揚州的性愛放縱后來成為一個名叫“揚州夢”的典故。典出杜牧《遣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

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幸名。

這是多年后他對揚州生活的眷顧。

青樓紅顏遇上風(fēng)流才子，完成了揚州文化的重大側(cè)面——艷情的造型。

唐代妓女是文化品位不低的一群。她們除了妖冶美色，還有蘭心蕙性，足以構(gòu)成與詩酒風(fēng)流的才子們語笑春溫的情人知己關(guān)系。她們的紅唇輕唱著詩人的佳句，詩人的目光則留連于她們輕歌曼舞的體態(tài)與神態(tài)。文人與妓，與其說是金錢買賣關(guān)系，不如說是相互欣賞的浪漫戀愛關(guān)系。他們在詩酒歌舞的文化藝術(shù)氛圍里相互憐愛并欣賞，其實已具備超越了生存本能、金錢追逐與肉欲滿足的形而上的特征。

杜牧離開揚州時非常難過，“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就是他與紅顏知己相對垂淚的情境。

對于杜牧而言，風(fēng)流是他生命雜色中的色彩之一，但這與他經(jīng)邦濟世的一面并不矛盾，流連酒色的感性生命密度與參政議政的理性生命密度對有唐一代的詩人而言是并行不悖的生存境界?！皳P州夢”就是晚唐文人風(fēng)流的經(jīng)典寫照。與唐人生活方式完全相反的西方人，則在地球的另一面苦度中世紀(jì)的黑夜。禁欲主義、經(jīng)院哲學(xué)給西方中古文化帶來了一片失血的蒼白，中國文人卻在山水流連與浪漫戀愛中揮毫潑墨，吟詩作賦……

四

揚州這座旅館特別適合做夢。南柯太守的南柯夢，隋煬帝的江都夢，杜牧的揚州夢，都是有名的夢。超現(xiàn)實的美夢基于這樣一個現(xiàn)實：揚州城有縱橫交錯的水運網(wǎng)絡(luò)，使這里集結(jié)起以商人、文人和青樓女人為主體的市民群落。這三類人物使揚州成了古代東方世界顯赫的商務(wù)中心與文化重鎮(zhèn)，但卻從來不是政治中心（隋煬帝如不死去，揚州也許會成為皇都），加上這里流動人口多，就使揚州人從來不必在政治緊張中緊張，他們只在商人的張揚里張揚，在文人的風(fēng)雅里風(fēng)雅，在女人的艷情中艷情。在一種非傳統(tǒng)性非農(nóng)業(yè)性非政治性非道德性的氛圍里，揚州的夢無拘無束，噴射著生命的本真激情。這份本真的激情在男性文人是狂且怪，在紅顏女子是媚而癡。這兩類人在商業(yè)繁富的背景里演繹著絢麗人生?？窆质峭庀蛐蜕で榈拿芗瘒娚洌陌V是內(nèi)向型生命激情的密集內(nèi)斂。這兩類心理基于商人—文人—妓女這樣的三維結(jié)構(gòu)。對于藝術(shù)而言，這是最優(yōu)化的結(jié)構(gòu)：揚州商人（鹽商為主）滿足了揚州文人的低層次生存需要，揚州文人滿足了揚州商人的高層次文化需要，而揚州妓女則滿足了商人與文人的性愛需要，且三者之間又不存在誰主誰仆的僵化人身依附，由此而造成生命的大寫意大潑墨。

這在清代尤為突出。

本是徽商的馬日馬日璐兄弟是揚州富甲一方的鹽商，也是文人，被稱作“揚州二馬”，他們在天寧寺西側(cè)的別墅曾為四面八方的文士提供作畫讀書吟詩的物質(zhì)條件，那里常常是賓客不斷、聯(lián)吟不輟。其中有揚州八怪的人物。

揚州八怪并不限于八人，其中小半是揚州本地人，大半是外地人。他們匯集到這冒險家的樂園里。所見無非江湖術(shù)士、串腳郎中、乞兒小偷、大力神丸、麻衣神相、易經(jīng)太極。都市生活本身就張揚著各色人等的欲念，蘊藏著允納狂怪的社會心理。

鄭板橋初到揚州時住在天寧寺旁。寺內(nèi)老僧看到的只是一個早上挾著紙筆出門，晚上回來后便閉門不出的鄉(xiāng)下人。這時的板橋經(jīng)歷了幼年喪母、中年喪偶夭子的災(zāi)難，且窮愁潦倒。揚州只是他的一處討食棲身之地。

乞食山僧廟，

縫衣歌妓家。

直到1735年春天，鰥居了6年的板橋獨自到郊外春游。為了搭伙充饑，他叩開了一扇農(nóng)家木屋。接下來發(fā)生了一樁前半部分類似“人面桃花”故事的真實事件。

他先是見到一張老年婦人和氣的臉。老嫗請他入茅亭小坐。他雙目張望中見到壁上貼著自己的詞作。

他很高興也很納悶。老嫗敬茶時板橋問：“此系何人所書？”

老嫗答道：“小女所為。”

板橋指著“鄭板橋”三字，問：“認(rèn)識此人否？”老嫗笑笑說：“久聞大名，不識其人。”

板橋恭敬地相告：“板橋，就是在下?！?/p>

老嫗喜極，忙叫女兒出來拜見板橋先生。

她的女兒并不急于出門，久仰板橋大名，她要梳妝一番。故事便停頓了一下，這期間，板橋吃完了飯。吃完飯后，出現(xiàn)在四十二歲的板橋面前的是一位年方十七歲的絕色女子。她就叫饒五姑娘。

這位揚州女子請求板橋為她親書他六年前的作品《道情》十首。板橋?qū)懥耍€作新詞一首，內(nèi)含喪偶凄苦之意：

梅花老去杏花勻，

夜夜胭脂怯冷。

老嫗心領(lǐng)神會，竟當(dāng)下許諾嫁饒五姑娘于板橋，姑娘也芳心竊喜。大家相約來年板橋中了進士后再行迎娶之禮。

此后，一位揚州女子的青春生命便滋潤了一名中年喪偶的大畫家的生命。

他們的結(jié)合于偶然中包含必然。假如沒有饒五姑娘癡情于文章書畫，板橋便只是討吃討喝的路人；假如不是饒五姑娘長相媚人，蘭心蕙性，板橋先生也不至于當(dāng)即在贈詞中發(fā)出求偶信息；假如社會風(fēng)尚不容接納板橋在《道情》中流露出狂怪然而正直的人格特征，老嫗也決不會當(dāng)下便有千金之諾。

這個故事是中國文人在揚州的一次實實在在的艷遇，一個完全生活化了的才子佳人故事。

這個故事，由于太美滋了而類似野史傳聞，讓人生疑，此外，關(guān)于這一段姻緣，文集、年譜及野史雜記均未載及，這更顯得云遮霧罩。不過，1983年第2期《文物天地》刊載的上海博物館藏《鄭板橋揚州雜記卷》提供了關(guān)于這一姻緣的原委?！稉P州雜記卷》，紙本，縱18.1厘米，橫158.3厘米，有“板橋”、“鄭”、“燮”等印及收藏印，為板橋于乾隆十二年丁卯（1747年）在濟南鎖院所作，記述他在揚州的雜事，其中就有這一段美好姻緣的詳細(xì)記載。

五

揚州城在地理上雖屬“江北”，但在文化上卻與蘇杭一致，同為江南文化重鎮(zhèn)，長達千年的文風(fēng)熏沐，造就了一個個媚癡女子，中國文學(xué)史上幾部一流作品都與揚州女子有關(guān)。

李香君、林黛玉都是揚州人。

孔尚任的《桃花扇》就是關(guān)于李香君媚而癡的蒼涼故事。林黛玉雖是虛構(gòu)人物，但她的嬌媚和癡情完全是揚州傳統(tǒng)文化的產(chǎn)物。

還有幾位揚州女子鮮為人知，但她們作為揚州女子的媚癡典型，卻載入了情史。

無論著名的香君、黛玉，還是不著名的其他女子，都與千古第一癡情戲文《牡丹亭》有關(guān)。

據(jù)李香君的戀人侯朝宗記載，李香君十三歲即從清唱家蘇昆生學(xué)唱“玉茗堂四夢”，其代表作就是湯顯祖的《牡丹亭》。

黛玉在葬花歸來后遇見寶玉，寶玉說了一句，“我便是多愁多病身，你便是傾國傾城貌”，這羞著了黛玉。正好兩人分手后，黛玉在梨香院墻角聽女孩子們演唱戲文，她聽道“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時，不覺心搖神蕩，又聽唱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fā)如癡如醉，站立不穩(wěn)，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石上……

《牡丹亭》寫杜麗娘為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江南一帶多有癡愛這部戲文的，其中尤以揚州女子最為突出。

另兩位的名字，是馮元元和金鳳鈿。

馮元元，字小青，自幼嫻習(xí)文墨，十六歲時嫁到杭州，卑為人妾。大婦悍妒，小青因此郁郁不樂，喜讀《牡丹亭》，引為知音。她有詩《讀〈牡丹亭〉二首》，其一寫道：

冷雨幽窗不可聽，

挑燈閑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于我，

豈獨傷心是小青。

她嫁后兩年便死了，正值花季十八歲。

金鳳鈿，父母早逝，與小弟相依為命。幸喜曾為鹽商的父親留有大筆遺產(chǎn)。鳳鈿有條件斷文識字，喜讀《牡丹亭》，曾對知心婢女說：“湯若士多情如許，必是天下奇才，惜不知居里年貌，爾為我物色之。我將留此身以待也?！辨九蚵牭慕Y(jié)果是：湯顯祖已有家室且正在北京應(yīng)試。鳳鈿寄一封信自薦：愿為才子婦。不料信被遺失，重寄一封半年才到。湯顯祖得信后星夜趕往揚州，然而鳳鈿已在一個月前死去了。湯顯祖為她料理了喪事，還幫她養(yǎng)育弟弟。

我沒有考證這些記錄的真實與否，考證所得無非事實真實。無須考證的是心理真實。退一萬步講，那些故事全是文人的夢幻、杜撰，這夢本身不是一種心理存在嗎？在文人的眼里，揚州女子同其他江南女子一樣，是以媚和癡為生命風(fēng)情的中國女人，其中的香君、黛玉、小青、鳳鈿不過更具代表性而已。這是一群行走在小橋流水之間的女子，巧笑在粉墻漆楹之間的女子。她們艷若桃花，嬌態(tài)含羞；她們翠鈿紅袖，蓮步生花；她們多愁善感，語笑春溫。

人間女性美的極致在江南，在揚州，在文人的艷情“揚州夢”與“揚州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