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斯
中國電影史上,體育片為數(shù)不多。但幾十年來,令人耳熟能詳?shù)囊灿小杜@五號》《沙鷗》等,它們品質(zhì)與風格各異,有一點卻是相似的,即屬于運動員生活狀態(tài)與精神面貌本然的反映,是世俗的。在崇尚集體主義的時代滲透著集體主義,在張揚個人主義的時代又不乏個人主義,其中一些,頗有過影響。新時期以來,有人仍想循此老路,也拍了若干作品,但不管弘揚的是集體主義還是個人主義,因為世風遷移的原因吧,少人看了。
體育片漸漸成為一種雞肋般的東西,很難拍出獨特的個性來,但雖食之無味,又總讓人覺得應(yīng)當還能從中榨出些玩意兒來。
《跆拳道》劇本初稿,我看過,并不認為能夠拍出一部有質(zhì)量的片子。
但片子拍出來了,居然拍得不錯,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和許多觀眾一樣,我也被這部影片感動,甚至在看的時候流淚,那么,它動人之處何在?
似乎是一種由運動員與教練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大而言之,也可以稱為體育精神,即如奧林匹克口號反映的:更高,更快,更強。這是近于無限地向人類體能的極限逼近,向自己挑戰(zhàn)。
四年一屆的奧運會所以吸引人,是因為我們都喜歡這種挑戰(zhàn),看起來很悲壯,也很殘酷。
以往中國體育片,并不乏悲壯,缺少的正是殘酷。
《跆拳道》的突破首先在這一點上,影片相當逼真地反映了運動生涯的殘酷性。
教練寒冰是打殘之后才改行做教練的,楊卉打殘了,劉立則在一條手臂打折的情況下才奪冠的,影片三個主角的命運,無不讓人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
體育,就本意來說,應(yīng)當是育其體,即通過運動達到增進當事人健康的目的,但現(xiàn)代競技體育似乎已逐漸背離這個初衷,且看能夠在奧運會奪冠的運動員,哪一個不是在艱苦訓練中弄得傷痕累累,乃至毀損了自己的身體?
競技體育已異化成一種和平年代人與人及國與國之間的較量。當事者的健康成為較不重要,甚至可以漠視的因素,我們且看多少運動員或主動或被要求服食有利于提高成績卻不利于自身健康的違禁藥品,這無疑是一種自戕行為,而國際上禁用藥物更多從比賽的公正性出發(fā),而非首先考慮這對運動員身體會造成傷害。
影片的成功,某種意義上就在于對這么一種現(xiàn)象的把握,也許導演并無理性的自覺,但憑感性的體悟抓住了現(xiàn)代競技體育的內(nèi)核,并把它強化到了接近宗教的程度。
有人稱這是一部體育宗教片,即把運動上升到精神追求的境地,而這種追求的執(zhí)著與瘋狂,甚至無理性,只有宗教才與之相近。
跆拳道不同于一般運動項目處,正在于它對這點有自覺的意識。
跆拳道有一整套儀式和規(guī)則,乃至營造氛圍的方法,明白聲稱運動的用意在于培養(yǎng)人的精神。
它"禮始禮終",其宗旨是弘揚傳統(tǒng)文化中的禮義廉恥,忍耐克己,百折不撓。通過訓練,培養(yǎng)練習者堅忍不拔,勇敢無畏,頑強堅毅的意志品質(zhì),尤其講究"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義"。使練習者從開始就養(yǎng)成謙虛、寬容、禮讓的高尚品德和尊師重道、講禮守信、見義勇為的情操,并以此影響社會。這就有點準宗教的意味內(nèi)含其中了。
導演為什么選擇跆拳道而不是其它運動項目?有意無意地,可能已感覺到這種內(nèi)在的精神并被其吸引。
影片中劉立與楊卉對跆拳道的堅執(zhí),來自于中國傳統(tǒng)武術(shù)的熏陶,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撐兩個人的是小時候的習武經(jīng)歷,而爺爺顯然成為一種傳統(tǒng)的象征。此外的其它因素都是附加的,且相較之下缺乏說服力。這里透出的偏執(zhí)也讓人覺得有近于宗教的意思。
在我看過的國產(chǎn)體育片中,《跆拳道》對肉體持最開放的態(tài)度,影片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運動員全裸的身體,有洗澡,也有賽前過磅的鏡頭,奇怪的是,所有這些都沒有一點性意味,相反透出一種對性的漠視甚至壓抑。按說運動員健美的身體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性的聯(lián)想,雖然大運動量訓練本身與性的釋放是違逆的。也許,這和現(xiàn)代競技體育的特點有關(guān),盡管它建筑在個人基礎(chǔ)上,卻要求當事者在某種程度上忘掉自我,把自己獻給一個更高的目標,這個目標可以是集體,祖國,也可以是體育本身。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體育幾近宗教。
與一切宗教一樣,它具有對性的壓抑功能。
另外,這與影片多少透出的女權(quán)主義態(tài)度恐怕不無關(guān)系。
劉立與楊卉有明顯的同性戀影子,意味著女人自成一個世界,拒絕依附男人,而劉立與寒冰之間更有一種緊張的對峙,超出了單純的運動員與教練的關(guān)系。
劉立離開國家隊,表明她把與楊卉的友誼看得比榮譽及其它一切都更重要,對寒冰更表示出公然的對抗。至于她歸隊,更多地也還是出于對楊卉的友誼和對跆拳道的熱愛,教練只起了有限的作用。
女人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她們主宰自己的一切,從是否參加一場決定命運的比賽到選擇怎么樣的人生道路,無不顯示出一種強勢的姿態(tài)。
這更像潛意識地表現(xiàn)出來的,滲透在影像中,幾乎無處不在,又無一處是明白的傳達。
這部影片的力量,的確來源于一種類似宗教的信仰,不管我們把它叫作什么,寒冰魔鬼般的訓練,楊卉絕望中求戰(zhàn),直至最后,當劉立把自己打折了的手臂掖起來,向賴斯應(yīng)戰(zhàn),很少觀眾看到這里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信仰的力量被推到極致,而這正是當代人非常缺乏的。
我們也奮斗,卻有實際的目標;當需要更大的犧牲時,往往便知難而退。
其實,內(nèi)心深處,誰沒有獻身的渴望?把自己的一切交給一個目標,一種有意義的事業(yè),人生不是因此而獲得某種依憑,從而讓我們自足與充實嗎?
金錢與聲譽,正如劉立在T型臺上體會到的一樣,看似實際,卻是虛妄的。
據(jù)我知道,導演沒有宗教背景,顯然也沒有預想過要在這部影片中表現(xiàn)宗教精神。
但她對藝術(shù)的態(tài)度中是有某種類似宗教的執(zhí)著的,不惜一切而試圖達到完美,任何以這種態(tài)度來對待工作與生活的人,都已經(jīng)把一種形而上的追尋貫注在其中了。
可能做得很辛苦,卻會有莫名的快樂與來自天上的慰藉。
這是運動員和藝術(shù)家相通的地方。
這部影片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以散文化的手法鋪排而成。其長處在于做到了不斷把情緒推上高峰,觀眾以為已達到頂峰了,而還有推進的力量。
導演是靠什么來達至這一切的?
多種藝術(shù)手法的疊加與運用顯然起了作用:影像之外,音樂,人物獨白,等等。
但所有這些,都還不夠。于是出現(xiàn)了像爺爺跳上T型臺與時裝演員同臺舞劍這樣完全沒有現(xiàn)實可能性的畫面,我們可以稱為魔幻手法。這是妙著,而它之所以出現(xiàn)在片中不顯得過分突兀,不正因為某種準宗教的氛圍嗎?幾乎所有宗教,都難免這種真假不辨的成分,因為信仰需要更多的支持。
我們能感到導演的某種窘迫與無奈,因為形而上的精神,除了借助形而下的種種手法,是很難抽象地來表達的。觀眾從銀幕上看到的,只是運動員生活與訓練具體的場景與彼此間的糾纏,那種讓他們欲罷不能的力量源于說不明也道不白處,影片用武術(shù)傳統(tǒng)來解釋之,并不能解釋清楚。
但與任何宗教一樣,難道是可以用言語道斷的嗎?
而我們確實感到了影片透出的力量。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跆拳道》這部影片,的確達到了中國體育片從未達到過的一種精神高度,表現(xiàn)了某種很難用影像來表現(xiàn)的信仰。
不從這個層面上來看影片,就無法理解楊卉的固執(zhí),寒冰的冷酷與劉立奮不顧身的拼搏。
一部體育片,拍出了體育骨子里的精神,能說不是最大的成功嗎?
況且我們民族在新世紀里正極其需要這種源自精神的力量。
回過頭來說電影,我以為這種有聲有色的載體從開始起就不只是娛樂的方式,其中幾乎貫注了一切可能:反映社會現(xiàn)實,揭示人物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某種哲學與意識形態(tài),甚至成為什么什么的工具。而一個商業(yè)社會中的市場運作又決定了它必須有娛樂效果,即讓觀眾自愿買票看它,才能發(fā)生作用與維持生產(chǎn)。
而人對聲色消費的欲求是很豐富的,有時候甚至甘愿化錢來買折磨,這給電影藝術(shù)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現(xiàn)在尚無法判斷這部影片的市場,因為這與先期宣傳投入及各種因素都有關(guān)系,但它對觀眾無疑有一種精神上的撼動力,這與社會上許多人眼下的處境,即只有通過艱苦乃至殘酷的奮斗才能獲得出路的狀態(tài)是吻合的,因此能引起共鳴,以及從中吸取力量。
而宗教感能予人的慰藉尤其是凡俗的說教所不能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