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代洪
很偶然的一個黃昏,公司的人都走了,我卻仍坐在靠窗的辦公桌前,點燃一支煙,透過那片氤氳,看窗外的風(fēng)和漸漸浸染的夜色。
我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夾著“九寨溝”,思緒卻遠在蒼穹。而我的左手一直不停的百無聊賴的在木質(zhì)的紋理上,作不規(guī)則的舞蹈。那是我多年不變的習(xí)慣,我的左手五指總像五個不聽話的淘氣的小人兒,老是亂蹦亂跳??蛇@樣不好,我的手指會泄露我內(nèi)心的憂慮、驚慌、郁悶和不安,甚至一些更深的秘密。
我不安寧的手指,無意間觸到了那臺銀灰色的電話。竟有一個溫婉迷人的女聲從黃昏的深處浮上來。那個聲音,引領(lǐng)著我,一步步向迷谷前行。在解密一連串阿拉伯?dāng)?shù)字和“*”號“?!碧栔?,我擺脫了程序化的電腦錄音,迎接我的是一個更令人心馳神往遐想聯(lián)翩的女人的聲音。那聲音動感、柔情、魅惑,遙遙隱隱,亦幻亦真。
我不經(jīng)意敲擊到了重撥鍵。我也驀然明白,自己進入的是一個叫做“聊吧”或“都市夜話”之類的地方。那是同事小柯常常造訪的。那里有他不曾謀面卻似乎又親密無間的彩虹妹妹。小柯用蹩腳的“川普”,聊很葷的話題,讓人忍無可忍,心驚肉跳。
對此,我素來不屑。但我卻意外的沒有掛線。我聽到了一個名字:雪天使。天使是遙遠的,童話。真正令我掛機的,半途停滯的,是那個“雪”字。原因很簡單,我初戀的女子名字里也有一個“雪”。
也許是不能忘懷那段最初的戀情,也許是至今仍在心底牽掛那個不知今夕何方是瘦是胖的女子,我突然有了一種傾述的欲望。在這都市暗夜的一隅,我沿著一根細細的藍線,將塵封的記憶和郁積的苦悶,一層一層打開。
在夜的屏蔽之下,人會變得善感、脆弱,卸掉晝的多重面具,開始回歸本真。多年來,我一直選擇緘默,信守沉默是金的人生哲學(xué),而我真實的內(nèi)心其實早已不堪重負,滄桑橫流。
這樣偶然一個晚歸的夜,我將自己完全袒露。初戀的追懷,婚姻的困惑,事業(yè)的受挫,生活的無奈,人際的繁復(fù),無處不在的傷害,無法釋懷的疼痛,難以排解的苦悶,如影隨形的陰晦,旋轉(zhuǎn)陀螺般的奔忙,一切一切,像泄閘的洪水。我竟然第一次領(lǐng)略到傾述的快感。
那一夜,我出奇安寐。而那一夜之后,我卻有些欲罷不能。我成了第二個小柯。所不同的是,我更隱秘,且我的興趣不在男女之事。
按照游戲規(guī)則,我是不可以見到雪天使的,但這絲毫不妨礙我的傾述。我甚至開始把她視為紅塵知己。我不得不承認,雪天使真的具有天使般的聲音,很美,很溫柔,永遠和風(fēng)細雨,給人溫馨、感動和迷醉。
而我甘愿沉迷這“溫柔陷阱”,一任打開的閘門,汪洋恣肆。我深深迷戀上了這種傾述,我仿佛變了個人,一反以往的緘默,心里再也藏不住擱不下任何東西。如果不撥通那個熟稔的電話,我會手足無措,會憋得很難受。我把所有的苦楚委屈煩悶憂愁悲傷憤怒狂躁,化成一束束散亂的箭鏃,在黑夜里,毫無思慮的,通過那條真實而虛幻的網(wǎng)線,發(fā)送給那個同樣亦真亦幻的安慰天使。
后來,再后來,我甚至?xí)雅笥?、同事、鄰里發(fā)生的事情,也毫無遮掩的傾述給雪天使。我很明白,我并不像小柯,迷戀的是那個很會煽情的彩虹妹妹,我真正著迷的并不是雪天使,我著迷的是傾述本身。我甚至應(yīng)該稱為著魔。我?guī)缀跤行┎豢勺园蔚牟B(tài)。當(dāng)然我并不自覺。
“鄰居是個忠厚老實的男人,很少話,很勤懇,很顧家,但活得很艱難,可有一天,這個好男人卻沒留下只言片語,丟下老婆孩子從此銷聲匿跡;朋友生意屢屢敗走麥城,負債累累,迫于無奈,他悄悄成立了一個“人體沙包”公司,用自己真實的身體給那些恨怨填膺的人宣泄,朋友的突發(fā)奇想為他掙了不少銀子,而他卻落得終生癱瘓;同事的老公突然被公安拷走,一同生活了二十年,她不知每天朝夕相伴的竟是潛藏了二十多年的殺人兇手。朋友的朋友離異,每天以酒澆愁,最終在寒冷的冬日醉死在破敗不堪的出租屋里,多日后被人發(fā)現(xiàn),雙瞳已被饑餓的老鼠食成空洞,極為慘烈和恐怖……”
這些并不是我編的故事,而是我身邊真實發(fā)生的。我傾述給雪天使的,當(dāng)然遠遠不止這些。我充分享受著這種繪聲繪色的午夜傾述,所帶給我的病態(tài)的快感。在這漫長綿延的傾述中,我從未想過雪天使會有怎樣的感受。我一直以為,既然是天使,那定然與生俱來就有化解俗事雜念的超能力的。直到后來,我一次次撥通那個電話,遇到的是青青、翠翠、紅紅、艷艷……卻再也沒有雪天使。
許久以后,我終于打聽到雪天使的下落。她在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醫(yī)院里。醫(yī)生說,她懼怕見任何人。她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對著一棵蒼老的大樹,滔滔不絕的傾述,沒有人明白她究竟在說些什么。那是一個年輕的柔弱的有著天使一般美麗面孔的長發(fā)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