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狗

采取了防止留下手印的措施之后，我在一個信封中放入九百塊錢。在鄰居們的燈光都熄滅了以后，我徑直向沃伯頓家走去，……把信封放在他們黑洞洞的房間里。我剛一離開他們的房子，一輛警車駛到我的身旁。一個我認識的巡警用曲柄搖下車窗，問道：

“黑克先生，夜里這個鐘點，你在外面干什么呀？”

“我在遛狗?！蔽倚ξ卣f。

周圍看不見一只狗，但他們根本沒看。

“過來，托比！過來，托比！好狗！”我喊道。

然后我走開了，在夜色中愉快地吹著口哨。

——約翰·契佛《綠陰山強盜》

那個遛狗的人是個小偷，一個通過自身的心理調(diào)節(jié)，改邪歸正的小偷，像不少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人士一樣，他的偷竊不僅因為失業(yè)而渴望金錢，也因為他精神空虛，情緒紊亂，不能跟鄰居打成一片，在感到苦悶壓抑以后，他不顧一切地以偷竊這類沖破道德規(guī)范與禁忌的行為，來尋求刺激，獲得心理的滿足。有人曾經(jīng)說，只有當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有足夠的能力使壞的時候，他才能感到自身的力量。

簡單說來，這是個偶然迷失方向，但是幡然悔悟的美國男子的故事?！拔摇边€了那個裝錢的信封，事情本來也就到了頭，這時偏偏出來了一輛警車，駛到了“我”的身旁。

所謂的警車，實際指的是法律社會的禁忌與規(guī)范，它在小偷還錢以后才來，來得挺不是時候。

車上有個“我”認識的巡警，不明白“我”半夜這個時候在外面干嘛。巡警能夠照管的，是顯而易見的明火執(zhí)仗、偷雞摸狗，而對于人性幽暗的深處，則無能為力，感到好奇。在人生廣大的空間里，有著法律規(guī)范所難以觸摸的部位。法律相信事實，偷就是偷，搶就是搶，而對于它的來龍去脈，它的無奈與沮喪，有時候要么看不見，要么是不想看見。

既然跟社會的溝通存在困難，而且有被當成瘋子、傻子的危險，比較保險的辦法是靠自我教育、自我說服來解決問題?！斑^來，托比！”“我”喊的是一條看不見的狗，也可以看成是在管束心中的那條狗，那個跟人性并存的獸性的成分。他在叫狗過來，實際是在叫他心中的道德感回來。主人遛狗，是主人在控制著狗，主人管不住狗，狗反過來要啃咬主人。在契佛的筆下，一個壞人變好人的故事，因為筆調(diào)富于激情，而變得活潑生動，而結(jié)尾的裝錢的信封，警車巡警，還有叫托比的小狗，都因為濃烈的象征意味而生機盎然。高手的風情，在于把一條看不見的叫托比的小狗，放在了它應該出現(xiàn)的地方。

粗野與溫存

……她走進兩三家酒吧，看別的女人干那一行當有什么規(guī)矩，怎么談交易。她終于碰到了北極星號上的船員。有一個很年輕，她怕自己會惹起他的憐惜溫存；還有一個身材可能比她都矮，一副粗野的樣子，她卻認為合適，這一來，厭惡的心情就不至于打折扣了。

——博爾赫斯《?，敗ぷ谄潯?/p>

１９２２年１月，?，敗ぷ谄澾€是個處女。她為了復仇，先是讓一名船員破了她的身子，然后她帶著體內(nèi)殘存物找到了仇人將其擊斃。她謊稱她是為了反抗強奸所以開槍殺人，于是既復了仇，又逃脫了懲罰。叫人感興趣的，是?，斀枰云粕淼哪莻€男人，——她不找看得順眼的，而愿意找一個矮個的粗野男子，這耐人尋味。

對方身材“可能比她都矮”，所謂的矮，在此不僅指身高，也指心理高度，埃瑪因為明白她每一步行動要達成的目的，所以她像一個高明的棋手，甘愿用丟卒保車，來完成她的心愿。她并不把自己的所作所為，當成一件倒霉丟臉的事情，某種意義上，她自己也成了一枚棋子，聽憑一種更高級的復仇意志主宰她的行動，她的心里是坦然的。

為了這出騙人的把戲演得逼真，她甚至不愿意讓厭惡的心情打折扣。不過，為了效果逼真，非得忍受這份粗野惡心嗎？她為什么不可以選擇一個年輕的、有活力的、憐香惜玉的待她不錯的男人，把處女身交給他，然后再去完成她的復仇大業(yè)呢？她愉快的性體驗，跟她要達成的目標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呀！讀者心里涌起了一個問號。

就是在這個關節(jié)上，?，?，或者是博爾赫斯幫埃瑪提出了她的生存邏輯與愛情邏輯：復仇歸復仇，愛情歸愛情。復仇冷酷無情，那就冷酷到底，不要讓愛情攙和進來，否則，雖然與心愛的人兒做愛，目的卻為了去報一樁假案，殺一個仇人，那不等于褻瀆了愛情嗎？所以，?，?shù)撵`與肉，在這里暫時分離了，她的肉體作為工具，已經(jīng)義無反顧地奉獻，她的靈魂卻干干凈凈。

她找到一個船員當作復仇工具，只保留了他作為工具的概念，而抹殺了情感上的任何聯(lián)絡，?，斣诳崃业膹统鹦袨楸澈?，保留了人性的溫暖一角，以等待真正的愛情來臨，向?qū)Ψ叫廊婚_放，她的這個邏輯，反證了她對愛情的理想之光。

上緊發(fā)條

過了很長時間Ｘ才把這封信撂下，又過了很長時間才伸到盒子里去取艾斯美父親留下的那塊表。最后，當他把表取出來以后，發(fā)現(xiàn)表蒙子在遞送過程中已經(jīng)震碎了。他不知道這塊表別的地方是否還受到什么損壞，但是卻沒有勇氣上緊發(fā)條檢查一下。他只是把它拿在手里，很久很久坐著不動。這以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睡意，幾乎無法抑止心頭的喜悅。

只要一個人有了睡意，艾斯美，他就總有希望成為一個健全的人，身心都健全的人。

——塞格格《給艾斯美寫的故事》

盟軍中的美軍士兵Ｘ與英國姑娘艾斯美邂逅相遇，地點是英國德文郡一家私人茶室，時間是１９４４年春天，二次大戰(zhàn)盟軍反攻前夕。艾斯美記住了這個下午的會晤，她在一個多月以后給Ｘ軍士寫了一封信，并且附上了一塊她父親留下的防水防震的手表，希望讓它作為護身符，保佑Ｘ軍士永遠幸福。

可是，Ｘ軍士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折磨得身心俱疲，甚至喪失了拆郵件的興趣。艾斯美寄給他的包裹，在將近一年以后，他才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予以拆封，他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件，還有那塊已經(jīng)破損的、保佑他幸福的手表。

表蒙子固然破損，但是它破損的事實卻叫人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記錄時間的器具可以被損壞，而時間是不朽的，某些脫離了時間背景的情感，也是可以單獨存在的，——比如１９４４年４月３０日下午３點４５分到４點４５分，這段時間之內(nèi)萍水相逢的記憶，就嵌入了一個英國姑娘的心中。

手表最基本的計時功能，不是表蒙子所決定的，而要由手表的內(nèi)部機械來驅(qū)動完成。Ｘ軍士收到了這塊破損的手表，但是沒有勇氣上緊發(fā)條，檢查一下手表是否徹底報廢，為什么呢？——這是他在感應到了憐憫、溫情、愛意以后，對這塊手表的命運油然而生的擔憂。

人的情感，也如一塊靈性的手表，記錄著悲歡與沮喪，走動著勝利與失望。不妨把Ｘ軍士看作是一塊受損的手表，因為戰(zhàn)爭的緣故，心律失常，黯然無光。艾斯美是那個為他上發(fā)條的人，雖然“手表”收到這份感應，時隔已近一年，但是最后的結(jié)果是——神經(jīng)近乎崩潰的軍士突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睡意。睡覺與時間，某種意義上是相悖的；睡覺，意味著喪失與遺忘時間，但是要享受生活、享受時間，又不得不以喪失與遺忘時間作為代價。所以塞林格不讓Ｘ軍士由于受到愛的感召，迅即神采奕奕地投入行動，反而讓他睡意朦朧，心平氣和；因為正常的和平生活，就是饑來則食，困來則眠，日出日落，平凡樸素。

電纜之歌

臺歷已被寫滿，未來難測，

電纜哼唱著一支沒有祖國的民歌。

——特朗斯特羅姆《黑色明信片》

記得還在電廠，身著工作服，穿過高壓電纜林立的工區(qū)，聽到電纜晝夜不停的吱吱的叫喚，忽然頓悟：特朗斯特羅姆所說的電纜之歌，同樣可以在美國，在法蘭西，在非洲大陸腹地，在特立尼達和多巴哥島國響起，這樣的哼唱不需要翻譯，沒有國籍標志，誰都能夠聽懂?！热粵]有了祖國，喪失了依托，當然會有“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的迷亂惆悵與一言難盡的失落，這是多么陰冷的海風般料峭的北歐風格的詩句啊！

第二天，打著手電，經(jīng)過了蘋果樹，我去檢查機器運轉(zhuǎn)情況。聽著電纜的哼唱，心境忽有變化。電纜雖然喪失了祖國，流浪在外，日夜哀訴，但是它卻又是“民歌”！明明沒有祖國，卻又是民歌，那說明它肥碩的根須，仍然深埋于土地。喜也好，悲也好，有愁難訴也好，心胸曠達也好，這種微妙的情緒變化，因為是民間共通的，可以不經(jīng)翻譯，即行溝通，讓人頓生天涯何處無芳草、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融融情意。電纜之歌的陰沉冷峻，陡然變?yōu)楸本暎担梗刀纫陨系貐^(qū)早晚相接、晨昏相連的白夜情調(diào)，真仿佛聚散兩依依，胸中容世界。

特朗斯特羅姆寫透了電纜之歌的兩面性，也寫透了人心的兩面性。具體的事務，比如今天造房，明天驗收，今天送貨，明天買單，都可以在臺歷中一一標明，把具體的事務落實到位，也許問題不大，可是如何把握自己的心緒，認清未來的方向呢？像電纜之歌到處漂泊、流浪，卻始終像一首民歌，不脫離“根”的感覺，可以嗎？你因為它的流落倍感凄涼，還是因為它的無憂無慮而心生安慰？

特朗斯特羅姆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必說了，只讓電纜繼續(xù)哼唱下去吧！就像生命終將繼續(xù)，僅此而已。

老樹著花無丑枝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朱自清《背影》

人有背影，也有正面，背影與正面的關系，可能是《背影》的一枚“文眼”，點活了這個穴位，就仿佛高人靜坐修行，打通了任督二脈，文氣流通，血脈順暢。余秋雨先生在分析該文時，特地指出背影這個直覺造型，打動讀者情感的重要性。可是，僅僅抓住一個背影，朱自清先生的這篇傳世之作，好像還少了一點血肉，還該有點余韻才對。一篇文章的好，似乎該由一團氣韻籠罩，一筆一劃，皆成妙趣。所以，在朱自清寫了父親背影以后，再看那老父親抱了朱紅橘子往回走的正面的模樣，便越發(fā)清楚，朱自清真正的文章意味，正在此處。

父親的背影，顏色是冷的，深暗的，從黑帽黑馬褂，到深青布棉袍。因為做父親的，情感往往藏而不露，一如他毫不起眼的冬衣，做兒子的，明白著父親的心意，所以能夠從父親暗淡的背影中，窺見其深埋的真情，這才掉了眼淚，動了感情。

偏偏，父親回來時，抱的不是別的，恰是一堆“朱紅的橘子”，這一筆紅色，才叫人于深冬的灰暗中，眼前驀然一亮，所謂情感的底牌，也就昭然若揭了。這一份血濃于水的骨肉親情，因橘子鮮艷的朱紅色，更加流露無遺。倘若換了黃里透白的梨子呢？那顏色便顯得輕佻，似壓不??；換了紅紅綠綠的蘋果呢？顏色雖艷，質(zhì)地又顯得太硬，惟有朱紅橘子毫無保留的熾烈與柔軟肌膚一般的質(zhì)感，才能把意思表達得透徹、明確。

民間的老畫師，在談到作畫經(jīng)驗時，嘗謂配色對比，以黑紅二色，尤為強烈。“黑色的背影，猶如樹干，朱紅的橘子，儼然果實?！备赣H過鐵道時，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等到調(diào)整好了位置，“再抱起橘子走”。這橘子的一放、一抱，仿佛一棵沉默的橘樹，竟然伸出手臂，收回了跌落在地的果實，也更叫人明了，所謂血肉之情的本質(zhì)，便是期望團聚，不忍分離。父親的背影，固然叫人記憶深刻，父親正面的那一點朱紅，才可謂老樹著花無丑枝。情意沉甸甸的，很重；橘子是朱紅色的，很暖。

雁門之中一蠟葉

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干的楓葉來。

這便讓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p>

——魯迅《臘葉》

“燈下”二字，韻味無限，然魯迅先生遣詞造句的功力，就在于把余味無窮的燈下情韻，發(fā)揮到極限。這從他行文的第一句，便可看出一個大概。

“燈下看《雁門集》”。

倘使換了別的說法，燈下瀏覽古籍，燈下捧讀元人詩詞，似乎都無不可，但為何只有這一句，把《雁門集》三字加上，才覺眼前一亮，生機盎然呢？

《雁門集》，為元朝詩人薩都刺的詩詞集，少壯居雁門（今山西代縣），故其詩詞集以“雁門”命名。魯迅先生用其詩詞集名，看似信手而來，實則出于一個古詩詞浸淫者的機心。“雁門集”三字在此，不僅是一部詩詞選集的名稱，更有秋意蕭瑟的審美意境，于燈下升騰回旋，頗為纏綿。從字面來講，在秋燈下看《雁門集》，就像于燈影憧憧處，遙看鴻雁陣陣，齊集于門下，忽然翻手之間，如南柯一夢，雁影消散無蹤，萬千思緒，均齊集于一片“壓干的楓葉”，猶如“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最終徒留一片楓葉。九九歸一，這壓干的蒸發(fā)了水分的物件，啟發(fā)人深遠的遐思。魯迅先生的這一招數(shù)，可謂“借力打力”，借一部詩集名字，坐在燈下，做了一回意境文章。

這片楓葉，先生為何起初不提它的色澤，只說是“壓干”呢？仔細想來，說明了先生用筆的老辣：第一，用了這帶有力度的“壓干”字眼，把紛紛揚揚的思緒，壓回到這一片楓葉中來；第二，楓葉色澤的由青變紅，由紅變黃，甚至帶有蛀孔、鑲了花邊等種種滄桑變遷，猶如世間流年的紛亂景象，且留到后文去慢慢鋪敘，此處只須拈出標本似的一枚干葉，說明它無欲無求的寂寞現(xiàn)狀即可。

最后一點，楓葉的顏色，是可以遠觀的，楓葉壓干后的清涼干爽，惟有近玩，方可得知。這觸手可及的楓葉，在耗盡了水分的落寞時節(jié)，消盡火氣，正可面對主人，細說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