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你好嗎？這是我二十二年來第一次提筆給你寫信。也許你永遠都看不到這封信，但我還是要把我心里的話說出來。

二十八年前，母親由表兄做主改嫁給了你。因為是改嫁，婆婆和妯娌看待她的目光便多了一層輕蔑。結(jié)婚那夜，寥寥的幾個親友散去，你突然跪在母親面前，你告訴她你當兵第二年，在參加一次鐵路施工時不幸受傷，后來診斷你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你淚流滿面地求母親不要離開你，要為你建立一個家。那夜，母親坐在床頭，哭了一夜。剛剛擺脫一場婚姻桎梏的她，又陷入了另一個命運的怪圈。身為一個女人，她不知該何去何從。

可她留了下來，因為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傳統(tǒng)和世俗的觀念讓她要維系這樁婚姻的虛殼。六年過去了，因為沒有生孩子，在那種還是靠集體工分吃飯的年代，她便成了別人公然評論的靶子。婆婆和兄嫂不停地在你面前數(shù)落她的不是。漸漸地，你也覺得她是個渾身都有錯的女人。男權(quán)主義至上的觀念，讓母親成了你的犧牲品。你心情不好，便拿她出氣，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六年，她想過逃走，生活的緊迫也讓她想到過死?？删驮谀菚r，母親碰到了一個關(guān)心她的男人，在她快活不下去的時候，那個人給了她安慰。在那樣壓抑的年代，他們還是熱烈地相愛了。也正是因為那樣一個壓抑的年代，注定了他們的愛只能偷偷摸摸，不敢拋棄各自的家庭，不敢面對世俗的壓力。

就在那年的冬天，我出世了，我就是那個孽種。

正如我出生的那個冬天一樣，我整個生命都寒徹心骨。從一降生，我就是在別人的議論和嘲諷中度過的。除了母親，沒有人拿正眼看我，而你也公然地罵我是野種。寒冬臘月，你把我和母親趕出來，我們無處可去，母女倆在別人的屋檐下抱頭痛哭。我問母親為什么爸爸會這么對待我們，母親騙我說是“爸爸嫌棄女孩子”。我信以為真，總是很懂事地幫著干活，從不提任何要求，我總是考第一，想做一個好女兒。可我做得再好，也沒有讓你高興過，在你面前，我和母親總是膽戰(zhàn)心驚，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冰冷的家？

直到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告訴了我整個故事。那一瞬間，銘刻在我腦海的只有母親那句“他不愛你，因為你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也是那一瞬間，我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痛苦的蛻變，懂事了。從此，我變得異常沉默，異常地憤恨這個世界。我恨你的殘忍，恨母親的“無恥”，也恨我生父的無情。我恨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背負著“孽種”這個世人恥笑的字眼，一生都不得安寧。

等我十五歲上高中時，你堅決反對我再上學(xué)，要我回家種地，過兩年嫁人。我和你大吵了一架，你把我趕出去。那夜我流著淚跑到了我生父的家門口，門縫里透著暖暖的燈光和他們一家的歡聲笑語。我躊躇著，任寒冷的夜風吹涼了整顆心。后來當我決心棄學(xué)遠走時，學(xué)校免除了我所有的學(xué)費，老師和同學(xué)給了我無私的關(guān)愛，我才得以完成三年的高中。三年，我獨自一人寄居他鄉(xiāng)。我學(xué)會了堅強，學(xué)會了掩飾自己，學(xué)會了把愛與恨都埋在心底。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黑暗，無數(shù)次偷偷哭過痛過，我慶幸生活，它還沒有讓我的心理畸變，反而讓我學(xué)會了怎樣承擔風雨，怎樣用愛去面對這個世界。

１９９８年，我考上大學(xué)，去了西安。離家的前夕，母親和我長談了一夜。那夜我才發(fā)現(xiàn)十八年彈指一揮，我掙扎著長大了，而母親卻老了。母親流著淚說，她對不起我，沒有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其實，我又何嘗不明白這些年母親是怎樣熬過來的。她這一生都不曾也不能與自己心愛的人生活。我知道母親心里還藏著一個人，—個她深愛卻不敢愛的男人。我無法與母親溝通，因為我不敢提及自己的生父，我會難過，母親會更難過。我也無法明白母親那聲聲嘆息里，埋藏著她多少青春的夢想和人生的遺憾。

大學(xué)四年，為了生活，我打過工，做過家教，投過稿子。常常在深夜歸來，仰望著都市里的萬家燈火，辛酸的眼淚便會洶涌而來。有時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夢一場，小說里電影里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的身上。我問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都有錯，仿佛都沒錯。你的殘暴是緣于你潛意識里對血緣的看重，你總害怕我長大了不會承認你這個父親；母親的“無恥”也是因為她想有自己的孩子；而生父的無情是因為世俗的禁錮……那么錯的是我嗎？我又錯在哪里呢？

而今，我已經(jīng)工作了。面對這個紛繁的世界，日復(fù)一日，我看懂了平淡日子里的分分離離。二十二年過去了，我不再去想誰對誰錯。我試著去寬容，寬容你這么多年來的乖戾，寬容母親，也寬容了我的親生父親。畢竟再艱難的歲月已經(jīng)走過來了。猛然間看到你佝僂的身軀和滿頭的白發(fā)，突然意識到你也已經(jīng)老了，盡管你還是那樣暴躁，像沒落的君王一樣想留住自己昔日的威嚴?？赡愕拇_老了，你開始試著讓我回家過年，讓母親在信里給我問寒問暖——我很感動。

爸爸，都說血濃于水。雖然我們沒有血緣，可畢竟我們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幾年。我感謝生父給了我生命，感謝母親把我?guī)У竭@個世界，更感謝你養(yǎng)育了我十幾年……很多次我想坐下來和你談?wù)劊晌覜]有這個勇氣。爸爸，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回家了，今年是我在外工作的第一年，我想回家。我想念母親，也想念你，讓我這個女兒能在你們身邊盡一份孝心；讓我們忘卻冷漠，共享人間的親情，好嗎？

女兒：珍珍

２００３．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