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土

經(jīng)過兩天的顛簸，汽車來到景邁古茶山中的芒景大寨，芒景是瀾滄縣惠民鄉(xiāng)所管的一個自然村。從瀾滄縣走214國道經(jīng)惠民鄉(xiāng)轉(zhuǎn)入鄉(xiāng)級公路80多公里，走走停停5個多小時。從孟本開始，就進入原始森林地帶。當(dāng)汽車和傣族寨子景邁擦肩而過穿過一片8公里長的古老茶園，來到密林深處的芒景寨子時，我被那蒼天古樹掩映下的布朗族村莊所深深迷住。此時的芒景大寨，一幢幢典型的干欄式房屋在太陽的余輝中炊煙裊裊，給人親切、自然、溫馨的感覺。

翌日，天還沒亮，我就被打鳴的雞叫聲叫得似睡非睡，一直到太陽出山，樹上嘰嘰喳喳的鳥聲，院里殺豬的豬叫聲，村公所的高音喇叭聲響成一片時才起床。我被主人的兒子小華叫上車，來到寨子中心的公房(相當(dāng)于寺廟)時我才知道是一年一度的山康節(jié)堆沙、獻水、獻飯等傳統(tǒng)祭祀開始了。一般在民族地區(qū)一些重要的祭祀都是用炮來莊嚴地宣告其開始，但現(xiàn)在已不多見了。芒景至今還保留著這一古老的傳統(tǒng)方式。今天黎明雞叫頭遍時我似乎也朦朦朧朧地聽到這樣的響聲，只是沒在乎罷了。現(xiàn)在才知道這兩聲炮響是通知各村派來的代表去寨子外面相先選好的七個山箐中的泉水眼取圣水，用來作為當(dāng)天一早的獻水祭祀之用。因水必須在太陽還沒出來時的五點鐘左右取回來，且天黑路陡，村長怕我們吃不消而沒有叫我們。我們就這樣失去了拍攝山康節(jié)頭一件大事“取圣水”的機會。而今年的山康節(jié)以取圣水、白象送經(jīng)、祭奠英雄哎冷這三件事最為重要。

雖然錯過了取圣水的經(jīng)歷，但堆沙、獻水、獻飯這一早要做的祭祀還是被我趕上了。據(jù)老百姓說，家家堆河沙一來是為了祈愿來年五谷豐登，人畜興旺其次是紀念死去的家人和祖先；再是為在世的父母。因為河沙是干凈數(shù)不清的，五谷人畜的豐登興旺也應(yīng)是多多的，相先開創(chuàng)的業(yè)績偉大而豐富值得后人銘記；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也是數(shù)不消的。獻上一堆堆河沙，表一表布朗族兒女赤誠之心愿，寄托對先輩和死去的親人無盡的哀思。對于人死后進行火化不立墳、不立碑的布朗族同胞來說，獻水獻飯堆沙就像我們漢族人清明掃墓一樣的隆重。所不同的是這樣的活動不僅僅在山康節(jié)這天，它也伴隨著村民們經(jīng)常性的賧佛活動。這里的布朗族同胞和傣族同胞信奉小乘佛教，每個村寨都有緬寺，把水和飯獻給神、獻給佛，以示對神的虔誠。

接下來就是隆重非凡的游行表演。八個寨子的千人表演隊伍，鑼鼓喧天，盛況空前。傣族、布朗族，還有尼舞蹈除了象腳鼓和芒鑼的咚咚聲有點相似，那舞姿才是豐富多彩。傣族舞蹈婀娜柔美，布朗族舞蹈古拙粗獷，而尼舞蹈就顯其緊湊歡快，在氣溫高達攝氏30多度炎炎烈日之下，游行的隊伍從寨頭到小學(xué)操場三進三出，一絲不茍，忘情而投入，我感到這真是一個不畏苦難的民族。在反復(fù)循環(huán)的游行隊伍中有兩個節(jié)目是我在其他地方不容易看到的。一個是眾人簇擁著一個用紙扎的白象來到會場中心，馬上就被許多入團團圍住，燒香的、磕頭的、扔錢的、送鮮花的，據(jù)說這頭白象在遠古的時候給這里送來福經(jīng)，從此人們有了信仰，過上了好日子。另一個是琶琵鬼舞。當(dāng)然跳舞的不是琵琶鬼，而是兩個全身用黑布包裹起來的裝扮成神仙的漢子。傳說在遠古的時候，布朗族村民過山康節(jié)放竹炮時驚動了天上的神仙，天王就派兩個神仙裝扮成極其丑曬寒磣的乞丐下凡到民間視察，看看究竟，順便試探一下民間人心的好壞善惡。當(dāng)布朗村民高高興興為山康節(jié)的賧佛準備祭品的時候，這兩個面目可憎、又聾又啞身裹黑布的神仙來到寨子的一富裕人家乞討，這家主人因懼怕乞丐臟污，隨便就將他們打發(fā)走。當(dāng)這兩個仙人又去到另一大戶人家時得到的卻是與各位來賓一視同仁的熱情接待。這兩位不露面、不報姓名的神仙高興得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村民們受其感染，紛紛起舞，整個寨子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之中。從此，凡到了過年過節(jié)，冷漠了神仙的那家門可羅雀，熱情接待過神仙的那戶人家高朋滿座，凡事大小都能得到大家的幫助。人們知道了這是上天的旨意，好有好報，惡有惡報。這個故事流傳至今，可見布朗族同胞厭惡揚善的價值取向。難怪我們每到一家屋前，都受到主人的熱情接待，請喝茶、請吃飯、拿出最新最好的被子為我們鋪床。我住宿的茶廠老板蘇國偉家今天也是殺豬大宴各路賓客，我看到村中男女老少，即使是不相識的路人只要經(jīng)過他家門前，都會受到熱情歡迎。

狂歡的大型舞會持續(xù)到下午5點結(jié)束，晚上9點多鐘，只見各村各隊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來到燈火通明的操場掀起了一次狂歡的高潮。和白天不同的是，隊伍中出現(xiàn)了手抱捆著鮮花的巨大竹炮狂歌而跳的小伙子。按寨子不同，這些竹炮的大小也不同。竹炮是由各村自己制作的，火藥燃料是大家用手將鐵礦石一點點打碎積攢起來的?？梢哉f每一粒火花，每一片火焰都代表著每一個布朗人的心。待一些長者莊嚴地宣讀完圣經(jīng)后，竹炮比賽開始了。一個竹炮點燃后，這個寨子的男子便圍著燃燒的焰火和著象腳鼓聲狂跳，直到焰火熄滅。大家相信炮火升得越高、燃得越旺越長就預(yù)示著這個寨子來年越發(fā)興旺，如果相反，這個寨子就不如其他寨子。于是，竹炮都還來不及點燃，村民們就迫不及待地圍在四周吶喊助威，生怕竹炮放得不好。盡管這是個吉利的日子，天也有不遂人愿的時候，竹炮放得成功的寨子人們喜氣洋洋，竹炮放得不太好甚至不成功的寨子，人們就有點不盡興，認為有失面子。好在布朗族人性格開朗，不會因為竹炮放得不好而氣餒。所以放竹炮比賽是山康節(jié)最精彩最激動人心的活動。整個晚上我也在手舞足蹈地和他們沉浸在無比的興奮中，和他們一起高興，直到深夜。

第三天是紀念民族英雄哎冷的日子。傳說，一千多年以前芒景一帶是蠻煙瘴土、虎豹出沒之地，是哎冷帶領(lǐng)著布朗族同胞來到這里開辟了家園。哎冷深得西雙版納傣王賞識，把七女兒嫁給他為妻。后來，哎冷不幸遭他人謀害身亡，托夢給他的同胞說：“我給你們留下牛馬，怕遇到災(zāi)難死掉；留給你們金銀財寶，擔(dān)心你們會用完；只給你們留下茶樹，子孫后代取不盡用不完?！睆拇耍@一帶長出了漫山遍野的茶樹，一山連著一山，望不到盡頭。以后這里的布朗族和傣族同胞千百年來以種茶為生，祖祖輩輩依托大山、依托著森林和古茶繁衍生息。

今天我跟著浩浩蕩蕩上山的隊伍來到據(jù)說有兩萬多畝古茶樹的密林深處。走進茶園，只見古木參天，那高大的茶樹裹滿了厚厚的苔衣，形態(tài)各異。其中最大的一棵高達三米，地面樹徑二三十厘米，有幾個小姑娘還到上面為我們采茶。凡是到過這里的茶葉專家無不稱奇，說這里是茶樹自然博物館。

今天活動的目的是紀念哎冷。這種傳統(tǒng)的紀念活動聽說是幾十年以來今天第一次得到恢復(fù)，所以來的人特別多，規(guī)模也特別大。人們在當(dāng)年哎冷開辟家園的地方，以打掃場地、殺雞煮肉、獻飯、頌經(jīng)書、獻五谷開始，直到算雞卦，吃團圓飯和密林深處的象腳鼓舞，足足一整天時間。在這一整天時間里，我看到那些老一輩的人士自始至終都在全力以赴地精心組織，看得出來為了今年不同尋常的山康節(jié)，他們早已做好了各種準備，為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我也看得出來芒景的布朗族同胞在整個祭祀過程中一切都是按順序井井有條地進行，大家配合得非常默契諳熟，并沒有因為事隔幾十年而對哎冷的祭祀有所淡忘或生疏，看著被手上明亮的火燭照亮的雙眼，我看到了一顆顆燃燒的心。這一顆顆赤誠燃燒的心對祖先、對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及對本民族淵源深厚的宗教圖騰從來就沒有熄滅過；它們在無言地向人們講述著一個民族創(chuàng)世紀的史詩和悲歡離合的故事。

當(dāng)太陽西下，人們在大山深處的一個原始但已干涸了、據(jù)說是巨蟒藏伏過的水塘中跳起奔放熱烈的象腳舞的時候，我的膠卷沒有了。瀾滄縣報社一個記者為我感到遺憾，他說這才是自山康節(jié)開始以來最后的定格，他認為在這樣原始的莽林叢中由布朗族同胞演繹的這一幕原汁原味咚咚鼓聲中的群舞，讓他受到了心靈的震撼——這種力量似乎來自遙遠的上古時代——神秘又激烈，與那些刻意組織的歌舞表演和外面的都市文明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

是的，在這古風(fēng)猶存的世界里，在這森林密布的大山上，在撼人心魄的牛皮鼓聲中，來自布朗族遠古的吶喊以鮮明的景象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怎能放棄手中的相機，不把它定格下來，但我又自問，憑我手中的相機就能說明一切嗎？最好還是把這古樸的畫面、深厚的情感留在這深山中，留在這密林里，留在我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