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郎
盛夏黃昏時分,我與母親散步回來,看見隔院黑黝黝枇杷樹下,小竹床上坐了一位老婆婆,閑搖蒲扇。天上有新月如鉤。家常而詭然,天然是一部怪談的開篇,而她身下的竹床,好多年沒看到了。
武漢之夏,年年都是噩夢:熱只一個字,卻干凈,凌厲,有蛇吐信的嘶嘶聲,40度高溫下,街道沙漠白,空無一人如死城,像《28天后》的倫敦,被瘟疫蕩平。
竹床是絕不可缺的家具。自小,家里就有那么一張,四柱、床頭、邊框都是圓圓竹筒,直徑兩寸,是濃墨重筆勾出的輪廓,床板卻是長長竹篾,削去厚皮上一層桐油,淺黃綠色,清麗,帶一點竹之本色,是淡筆揉的暈。據(jù)說睡久了,會被汗?jié)n成暗血紅,那是竹床成了妖,會得吸收人之精氣吧?
早二十年,每晚睡覺都是陣仗。全家人都睡在客廳,竹床、沙發(fā)、凳子架床板、地鋪,一天一地,都靠天花板上那個大吊扇。人體密不透風,騰騰地散著熱,空氣比人更熱。
竹床算最涼快的,我是最小偏憐女,睡竹床的機會便多一些。然而睡前還得拿半濕的抹布把竹床板抹一遍,沾那一點涼氣,才能躺下。一定得在水氣蒸干前睡著,不然沒一會兒又一身大汗,昏頭昏腦爬起來,再抹一遍。
吊扇風聲呼呼,聽起來夠威夠力,風吹過來都是熱的。迷迷糊糊睡著,忽然周圍一靜,是停電了,人醒在水里。遠遠近近,罵聲四起,所有人都爬起來,輪番去再擦一個澡。
已被熨熱的竹床,再無一絲涼意,細細的竹條,硌背,翻個身便硌肩腿,它隨著我的動,吱吱嗄嗄響起來。悶熱孤寂、蟬聲不起的夏夜,我越心煩意亂,越輾轉(zhuǎn)反側(cè),它越呻吟尖叫吱啞不已,是忠實地用聲音跟蹤我的焦躁?!稉u呀搖,搖到外婆橋》里的小金寶就說:“這哪里是床,是收音機!”——還是那種收不到信號的短波收音機,全是各種各樣的囂叫,尖利刺耳。
武漢的竹床大戰(zhàn),十分有名?!昂蠼中∠锸铍y當,有女開門臥竹床,上錯竹床睡錯郎……”是俗世的一點潑辣風情。真有什么故事,我看倒未必,“下方畢竟猶嫌熱,多少鴛鴦夢不成”。大四十度的,能干嘛呀。
我自己沒露宿街頭過,但中學在老城區(qū)上的。初夏,下午五六點鐘放學,日頭隱在遠處高樓背后,深巷人人都忙著澆濕門前水泥地,把竹床擺出來,原本曲折小巷,此刻成了堆滿雜物的舊抽屜。有人已半躺在竹床上,聽半導體依依啞啞唱些什么,抬眼望望爐子上的綠豆湯……
第二天清早六點,我來上學,很多人還當街靜靜睡著。女人的碎花睡褲,一只玉白的腳,吊在床外。有男人精赤上身,盤膝坐在竹床上發(fā)愣。晨光很閑,天色瓦藍瓦藍。也有小夫妻,一人抬一頭,往家里收竹床呢,女人的塑料紅拖鞋走得“叭達叭達”響……
我每天看到竹床陣一擺一收,好似澗中無人,紛紛花開花落,中間的繁花爛醉,我全沒遇見。分外明白地,知道自己是過客,從人家的家常日子里穿過。而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竹床陣,已多年不見,后街小巷也家家戶戶裝空調(diào),狗都睡在空調(diào)房里。武漢此刻,也不過是一個矜持平凡的大城。
南方多竹,處處可見一蓬蓬三四米高的竹,枝葉纖細如溫柔的指。我時常疑惑它太細巧,竹床又粗手粗腳,是遠親,卻不像一家人。
那年我去九宮山,滿山大雨,傍晚就已墨黑,車子爬得艱難小心。閃電一陣陣,照見路邊有樹:筆直,高大,葉片如羽毛在雨里高高揚起。我問,“什么樹?”當?shù)厝诵?,“這是楠竹。竹家具、竹床都是用它做的。”明明是異地,我卻無比親切,覺得是睡在自家的床上,并且遇見了它的幼年、母親與弟兄。
我的竹床呢?好像大學暑假還睡過,午后仰在床上看書,竹床翻得一片聲響。順手在竹筒里掏著玩,掏出了一把竹屑。時間之蟲,藏在竹床里面,一點點啃噬它,竹床的骨架還撐著,魂魄漸漸消磨了。
十多年前家里就有了空調(diào),竹床退居陽臺,再往后,不見了它也沒想起來,給扔了吧,哪兒有機會把它睡成暗血紅。
人對下堂妾,向來要多狠心,有多狠心。
前段日子又翻一遍王小波《他們的世界》,說是:蘇州風氣樸實,初次見面的人,只要言語相投,就能請到家里去過夜。家里的情況是隔著一層板壁就睡著妻子兒女,兩個大男人赤條條睡在竹板床上。談到竹板床,說者面露驚恐之色?!澳莻€東西老是格格地響,而且越是要命的時候,它響得越厲害!外面睡的就是人家家里的人——我的膽子都叫它響碎了!”
笑得我,眼淚都掉出來。這,也是一種上錯竹床睡錯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