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明

如果你是一位老師；不管是現(xiàn)職、退休了的，或是轉(zhuǎn)行了的，當(dāng)有人叫你“大便老師”時，你將做何感想？不管你修行有多高，不生氣，但是不愉快是難免的吧。

我就被這樣叫喊過。還不只叫一聲，因為是在臺北捷運總站，上下車人潮嘈雜聲中，有一位先生，大聲連叫了三聲。我聽見了。首先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我也是來往人潮的一分子，再怎么忙，只要一聽見有人大聲叫喊“大便老師”，誰都會好奇地停下來，順著那叫喊的人的視線，去尋找那個被羞辱，被叫“大便老師”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副德行。我一下子就找到這個叫喊聲的源頭；那聲音像是沖著我來的。當(dāng)我看到了那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然而他的目光和旁邊因好奇而駐腳的人，同一個目標(biāo)注視我時，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地驚慌起來。并且那位青年，像破冰般，擠開身邊的人群，快步向我走過來。

“老師！”他很愉快地伸手去握住我還不想和他握手的右手，用雙手拿著它搖。

“你是———？”這個人，在我的腦子里，一點印象也沒有。稍叫我安心的是，他堆滿了笑容，并親密地拉著我的手。不過還是覺得不自在。

“我是你教我們做大便的學(xué)生?！?/p>

“啊———！”我拉長驚嘆以健忘老人滑頭的伎倆，利用那一點時間去快速倒帶思索，什么教他們做大便的事。很幸運，還不至于患了老年癡呆，總算想起來了。

“……對對對，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啊哈哈哈，對對對，大便大便……”我把迎他的笑臉和話語，故意順便掃向還在用好奇的目光鎖住我的旁觀者。這一招有效，我們目光一接觸，一個一個都微笑起來走開了。

對，確實有這么一件事，當(dāng)時我臨時客串老師，教一群幼稚園的小朋友用泥土做大便。事情是這樣的！

十七年前吧，我曾在中部鄉(xiāng)間一家工廠任職協(xié)理，負責(zé)產(chǎn)品行銷，還兼三千多名員工的文教與休閑活動。公司為員工附設(shè)的幼稚園和托兒所，也歸我指導(dǎo)。

有一天下午，我去巡園，在教室走廊碰到一位女老師，她小心翼翼地帶一群用盒子裝滿泥土的小朋友，從田里回來準(zhǔn)備進教室。小孩子一碰到泥土，每個人都露出愉快的笑臉，邊走邊討論將把泥土怎么著的事吧，高興得像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包括老師在里面，他們那種樣子，直覺就讓人覺得很有生氣。但是，當(dāng)那位女老師注意到我在他們背后的時候，我像撞碎了什么似的，老師突然嚴(yán)肅地對小朋友警告他們不要講話。小朋友因為泥土在手上，也在心上，太高興了，所以沒理老師，照樣吱吱喳喳有說有笑。老師更緊張。因為我已經(jīng)跟近了，老師來不及再警告，她改口大聲地說：“小朋友，你們有沒有說黃協(xié)理好？”

小朋友這時東張西望才看到我，很陌生而不帶感情地東一句西一句地說：“黃協(xié)理好！”

如果他們剛才那種愉快的樣子，是一只精致的水晶玻璃作品，這時都摔碎了。我對我的出現(xiàn)，覺得后悔、有罪惡感。另方面也對我們機關(guān)行號的工作場所，養(yǎng)成無謂地亂怕主管，或是主管濫充權(quán)威教人怕他的這種文化感到心痛。小孩子一下子就被緊張的老師感染，他們也生硬起來。就在這時候，有一個小孩手一滑，盒子一翻，撲剌一聲，一團泥土掉到地上了。旁邊的小孩隨著叫了一聲“哇！”那孩子驚嚇地抬頭望著老師。

“太不小心了，快撿起來！”

小孩害怕地蹲下來，準(zhǔn)備把泥土撿起來重新放回盒子里，因為大家都圍過來看他，他覺得很尷尬。沒想到，他不但沒撿還站起來，很沒自信地指著腳邊的泥土，笑著說：

“看！牛屎?！?/p>

“亂講！還不趕快撿起來?！崩蠋煾o張了。但是，小孩子一聽“牛屎”，大家都笑著說“牛屎”。老師走過去蹲下來準(zhǔn)備替小孩把泥土撿起來。我趕緊叫了一聲：“老師，不要撿?！崩蠋熣酒饋砜粗摇Ｎ覍λχf：

“我來?！比缓髮π『⒆樱骸靶∨笥?，你們看，像不像牛屎？”

“好像喔！”

“真的好像牛屎，好好玩?！?/p>

小孩子你一句、我一句，都說地上的泥土很像“牛屎”。一時僵硬的氣氛又恢復(fù)生動了。連那一位以為自己惹禍的小孩，也高興地以他的發(fā)現(xiàn)為傲，他張望著同學(xué)的臉，希望后頭的同學(xué)也過來看。只有老師還沒轉(zhuǎn)過來，而面對失序的情況顯得有點不安。

“老師，我們就來一次隨機教學(xué)好嗎？這一節(jié)就由我來。”

“好啊，好啊。”老師的頭好像轉(zhuǎn)過來了。她也笑起來。

隔著窗戶那一邊教室里的小朋友，聽到走廊喊著“牛屎”的騷動，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了。只聽見里面的老師，用教鞭抽著桌子，大聲叫：“小朋友！大家看黑板！”

我把拿著泥土的小朋友，帶到他們教室之后，就跟他們大談大便起來，原來摸到泥土就滿心歡喜的小朋友，又在教室里，開口閉口談起大便，他們幾乎瘋起來了。

每一個人都想發(fā)表他們看過的大便。

“老師，我家的豬大便，很像一球一球的冰淇淋哪！”有一位男生說。

“好臟！冰淇淋怎么像豬屎？”

“那樣子像不像？”我說。

“很像?！?/p>

“不像?！?/p>

小孩子討論得很熱烈。

“老師，雞屎很像牙膏。”

“比較像水彩。”

“牙膏！”

“水彩！”

“牙膏牙膏牙膏………”

“水彩水彩水彩………”

“好了，不要吵，你就把它做出來。還看過什么大便？”

“羊！羊！羊的大便很像黑豆。”

記得那一課做了好多種動物的大便：有豬、狗、兔子、貓、雞、鴨、鵝、羊、壁虎和麻雀的等等。

最后連自己的大便也做出來了。有一位同學(xué)把泥土和了一些水，弄成一灘稀泥，用害怕又覺得好笑的聲音叫：“拉肚子的大便啦———噫———好臭喔！”

小孩子一下子都圍過去看。

“好臟！唷———……”

這一節(jié)課學(xué)生的作品很豐富，也很生動，但是秩序很亂，特別是聲音很吵。不過想一想，一群小孩子用泥土做大便，能靜悄悄地進行嗎？世界上哪里有這樣不活潑的小孩，請你告訴我。

所謂的隨機教學(xué)，除了動機可以隨機，內(nèi)容也可以隨機。既然大便有硬有稀，就可以談到飲食和健康的關(guān)系，并且這些都是小孩子最切身的經(jīng)驗?zāi)摹?/p>

乘這機會教他們一首有關(guān)大便的閩南童謠，用閩南話念起來，又順口又押韻：

呷拔樂放槍子

呷柚仔放蝦米

呷龍眼放木耳

呷咸菜放大旗

（再創(chuàng)作一句和上去）

呷安非他命你會死！

沒一下子大家瑯瑯上口。然后再說明：

吃東西吃得太快不能消化，從大便都可以看出問題。以前的拔樂還沒改良的時候，叫做狗屎拔樂。小小像狗屎一樣，沒什么肉，里面都是籽兒。吃快、吃多了，不能消化，大便都拉不出來。勉強拉出的都是硬硬的丸子，像子彈（槍子），掉地都會有卡啦一聲響。拉不出來的小孩，媽媽一急，叫小孩把頭垂地，屁股抬高，然后用勾蘿卜干的粗鐵線勾，往肛門里掏大便。

呷柚仔放蝦米，吃柚子用吞的話，柚瓣的米粒拉出來的就像蝦米。龍眼沒消化之后，拉出來的就像木耳，咸菜是芥菜腌的，菜葉沒消化，是一張一張，就像大旗。

真的，沒見過小孩子學(xué)習(xí)的情緒是這么高昂，這么投入。據(jù)說他們回家的路上，在娃娃車?yán)镞€唱著剛學(xué)會的大便歌，害別班的同學(xué)羨慕不已。那時我心里就想，這一課，這些孩子一輩子都忘不了吧。但是事過十七年，都未曾聽過有反應(yīng)。連我都差些忘了。

我跟這位叫我“大便老師”的學(xué)生，坐在車站的咖啡廳聊起來。

“老師，你知道我那一次做什么大便嗎？”他笑著看我。

“我怎么會知道?！?/p>

“我就是做漏屎的那一個。哈哈哈?！?/p>

我們都笑起來。旁邊的人都轉(zhuǎn)過臉來，用白的眼睛看我們。

“你不會因為這樣才去學(xué)醫(yī)吧？”

“老師，我不敢說絕對，不過一定有關(guān)系?！彼麤]笑，那眼神好認真。接著又說：“老師你沒教書很可惜?！?/p>

“怎么會。”

“要是我當(dāng)總統(tǒng)，我一定請你當(dāng)教育部長。”我知道這當(dāng)然是開玩笑。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才沒那么笨哪！”我知道我失言。但是腦子里閃過電視新聞質(zhì)詢的畫面，想了一下，也就不想多做解釋了。

我們愉快地分手后，我搭捷運回士林。坐在舒適的車廂里的博愛座，想一想，又聽到那一位青年人叫“大便老師”。我禁不住笑了一下，笑聲是被我抑制了，笑臉依舊，身邊的旅客不敢正視我，我還是看到他們在注意我。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當(dāng)什么教育部長？還是當(dāng)大便老師好?！?/p>

愉快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快。車廂里的廣播，用四種語言告訴我說，“士林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