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雯

曉軍，一個16歲卻顯得，有點少年老成的男孩，戴著一副玻璃瓶底一樣厚的近視眼鏡，說話慢條斯理的，看人時總喜歡瞇著眼睛。

在父母眼里，曉軍是一個乖孩子。他沒有男孩子常有的頑皮和淘氣．放學(xué)了，他會準(zhǔn)時回家，從不在外面瘋玩?；丶液?，他放下書包就做作業(yè)，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后，接著做父親布置的練習(xí)。做完了這一切他才去看會兒電視，然后按父母規(guī)定的時間上床睡覺。

他很刻苦，但學(xué)習(xí)成績平平，最差的一門課是物理。物理需要想像力，而他好像偏偏缺少想像力。他不知道是自己天生愚笨，還是因為有其他什么原因。他的物理考試從沒及格過，連老師都為他著急，還專門幫他單獨補了一段時間，可效果并不明顯。后來他自己也沒信心了，認為自己不是學(xué)物理的料。

曉軍還有一個毛病，對機械類的東西本能地反感，一接觸到齒輪、軸、傳動、力這些字眼，他的眼睛會條件反射似地躲開，有時甚至?xí)袗盒南雵I吐的感覺。開始他沒在意，后來這個毛病越來越嚴重了，他不但學(xué)物理時有意躲避著這些字眼，而且學(xué)數(shù)學(xué)、幾何時，要是碰到可以聯(lián)想到這些字眼的概念、題目，也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和恐懼。

一天，曉軍從電視臺一個談話節(jié)目里知道，有一種叫“強迫癥”的疾病，得了這種病的人有時會對某件事情表現(xiàn)出反常的舉動，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強迫癥，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聽人說得強迫癥的人都有發(fā)病的起因，有的人是因為受到了刺激，有的人是因為受到了傷害，而且這種刺激和傷害往往都發(fā)生在一個人的童年。

曉軍仔仔細細地回憶了自己的童年卻一無所獲。他的童年雖說不是快樂的，但一直還算順利，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讓他很受刺激很受傷害的事。

記憶的閘門是在一天下午被一個物件撞開的，那是戴在老師手腕上的一只鍍金的手表。他說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是有一扇門被突然撞開了，一件往事慢慢從記憶深處浮上來。

那件事發(fā)生在他3歲那年。那個時候的他，腦子里有無數(shù)個為什么。有時他會好奇地蹲在汽車旁邊，想看它肚子餓了吃什么。有時他會好奇地拿手去觸摸電視屏幕上的人，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有冷或者熱的感覺。他還發(fā)現(xiàn)電扇之所以會轉(zhuǎn)，電視之所以有畫面有聲音，是因為有一根神奇的線連著它。因為有一天他曾經(jīng)試驗過，他將電線插銷拔了后，電視就全黑了。母親看見了，滿臉驚慌地跑過來，大聲地呵斥他，打他的手，說動插銷會死人的。那時他還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知道那一定很可怕，要不然，母親不會那么驚慌那么害怕。

但是他總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天，父親上班去了，將手表遺忘在客廳的茶幾上。那是一塊鍍金的手表，是母親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他好奇地拿起來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根針在”滴滴笞答”地走動著。它為什么會走動呢，它“肚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呢，他很想知道里面的奧秘。

他從柜子里抱出一個小工具箱，里面有錘子、扳手、改錐等工具。他不知道用什么工具才能將手表打開，拿扳手試了試，不行，又用改錐試了試，還是不行。他拿起錘子使勁敲了一下表殼，沒想到表殼一下就裂開了，露出了表盤上的針。他很高興，他想做一個試驗．將針拿下來，看它還會不會有那種”滴滴答笞”的響聲。整個上午，他都陶醉在拆表的快樂里。

中午父親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到了攤在茶幾上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手表。父親氣得臉色煞白地沖過來，一把將曉軍從沙發(fā)上拎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順手抓起一根皮帶，狠狠地抽打他。他疼得哇哇大叫，抱著頭在地上亂滾。那天，父親一直到打累了才罷手。

他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已經(jīng)疼得連哭的勁兒都沒有了，全身上下火燒火燎般地疼。父親扔下皮帶聲色俱厲地警告說“以后再敢亂動家里的東西，小心我砍斷你的手?！?/p>

那天晚上，他睡在床上渾身上下火辣辣地疼，一直折騰到下半夜才好不容易睡著，剛睡著他就開始做噩夢，他嚇得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驚醒。

這個可怕的情景后來曾反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

那是曉軍受到的最嚴厲的一次懲罰。從那以后，他知道了懲罰的滋味，也知道了如果干了父母不高興的事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

那時他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好像是上二年級。有天晚上他在燈下做作業(yè)時，臺燈突然不亮了。母親過來看了看，說是燈泡壞了。她拿來一個新燈泡換上了，并隨手將壞了的燈泡扔在垃圾桶里。曉軍想，燈泡剛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亮了呢，他一邊做著作業(yè)，一邊想著這個問題。做完作業(yè)，他悄悄地在垃圾桶里找到了那只廢燈泡，他將燈泡放在燈下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是里面的鎢絲斷了。如果將斷了的鎢絲重新接上，這只燈泡還會不會亮呢？如果能亮．就不用買新燈泡了。

他好奇地拿著那只廢燈泡左看右看，希望找到一個能打開燈泡的地方。最后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在燈泡表面打一個孔。他記得有一次曾在電視里看過制作玻璃器皿的過程，在一定的溫度下，玻璃會軟化，在軟化的玻璃上鉆一個孑L是可以做到的。他為自己的這個設(shè)想興奮不已，恨不得馬上就進行試驗。

他沉醉在自己的設(shè)想里，絲毫沒發(fā)現(xiàn)父親進了房間。父親見他沒睡覺，手里把玩著那只廢燈泡，不高興地說“一只廢燈泡有什么好看的，快睡覺，”

他激動地舉著那只燈泡說：”爸，我想了一個辦法，說不定能把這個燈泡修好?！?/p>

”什么，你能修燈泡，S，j白日做夢了。”父親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曉軍興奮地說“只要在燈泡上打個孔．將里面的鎢絲重新接上就行，我已經(jīng)想出了打孔的辦法?！?/p>

父親聽了，眉頭擰成了兩座山，說“不要盡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要把心思放到學(xué)習(xí)上．學(xué)習(xí)成績好才是最重要的?！罢f著，父親從他手里奪過那只廢燈泡，重重地扔進了垃圾桶。他聽見了玻璃碎裂的聲音。

從那以后，曉軍對家里的東西不敢碰不敢摸，不敢有好奇，不敢問”為什么”，他成了一個循規(guī)蹈矩、聽話的”乖孩子“。

當(dāng)記憶之門被那只鍍金的手表撞開后，曉軍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對機械類的東西本能地反感，為什么只要一接觸到齒輪、軸、傳動、力這些字眼，眼睛就會條件反射似地躲開，為什么只要碰到能聯(lián)想起這些字眼的概念題目，就會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和恐懼。3歲那年的那次嚴厲懲罰，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永遠也無法撫平的傷痛。表面看起來，這個傷痛似乎沉睡著，其實它無時無刻不留在他的身上，只是自己一直未意識到罷了。

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性格中的循規(guī)蹈矩、畏縮不前，自己思想的懶惰、想像力的貧乏，還有動手能力差這些顯而易見的缺點，無一不是那個傷痛留下的陰影和后遺癥。

跟同齡人相比，曉軍常常覺得自己很笨，很沒本事，并因此而自卑，他不知道自己今后將如何在社會上立足。因為除了學(xué)習(xí)，他沒有任何愛好和特長。對此，他的父母不以為然，說”素質(zhì)有什么用，高考看的是分數(shù)，不是看你的素質(zhì)?！?/p>

父母的話也許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心里仍然很恐慌，因為他知道素質(zhì)對一個人未來的發(fā)展有多重要，越是明白這個道理他就越為自己的未來憂慮。這種憂慮一直困擾著他．甚至影響了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他已經(jīng)上高一了，可他對自己的未來缺少信心，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好奇心是孩子打開未知世界的鑰匙，想像力是孩子探索和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的能力。每個孩子都有豐富的想像力．只不過，有的被家長注意到了，更多的卻被忽視了，被嘲笑了，甚至被斥責(zé)了。于是．一棵棵想像的嫩芽被成人的理性化思維無情地扼殺了，一個個創(chuàng)造性的構(gòu)思被大人視為”離譜”而一棍子打死了。

可是，有誰能說那死于”搖籃”的不是天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