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馬格.鄭陽
好多年以前,花卉,只是作為一個詞匯,出現(xiàn)在書頁里,還不曾作為植物的任何一種進入人們的家居生活。那時,人們也還沒有那份閑情和需要去撫弄花草,并把它作為日常生活不可或卻的一個儀式。如果偶有這種興致,也只是去別人家的菜園子里要一枝偶然長在墻角邊的花骨朵——雞冠花,玫瑰呀什么的,或者在外面的溪溝邊信手摘回一枝,拿回家弄一個空墨水瓶一插了事,等花枯萎了就丟了,一般不會再有心思再去哪里再摘一枝回來再插在瓶里。既沒有人會去專門栽花,也沒有人會拿花去街市上賣。倒是小孩子會煞有興致地去老遠的地方拔回幾棵,一門心思的撮些土去栽,也不管那是些什么花。
好多年以前,在那個春日的午后,伙伴們跑來告訴我:二道溝里有蘭。于是我們就帶了小挖鋤去挖。那天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這在滇東北烏蒙高原上還是很難得的好天氣。四五個人懷著像是挖掘?qū)毑匾粯拥呐d奮一路趕去,其樂融融。那時的公路上很少有車,四下里很靜,只有陽光在頭頂曬著,跳麻蚱在路邊上的草葉里猛地飛動的撲翅聲——那是一種很純凈的時光——慢慢地,溝谷里傳過來汩汩的流水聲,從公路的一邊下去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最先發(fā)現(xiàn)蘭的那個伙伴一路上津津樂道地向我們敘說他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弄得那蘭草在我們心里像電影《馬蘭花》里的馬蘭花一樣的神秘了。那個時候也只知道蘭草會開花,但從來沒有見過它開的花是什么樣的,更沒有聽說過蘭的名貴與稀奇,一路興高采烈地前去,僅僅只是圖好玩。
走了老遠,下到二道溝的溝谷底,我們看見了蘭,它生長在一邊坡上,一坡都是,一盞一盞的,綠茵茵的葉子向外挑著。大家一涌而上?;锇橹械囊粋€在行的說:那些葉子寬的不是蘭草。我們這才看清那一坡上的點點翠綠差不多都是寬葉子的,既而我發(fā)現(xiàn)真正的蘭草大都長在那些石縫里。石縫雖然不高,但挖起來還是比較辛苦,因為得盡可能把根保留住。到了后來索性把那些不是蘭的寬葉子草也挖了些回去。那個時候既不懂栽插常識也不懂氣候水分,弄回去的蘭草當然不幾日就萎敗了,那四處探花的興致也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了。
二十年后,在那舊時的山坡上,蘭花肯定是再難找尋的了。但在日新月異的城市里,這種分布在溫帶和寒帶的蘭花卻已一躍而成塵俗炙手可熱的尤物。一本本關(guān)于養(yǎng)蘭鑒蘭賞蘭的書籍充斥在大大小小的書店,蘭花協(xié)會蓬勃發(fā)展頗具規(guī)模,蘭花展定期舉行,每到此時,各色人等游離其間,交頭接耳,可謂盛況空前。面對如此強勢的潮流,我對蘭卻所知甚少,只知道中國是蘭花資源最廣的國家。想想自己也是愛花之流,再看見別人把蘭養(yǎng)出一朵花來,難免會有一份落寞,但也不以為然。
總以為世人之愛蘭,別有用心:有仰其高貴的,有愛其圣潔的,有僅供把玩的,有填補空白的,有別有寄情的,有視若生命的,有急功近利的,有盲從隨流的……若問是誰栽蘭花最多,那肯定非賣蘭者莫屬了。一棵蘭花的價格可以上百萬,如此天價,豈有不栽之理。一時間,挖蘭者多了,因為養(yǎng)蘭者甚眾;賣蘭者多了,因為買蘭者養(yǎng)蘭大多是為了更好地賣蘭。蘭花慢慢地變得不是蘭花了,不是蘭科植物了,不是空谷幽香的奇花異草了,甚至已經(jīng)不是花了。作為花,它的欣賞價值已在那金錢鋪就的階梯上被殘酷地滅殺了,它變成了人們股掌中的一件奇貨可居的商品,成了人們貪欲與妄念的犧牲品——從這一方面來看,真是蘭之災疫和亡世。但是,如果一家一戶都養(yǎng)了蘭,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人人都不愛蘭,蘭就回到它的深山,不見人世了,人間又少了一種花色,這豈不有些可惜??茨丘B(yǎng)蘭者終日忙乎,竟為賣之,這世人的妄念竟不經(jīng)意間鑄成了蘭的繁盛,這倒也值得欣慰。而那一買一賣之間也確有不少真正的欣賞和交流,這當中最為貴的地方就在于它的交流,這是令其他花所望塵莫及的,蘭花完成了它彰顯其色成就經(jīng)濟的價值,也正賴于此。
總還在幻想有一天能夠回到記憶中的山坡上、溝谷里,再去挖一次蘭,從那些泥巴和石縫里——而不是從塑料盆瓦盆瓷盆里——再看見蘭;總幻想有一天,人們都不再栽蘭花了,而是唱著那首“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的歌大老遠地跑到深山里去看蘭花,享受那一種純粹的與自然的親近和接觸,而蘭花也就在人們的一仰一俯,一凝一盼之間重現(xiàn)了它的空谷之幽,王者之香,將那些溪澗的流水聲和山巒上的清風帶給那些顧盼流離的眼睛和心靈,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壯美……
想雖這樣想,最終還是忍不住在熱鬧過后買回一株栽將下去,然后就少不了經(jīng)常仰觀俯查,暗暗期待,期待什么呢?
期待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