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榮海
一道高考試題,考問了整個社會,也引發(fā)了我們對于政治中一些核心倫理問題的思索??茖W與政治具有相當不同的邏輯,主權意志一經(jīng)顯現(xiàn),宗教和人文科學的標準就要退隱,以便保證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
到現(xiàn)在為止,江蘇高考數(shù)學卷錯題事件可謂一波三折、沸沸揚揚。政府、媒體、公眾、學科專家、人文學者皆卷入此事。我們不妨從行政倫理的角度來解剖這一事件。
個人“威嚴”與行政公正
首先,從政府與民眾之間的關系談起?,F(xiàn)代大眾基本上接受這樣一個理性的前設:政府不是一個人的政府,而是為每一位公民謀福利的“公器”,如果它代表著民意,那么政府在某種程度上即具有了某種“偉大”;相反,如果政府的行為在本質(zhì)上是違反民意的,通常認為這個政府喪失了“合法性”基礎,而不是說某個人喪失了合法性基礎。
也就是說,政府官員首先須將自己視為國家人格的代表,他所獲得的一切榮辱與他所代表的政治共同體的榮辱休戚相關。
發(fā)生錯題事件很長一段時間后,政府不愿澄清自己的責任,以朱如曾教授為代表的秉持學術良知的知識精英,則不懈追問他們?yōu)楹尾辉赋姓J在此次事件中的責任。我想根本原因在于官員們存在一種擔憂,即擔心會失去自己的“偉大”而在民眾之中顏面盡失。不過,此舉并非出于對政府“偉大”聲譽的擔憂,而是對個人尊嚴,毋寧說是對個人“威嚴”的擔憂,這種心態(tài)一度廣泛存在于我們的傳統(tǒng)家產(chǎn)制(或者說是家長制)的官僚體系中,各級品官將一省一地的治理視為某種“體面”的象征,國政就是家政,家威即是國威。
而現(xiàn)代社會則應是一種依據(jù)于法理性統(tǒng)治的社會,各種制度的制定在根本上都可以歸之為一種司法技藝。正是由于切除了個體的尊嚴,這種技藝才保證了整個政治體系“數(shù)學式”一樣的可操作性與形式美。
概言之:現(xiàn)代行政官員真正的“體面”與“偉大”來自于對政治體系的公正運作,來自于行政官員切除“私人榮耀”后“責任倫理”的完全擔綱。
科學與政治的不同邏輯
其次,必須注意,科學與政治的確具有相當不同的邏輯。院士們聯(lián)合聲明開篇引用了華羅庚的名言——“數(shù)學是最容易辨別是非的”——來論證政府在這件事情上所應持的態(tài)度,并且認為政府應當維護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坦率地說,以科學精神苛責政府行為的正當性,我并不是非常贊同。因為即使所有數(shù)學家都證明此題確是一道錯題,也無法推導出政府必須因此而改變既有的政策。
西方古典政治傳統(tǒng)有三個緯度的追尋,即我們中國人平常所說的真、善、美。關于“善”與“美”的追求,在一個多元化的現(xiàn)代社會很難達到,而“真”卻是普通民眾對政府最基本的要求,但是大部分人都會將“真”理解為“真實”、“是非”,或像諸多專家學者在此事件中所說的“實事求是”,但這樣理解就把“真”理解為科學之真了。
須知科學是一種有條件的知識,是一個有前提的邏輯序列;而現(xiàn)代政治在主權范圍內(nèi)是一切法律邏輯的起點,或者說國家自身就是邏輯,現(xiàn)代社會的一切公平的正義體系的建立都必須有一個強國家的權威(重申一下,是國家權威、公共權威)。
極端地說,即便是在法律文本中出現(xiàn)了一條任何人都可以用數(shù)學公式推翻的條文,但是如果國家意志能夠保證這條條文對任何人都有效,那么我們?nèi)匀灰f這部法律是正義的。因此,政治上的“真”應當被理解為正義。
在此次江蘇高考錯題事件中,高考考題的制定從根本上說是在確定一套公平的競爭體系,相當于制定一部法律。在此過程中,必然要求參與進來的專家與行政官員秉持科學上“真”的精神來悉心料理,以最大的理性態(tài)度對待之。不幸的是,這開卷第一題竟無正確答案可選!
實際上,這套題在使用以后、成績尚未公布之前,還是算不得真正的法典化,因為它仍然處于某種審核階段,這個時候仍可用科學之真即科學邏輯、理性技藝來挽回,即一些學者所說的政府“第一次良機”。然而,一旦考生成績公布,問題就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再以科學求真的標準要求政府就不恰當了。還是我剛才提到的道理:主權意志一經(jīng)顯現(xiàn),宗教和人文科學的標準就要退隱,以便保證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
總之,一道高考試題,可以說考問了我們的整個社會,也引發(fā)了我們對于政治中一些核心倫理問題的思索。官員們?yōu)椤八阶u”的隱痛文過飾非,受到了廣大民眾譴責實乃咎由自?。坏b于現(xiàn)代政治的復雜性,對此次一波三折的事件,所宜采用的倫理標準恐難一概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