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淘氣”、純凈得近乎透明的情感與厚厚的書籍、永遠沒有止境的幻想,構(gòu)筑了一個外人根本無法進入的、三個人溫暖內(nèi)斂的世界——這是92歲的楊絳,對63年婚姻家庭生活的回憶
與很多文學青年一樣,“局部真理”的鮑小姐常常鉆進我的夢里。高中一年級時,錢鐘書成為我們真正的文學偶像,16歲的少年,不會欣賞《管錐編》,而《圍城》中那些可愛的俏皮話,卻令人感受到智力的樂趣。
在形容那位口角不干凈的司機時,錢鐘書寫道,他總是要和公共汽車的母親或祖母發(fā)生某種肉體關(guān)系。他對于戀愛中的男女的情感描述,總是不由自主地變成了我們自作聰明的情書。
沒有哪個自以為是的少年,能夠拒絕錢種書式的年少輕狂。他以數(shù)學15分的成績進入清華大學;他聲稱要掃平清華圖書館;他輕描淡寫地評價道:朱自清太笨,而葉公超太懶;他進入牛津讀書時,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放松;在意大利參加學術(shù)會議時,語驚四座……總之,最終打動我們的,是他的那些“精致的淘氣話”,是“魔鬼夜訪錢鐘書”式的妙語,而非別的什么成就。
即使在錢鐘書的聲譽達到巔峰的20世紀90年代末,我們在評價他在20世紀中國文化界所處的地位的問題上,仍有躊躇。錢鐘書的博學與機智,似乎吞噬了他的其他一切特性。他的長壽,使他成為那個更為偉大年代少數(shù)幾位幸存者之一,與巴金、冰心及水準仍差一個等級的季羨林一樣,活得足夠長,使他們贏得了一切贊譽。當然,他們并不在乎這些。
在這些人中,錢鐘書的坦誠更令人尊敬,就像楊絳所說:“錢鐘書絕對不敢以大師自居。他從不廁身大師之列。他不開宗立派,不傳授弟子。他絕不號召對他作品進行研究,也不喜旁人為他號召,嚴肅認真的研究是不用號召的?!?/p>
《我們仨》是一部期盼已久的回憶錄。92歲的楊絳,在過去的兩年中,頑強地與遺忘做斗爭。
但這并非什么杰出的回憶錄,它是率性所致的產(chǎn)物,它記錄了63年婚姻家庭生活的一些片段。不要刻意在其中尋找什么20世紀的歷史滄桑,它只關(guān)乎三個人的生活。在165頁的內(nèi)容中,楊絳打開了記憶中最溫暖的部分,讓那些印象至深的瑣碎往事一點點流出。
但這種過于個人化與碎片化的記憶,卻很難激起旁觀者的真正興趣,因為外人根本無法進入這三個人所營造的細膩、平淡卻又奇特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智力過分早熟,而心智卻拒絕成熟,這種奇特的孩子氣,將一切都文學化——在他們心目中,在散步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時,就像印第安納·瓊斯尋求寶藏一樣,是不折不扣的冒險活動,所以“我們搬家是冒險,自理伙食是冒險,吃上紅燒肉就是冒險成功”。
內(nèi)心世界的過分單純,使他們在最為動蕩的時刻得到保護。在形容1949年后的知識分子的改造時,楊絳說“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也有不同程度的改變,有的是變不透,有的是要變又變不過來,也許還有一部分是偷偷兒不變。在相當程度上,錢鐘書一家屬于最后一種。
對于一個92歲的、倍受磨難的老人的回憶錄,做出過分的挑剔,顯然不公,對于他們來說,開始回憶,往往比回憶了什么更重要。
對于這本書做出某種評價是徒勞的,因為在很大上程度是,“我們仨”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他們拒絕任何公共性,他們用“精致的淘氣”、純凈得近乎透明的情感、與厚厚的書籍、永遠沒有止境的幻想,構(gòu)筑了一個溫暖內(nèi)斂的世界,這其中充滿了只有他們?nèi)齻€人才能理解的暗語和常常引起他們自己哈哈大笑的掌故。這或許也是這個家庭最為奇特之處,在風雨飄搖的20世紀的中國,他們用此來構(gòu)筑了一個安全、穩(wěn)定、甜蜜的空間。甚至多年之后,當楊絳開始敞開心扉回憶時,我們?nèi)栽谖淖直澈笞x到了強烈私秘性,我們根本無法分享他們的快樂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