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路馬從祁陽執(zhí)行公務歸來,乘坐1587次列車。他們一行五人,守候在車站、賓館,準備將一伙偽幣制造犯一網打盡?;蛟S是走漏了風聲,結果一無所獲。列車即將抵達蘭家村鎮(zhèn)時,路馬忽然想起此地的叔叔,便向隊長請了假探望叔叔。然而路馬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居然是可怕的噩耗。
出站后,路馬叫了一輛摩托。叔叔如今孑然一身,嬸母因患有嚴重的肺結核,五年前已撒手西去,他們唯一的孩子六歲時失蹤。在他眼中,叔叔一直是個可敬的,又難于捉摸的親人。作為一位常年行走江湖的魔術師,‘叔叔常常在童年路馬的面前攤開手掌,給路馬看一枚磨得锃亮的硬幣,然后攥緊拳頭,過了一會,慢條斯理地從眼睛里摸出那枚神秘的硬幣。時至今日,路馬仍然驚訝于叔叔那套夢幻般的戲法,卻一直無法領會。這是他難以接近叔叔坎坷生活的一個隱喻。
摩托車拐進曲折幽深的牛角巷,小巷的盡頭便是叔叔的房子,背靠著一個不大的池塘。房子由于年久失修,已經顯得破舊不堪。爬滿常青滕的墻壁面對小巷。它的中央,是采光性極差的,頗具古風的雕花木窗。為了增加老房子的防盜能力,叔叔在木窗上添加了幾根歪歪扭扭的舊鋼筋。盡管顯得不夠諧調,卻仍然使路馬感到親切。他無法把這一切與幾分鐘后的震驚聯系在一起。
門旁的墻上貼了一張紋身貼: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武士披頭散發(fā),手持利刃。有的食品公司為了促銷,往往將它夾在泡泡糖、果奶什么里面,吸引兒童消費者。在街頭巷尾,你經??梢钥匆姾⒆觽儼堰@些紋身貼貼在額頭和手臂上,向同伴炫耀。紋身貼多是這類魔鬼或卡通人物。這張紋身貼,油彩還很新,看來貼在墑上還不久。也許是某個放學回家的孩子,偶然貼在墻上的。不知為什么,這張拙劣的卡通片卻使路馬感到稍稍有些不快。路馬叩響那扇綠漆斑駁的木門,沒人答應。
也許是被路馬叩門的聲音所驚動,從隔壁房子里走出一位富態(tài)的中年婦女。路馬向她打聽叔叔。她用懷疑的目光,多少有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路馬?!耙苍S他還在里面睡覺,”她說。她證實,在幾天前一個陰沉的黃昏,路馬的叔叔帶著那些骯臟的行李回家丁,“看他的樣子,好象很疲憊。他一回到家中,就把大門關上了,哪兒也不去。真不知道他這幾天都吃了些什么,甚至連街也沒見他上過。”幾天來,叔叔的房屋一直悄無聲息,“就是到了夜里,他的房子里也不亮燈。也許他一直在里面睡覺?!彼f,“真不知道他吃了些什么,也許他半夜三更,一個人出去找東西吃,像他這種跑江湖的,誰知道他們要干什么?!辈还茉趺凑f,近幾天她沒有看見他。但是,“我想他還在家里?!彼f,昨天早上她去上班時,好像聽見叔叔房內,有木凳打翻在地的聲音。
災禍的預感占據了路馬的思想,也許這是刑警的職業(yè)習慣。路馬一直認為,預感跟幻想一樣,是荒謬的。然而這一次成了例外。路馬猛然沖到門前,用鑰匙串上的鋼絲打開彈簧鎖。他已無暇顧及身后中年婦女質疑的眼神。只見屋內一片狼藉,叔叔臉朝下仆倒在地,右腳上的大頭皮鞋業(yè)已蹬脫,左手則拼命向前伸展。顯然,叔叔已經死了!在死前他曾經有過極為痛苦的掙扎和抽搐。木桌上是幾盤殘羹冷炙:酸魚湯、咸魚片、花生米與豆腐,盛酸魚的瓷碗傾倒了,湯汁潑得到處都是。叔叔嗜魚如命,尤其是大頭鳙魚。在叔叔的廚房里,一年四季都掛著熏得發(fā)黃的,重達五斤以上的鳙魚。它們整齊地排列著,張開大口,好像要發(fā)出呼號之聲。
路馬渾身像挨了凍一樣顫抖著;他不愿承認那個扭曲著身子躺在地上,眼球突出,面色發(fā)青,嘴角和下巴沾滿血跡的死者就是他的叔叔。血跡已經發(fā)黑。門邊簇擁著一大群人。路馬分不清鄰居們壓低聲音在交談些什么。小孩子嚎哭著,他們被大人捂上了眼睛。路馬報了警。
當警察從警車中魚貫而出,當警燈開始閃爍,當那些攝影師、法醫(yī)開始忙碌,路馬仍然無法從迷惘中解脫出來。由于職業(yè)的關系,路馬接觸過不少類似的場面。一旦悲劇發(fā)生在自己的親人身上,他卻難以接受。一個警司將路馬叫到一邊,詢問情況。路馬出示了證件,說明自己身份。人群被驅散到一邊?,F在,叔叔的尸體已經被法醫(yī)翻了過來,攝影師正在從一個新的角度給他照相。幾個警察翻來覆去地檢查房屋。戴著白口罩的護士將叔叔抬上擔架。這一切進行得如此機械,匆忙。鑷子、閃光燈、一張張習以為常冷酷的臉,它們所構成的黯淡畫面,宣布叔叔以凄涼的姿態(tài)告別了這個世界。
路馬在一家旅館住下,徹夜難眠。路馬向局長請求延假,局長說他會關照此地派出所所長,要他著力調查。他又給女友打電話,在電話中,他抑制不住心中的辛酸。出于禮貌,女友安慰他,但路馬聽出她并不愉快,或許她等待的是分別后的甜盲蜜語。由于叔叔的亡故,路馬覺得自己忽然間對所有的人都無法克制地懷有一種惡狠狠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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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路馬趕到派出所。所長向他介紹丁化驗結果和粗淺的分析:
經初步鑒定,叔叔系中毒致死。死亡的時間在三十小時之內。經法醫(yī)檢驗,那碗酸魚湯和咸魚片有毒,而花生米與豆腐卻是無毒的。那是一種被當地人稱之為“聞到死”的毒藥,專用于對付猖獗的老鼠。幾乎所有的鼠藥攤上都有銷售。案發(fā)現場未發(fā)現任何廝打的痕跡。門緊鎖著。面臨池塘的廚房后門也是從里面栓好的,窗戶的鐵柵欄完好無損。房子里沒有其他人的腳印。所長認為,自殺的可能性很大,考慮到叔叔生前郁郁寡歡的性格,深入簡出的生活習慣,這并不是天方夜譚。所長甚至懷疑,叔叔患有高度的精神分裂癥?!爱斎唬彼又f,“我們也不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性?!睆倪@個方向考慮,顯然沒有清楚的線索,破案無疑有相當難度。另一方面,派出所近期也有實際困難,全所正集中警力,配合市里的掃黑除惡計劃,一時難以抽調人手?!安贿^,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的,”所長微笑著對路馬說,同時伸出那只溫暖肥胖的大手。
路馬心里憋得發(fā)慌。叔叔為什么自殺?是再也受不了孤苦無依的生活?他往自己生前最喜愛的魚湯里放毒,難道是為了減輕死亡的痛苦?還是在長期勞累奔波的生活中,遇到某種意想不到的變故?他得罪了什么人?如果是他殺,現場又明明沒有任何人進入的跡象啊。那個兇手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為什么只在酸魚湯和咸魚片投毒?路馬無法容忍叔叔自殺的推斷,與其因此而無能為力,他倒寧愿叔叔死亡的背后有個殘暴的兇手,這樣他的悲痛才能得到發(fā)泄。
路馬走訪叔叔的左鄰右舍。他們的態(tài)度并不友好,總是匆匆交談幾句,便將他支走。他們只會說,“不知道,你去問問別人吧,我一輩子沒跟他說過三句話?!被蛘撸皩Σ黄?,我不了解他,也許誰也不了解他。”或者,“他是個跑江湖的,鬼知道他干了些什么?!?/p>
整整一天,直到黃昏,當天際剩下最后一縷檸檬色的余暉時,路馬才終于得到了一點有用的細節(jié)。提供者是一位老漢,他主動找到路馬,向路馬提及一件事:他是躍進機械廠的退休鉗工,患心肌梗阻多年,一次他在路旁昏倒,叔叔將他及時送往醫(yī)院,事后叔叔對老漢從不理睬,更談不上有任何交往的意愿?!八莻€好人,你一定要把兇手抓到?!崩蠞h沒有往下說完,“不過……”是呀,對牛角巷里所有人來說,雖然性情孤僻的叔叔與他們?yōu)猷彾嗄?,卻仍然是個陌生人。
“出事前有人找過叔叔嗎?”路馬問。
“不清楚?!崩蠞h告訴路馬,他已有很久沒有見過叔叔了。他知道路馬的叔叔回來了,但是兩人并沒有碰面。路馬的叔叔一回到家,就把自己緊緊關在房子里,哪兒也沒去。他疑心叔叔可能得了什么病,也許是經過長期旅行,需要足夠的休息。事實上,老漢最后一次遇見叔叔是兩個月前,他看見叔叔收拾行李,把東西一古腦塞進一個大旅行袋里,準備遠行。
“他們說,這幾夜房里都沒有燈光?”
“是沒有,”老漢肯定地搖了搖頭說,“我晚上有散步的習慣。如果有燈光,我不會毫無印象?!边@位手提二胡的老漢,鎮(zhèn)老年戲劇協(xié)會的花臉,因為睡不安穩(wěn),喜歡到處走走,“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出事那天晚上,”老漢說,“我好像聽見了一種哨聲。我覺得奇怪,我們這里從來沒有什么人在夜晚吹哨子。”
“哨聲?”
“就是體育教師用的,打籃球時吹的那種鐵哨?!?/p>
“什么時候?”
“很晚,大概一點左右。吹了好幾次,開始我以為是我耳朵的問題,人老了,耳朵總是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但是后來我又聽見了一兩次。”
“那么晚了,你還沒睡嗎?”
“是你叔叔的貓把我吵醒了?!?/p>
“貓?叔叔的貓?”
“是啊。它沒人管,經常跑到家里來偷菜吃?!崩蠞h說。
誰會在午夜時分吹鐵哨?路馬想。他更加相信叔叔的死亡背后有一個離奇的內幕……
路馬決定趁著夜色,對叔叔的住房作一番細致的觀察。他打開電燈,打量這間結構非常簡單的房屋:中間是窄小的客廳,左邊是臥室,右邊的廚房有一扇木門,正對著干涸的池塘。路馬走進廚房,里面堆著撿來的樹枝,沒有液化氣也沒有煤爐,叔叔還保持著劈柴生火的古樸作風。爐灶上架著一口沒洗凈的鐵鍋,墻壁熏得烏黑。廚房里的一根竹竿上,掛著幾串令人垂涎欲滴的臘魚,差不多全是十分肥大的鳙魚。使路馬感到驚奇的是,這些魚在烘烤時竟然沒從中剖開。
臥室里面堆滿了雜物,床下塞著那只跟隨叔叔大半生,顛簸輾轉的旅行袋。路馬拉開旅行袋的拉鏈。首先映人他眼簾的是叔叔一家的合影。這張老相片已經發(fā)黃,相片上叔叔露出僵硬的笑容,脾氣溫順的嬸娘懷抱嬰兒。也許叔叔在死亡前還噙著淚水,對它撫摩,觀看。紅布巾、茶杯、膠卷制成的魔術棒、海綿球、缺角的撲克牌……路馬仿佛又重溫了兒童時代對叔叔漂泊生涯的憧憬之情;一張收購價格表,上面列出各種硬幣、紀念幣、紙分幣的價值。
此外,旅行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本厚厚的《收購大全》,里面夾著一張撲克牌,紅桃Q?;秀敝g,路馬似乎又看見叔叔面帶古怪的笑容,讓撲克牌在手指間忽隱忽現。牌上有一行字跡,用棉簽蘸上紅墨水寫就,字形狹長,用筆方正,一望而知是叔叔的手跡?!澳阏也坏侥阆胝业降??!边@一行字的含意,好像在抱怨生活的冷酷,又好像叔叔正在與某個人暗中較勁,向對手發(fā)出嘲諷和挑釁。
除了紅桃Q上的字跡,路馬還在書里發(fā)現了一些紋身貼。這使路馬感到奇怪,像叔叔這樣的成年人,怎么會對這些小孩子的玩意感興趣呢?并且奇怪的是,這些紋身貼幾乎全是一種披頭武士圖形,路馬覺得似曾相識。路馬驀地想起,大門旁邊墻上的那個魔鬼武士,那個披頭散發(fā)面目猙獰令人討厭的武士!這似乎是一個暗示!而不像路馬曾經認為的那樣,僅僅是某個孩子的無心之作。
路馬躺在叔叔的床上,難以入睡。被褥又冷又硬,有一股潮濕腐敗的氣息。枕芯很硬,塞在里面的稻草已粘結成塊。枕頭下壓著一根沉甸甸的鋼管,叔叔在死前的幾天,足不出戶,晚上也不亮燈,說明他已預知自己面臨的危險,時刻處于戒備狀態(tài),準備和來犯者殊死一搏。從窗戶透進楔形的月光,房子里顯得陰森可怕。他仿佛看見叔叔的幽靈在來回游蕩,那些陳舊的家具在黑暗中發(fā)出詭秘的爆裂聲。這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夜晚。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短暫的瞬間,由于意識的中斷才顯得格外漫長,路馬變得迷糊了。忽然間,他看見一個矯健的黑影,以令人驚奇的速度躍上窗戶。路馬全身發(fā)抖,恐懼緊緊攥住了他。雖然它隔他那么遠,可是他覺得好像有一柄刀正對準自己的心臟。他全身飄飄的,隨時都會漂浮起來。那個黑影竄下來,像一片羽毛,毫無重量,它蜷成一團,移動得又輕又快。他霍地跳了起來,手心發(fā)汗,捏著手槍。這時它發(fā)出喵的叫聲,飛快地從窗戶逃走。原來使他受到驚嚇的是叔叔那只愛偷食的老貓。路馬不禁嘲笑起自己的膽怯。一場虛驚!他出神地望著窗戶,窗外深蘭色的夜空顯得深邃而神秘。
路馬像守夜人一樣四處查看。他再一次走進窄小的廚房,里面堆著的樹枝滿地都是。在他的腳下,干樹枝發(fā)出碎裂的聲音。爐灶上架著的那口沒洗凈的鐵鍋,已經生出紅銹,叔叔死了才幾天呀!……爐灶里的灶灰被樹枝仔細地扒過,留下一些深淺不一的新鮮痕跡,好像有人處心積慮,希望在灰里找到珍寶。找什么呢?路馬站起身來,望著頭頂竹竿上掛著的,那幾串令人垂涎欲滴的臘魚,尤其是那些十分肥大的鳙魚。他再一次注意到,魚腹竟然沒從中剖開,路馬輕手輕腳地,從客廳搬來一把椅子,把它們摘下來,像要給它們排出名次一樣,他一個個地掂了掂它們的重量。
接下來,他又發(fā)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廚房那扇瀕臨池塘的門,居然從外面鎖上了!那是一把中華牌的新鎖??墒乔疤焖^察現場時,門卻是從里面栓著的!路馬檢查木栓,中央有一處刀痕,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留意這個細微的變化。叔叔死后,有人進過房子!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次!這真是令人吃驚的發(fā)現!
路馬從房子的側面繞到池塘邊,正值初冬的枯水期,池塘淺得見底,兩端露出淤泥。他看見靠近廚房的一端有一排方形的,顯然是用來墊腳的磚塊砸出的泥坑。罪犯就是吹鐵哨的人?他為什么吹鐵哨?鐵哨是不是他與同伙聯系的方式?他們,兩個或者三個人,其中的一個潛入叔叔的房間內,而另外的人則在外邊望風!
那個人用磚塊墊腳,越過池塘,不止一次地潛入叔叔的房間,可是叔叔已經把罪犯苦苦尋找的東西,藏在一個非常隱蔽,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個人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但是這東西如此重要,他不得不冒著被發(fā)現的危險,一次次重新進行尋找。路馬此時仿佛看見那家伙正打著手電,在叔叔的房間里一邊焦急地搜索著,一邊苦惱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皮,怎么也弄不明白,在這間極為狹窄的陋室里,叔叔會把那件東西藏在哪里呢?
次日上午,路馬在一家修理鋪租了一輛山地車,穿行于蘭家村鎮(zhèn)的大街小巷。如果換一個時間,他可以悠閑地飽覽當地的風俗人情。在這個湘南古老偏僻的地方,仍然保存著相當完整的民間藝術的痕跡。寺廟、庵堂、漁鼓、剪紙、祁劇,人們對它們仍然有一種回光返照的狂熱。在附近各地的流浪漢和江湖藝人,也把這兒當成了自己失落的天堂。路馬在一個魔術師面前佇立了許久,摩術師正在表演解脫術,伸開雙手,上面纏緊層層的鐵鎖。他煞有介事地請求一位觀眾替他松開。此情此景,不免使路馬睹物恩人,淚水盈眶。他又邂逅了一個街頭雜耍班,全是一些乳臭來干的孩子。他們表演騎獨輪車,引劍穿舌,頭頂鐵球,然后捧著草帽滿街乞討。
他們并非路馬想找的人。
一家老百貨商店前,一個收購錢幣的小販窩在臺階上,疲倦地打著盹,就像他昨晚熬了一個通宵。路馬將他搖醒,心不在焉地詢問各種硬幣的價格。小販無精打彩地,張大嘴巴打著呵欠應酬他,顯然,他并不指望從路馬身上榨取什么油水。
路馬一次次觀察那些使他感興趣的人,接近他們,希望能發(fā)現一點什么。然而他一次次地失望了。是的,這是大海撈針。并且,如果罪犯把路馬認定的那些標志隱蔽起來,那么即使他與路馬擦肩而過。路馬也無法發(fā)現。在一次次大失所望之后,路馬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路馬覺得又渴又累,在郵電局前方的小攤上,他要了一杯甘蔗汁。他聽到一陣陣銅鑼聲,一大群人圍成一圈,發(fā)出善意的笑聲。
……一個陳舊的耍猴的把戲。路馬正想走開,然而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他聽見了哨聲!路馬精神一振,快速擠進人群。人群中央站著一個四十來歲的耍猴人,戴著滑稽的破瓜皮帽,目光兇惡,身材魁梧,不懼寒冷,只穿了襯衣和馬夾,臟得像是有幾個世紀沒換了。那人揮舞系著紅繩的長鞭,噼啪作響。
耍猴人嘴里叼著一只黑色的鐵哨,哨聲正是從那兒發(fā)出來的!隨著一聲聲或高或低的哨聲,一只毛猴在他的指揮下翻起了跟頭,而另一只卻調皮地剝著觀眾們扔過來的花生,然后偷偷地繞到他背后,把花生殼塞進他的口袋里。他佯裝憤怒地喝叱,然而那猴子毫不害怕,又躍上他的肩頭,當他用手護住自己的瓜皮帽時,這個靈巧的家伙一伸手,把耍猴人嘴巴上的鐵哨搶走了,三跳兩跳,有模有樣地吹了起來?!盎ɑ?你想找死!”耍猴人“呼”地一鞭子抽過去,那猴子卻順手一撈,把鞭子撈在手里。耍猴人作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又在人群中激起一陣笑聲。
演出告一段落時,那只叫“花花”的毛猴身子一扭一扭地端著銅盤,請觀眾們賞賜。耍候人則坐在地上抽煙歇息,他兩手的無名指上纏著白色的膠布。路馬壓制住心頭的激動,他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走近那個賣藝的漢子,向銅盤里放一枚五角的硬幣。他耐心地觀看著。那不斷重復、索然無味的節(jié)目,以及刺耳的哨聲,對他焦急的心情是一種可怕的煎熬?!盎ɑā辈煌5嘏c主人惡作劇,它甚至嘩眾取寵地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像老婦人那樣穿針引線。然而,顯而易見,它是一只頗通人性的家伙,很能領會主人的意思。有些時候,它的玩笑開得太過份,只要耍猴人一個眼神,它就會收斂許多。
太陽將要西斜,觀眾一個個散去,耍猴人捆扎行頭,讓“花花”躍上肩頭,結束一天的辛勞,路馬遠遠地尾隨耍候人,看見他不緊不慢地走進了“紅旗”旅社。這是一家敗落的旅社,收容潦倒的江湖藝人和性病醫(yī)生,房租非常廉價。
路馬趕到派出所,向所長請求增援人手。所長猶豫片刻,調了一名便衣協(xié)助他偵查。助手姓劉,剛從公安學校畢業(yè),是個長滿青春痘的毛頭小伙子。路馬向他說明,他們只需守株待兔就行。在此以前,大可放松神經,他們還有一天時間休息。然而一旦罪犯出現,行動必須果斷。要知道,要對付的是個兇狠、頑固的家伙。
路馬買了紅紙,墨汁,毛筆和漿糊?;氐铰灭^,草擬了一份公告,內容如下:
公告
因城市建設規(guī)劃的需要,報經上級研究批準,由井北路至牛角巷沿途房屋,限兩日內拆遷,按標準給予適當賠償,如有阻止拆遷進程者,將強制執(zhí)行。
蘭家村鎮(zhèn)城建辦公室。
某年某月某日
路馬將公告瀏覽一遍,長舒一口氣,譽寫數份張貼在各個街道的顯要位置。其中一張貼在“紅旗”旅社出口處的墻上。
新的一天又來了,從下午六點開始,他們倆便守候在叔叔的房子里。小劉買了口香糖,帶上隨身聽,再加上手槍和電棒,稱得上全副武裝。冬日的夜幕降臨得很早,他們面對面坐在廚房那扇門后,一聲不吭。他們屁股下是從床墊里取出的稻草。最初他們能看見對方,偶然交換一個眼色,手勢。小劉指指隨身聽,示意他需要聽一段音樂。小劉還像籃球運動員那樣嚼著口香糖。他是布萊恩特的崇拜者。
夜色愈來愈深重,慢慢地他們只能模糊感覺對方的存在,除了那些習慣熬夜的職業(yè)賭徒,長時間保持高度的警惕并非易事。寒冷也在對他們發(fā)起攻擊。路馬躡手躡腳地找來毛毯與床單,進行御寒。當路馬遞過毛毯時,小劉沖他微笑。他們沉悶地坐著,宛如靜坐參禪的僧人。那披在身上的毛毯和床單便是他們的袈裟。等待是偵破工作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然而沒有比等待更乏味的事了。不過,這種乏味的堅持中卻包涵著希望。路馬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靠聽覺來與這個冰冷寂靜的世界建立聯系。
大約一點左右,感覺已經變得遲鈍。路馬剛剛用冷水浸了浸額頭,輕手輕腳重新坐下,他的耳朵就捕捉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音,好像是一枚碎石在足底的磨擦聲。他輕輕踢了踢小劉。接著是彈子鎖被開啟的聲音,門開了道縫。小劉緊貼墻壁站著,而路馬就在門后。一個高大的身影敏捷地閃進來,路馬大吼一聲,踹向他的膝蓋。來人打了個趔趄,但是他迅速地作出了反應,伸開雙手,朝路馬猛撲過來。小劉操起電棒,給了來人一下,那人猛然癱軟下來,無力地倒在路馬身上,昏了過去。他張開的大手恰好掐住路馬的脖子。路馬下意識地向來人的小腹猛勾一拳,打得他像沙袋那樣微微地拱了拱背。
路馬和小劉喘著粗氣,將這個不速之客拖到叔叔的臥室,亮了燈,把他的手銬在床架上。借著昏黃的燈光。他們看清了這張臉:多肉的嘴唇,像蝦一樣凸出的眼睛,耳朵上還有穿耳環(huán)留下的耳孔。正是那個耍猴人。
小劉搜索他的全身。幾張零散的鈔票;一把旅行剪刀,上面還粘著他剪下的唇須;那只黑色大鐵哨;一份揉得皺巴巴的,未發(fā)出的電報,電文如下:貨物遺失,有待查找。他的身份證:常德桃源,胡高,六一年出生。
小劉舀了一勺涼水,從這家伙的鼻子和耳朵灌進去。過了一陣,這個名叫胡高的人蘇醒過來,用迷漫的眼神打量他們,之后便閉上眼睛,懶洋洋地側起耳朵,把耳朵里面的水弄出來。小劉坐下來,準備錄下他的口供。
“半夜三更,跑到這里來,你想干什么?”路馬問。
他瞄了路馬一眼,過了片刻,才說,“我想看看有沒有值錢的家伙?!?/p>
“以前來過嗎?”
他又在猶豫,他一定想到了他配的那把鎖,“來過一次?!?/p>
“你認識房子的主人吧?”
“不認識?!彼拖骂^,無動于衷地說。
“他死了!”路馬提高嗓子。
“他死了,跟我有什么關系?!边@個流氓不以為然地說。
小劉快速跨過去,揪住他的頭:“放老實點!”小劉的下一個動作,是會將那個碩大,可惡的腦袋對著床板狠狠地砸去。大凡初出茅廬的年輕警察們,容易產生誤解,認為恐嚇是對付嫌疑犯必不可少的手段。路馬制止了小劉。
“你殺了他!”路馬單刀直入地說。
“天大的冤枉廣!”無辜地吼了起來,“我只想偷點值錢的東西?!?/p>
路馬揚揚那份電報:“這是準備發(fā)給誰的?”路馬逼問,“唐教授在哪里?”
“我知道發(fā)給誰?寫著好玩。”他發(fā)出頑固的笑聲,“什么唐教授,我們這種人,怎么會與教授扯上關系。”
“什么時候人會?”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耍猴人嚷起來。說實話,他更怕小劉。
“金銀會!”路馬湊到他的面前,低聲說。
他的身體哆嗦了一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在開玩笑吧?!?/p>
“金銀會的首領是一位姓唐的民俗學教授,”路馬說,“該幫會成立于一九九六年,網羅的全是浪跡江湖的藝人。以賣藝謀生為幌子,逐漸發(fā)展成一個等級森嚴的集團??用晒镇_無所不為,還偷盜走私文物。去年十二月底,金銀幫在長沙的總部被搗毀,遭到毀滅性打擊,少量要犯在逃,你們的聯絡暗號是……”
路馬盯著耍猴人,停頓下來。耍猴人緊張地望著路馬。
“誰也想不到,竟然會是小孩子作為娛樂的紋身貼,”路馬從上衣口袋取出一張紋身貼,對著他的目光。
“我聽不懂?!边@張武士圖案,與貼在叔叔墻壁上的一模一樣。
“墻上的那張就是你貼的。這是你對他提出的警告,可是他并沒有被嚇倒,反而把你們想要的東西,費盡心機地藏了起來,路馬猛地抓住他的雙手,撕下無名指上的膠布,在他黝黑的手指上,赫然刺著綠色的火字。他露出驚恐的神情。
“真金不怕火煉?!甭否R湊近他的耳朵說。
“真金不怕火煉?!彼:锶嗣H坏貜堥_嘴,像受到催眠一樣,喃喃自語,
“你怎么知道這個暗號?”耍猴人問道。路馬不吭聲。關于金銀會的內幕,路馬是從他的一個好友那兒聽來的,這位朋友參與了摧毀金銀幫的全部行動。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沒什么好說的,我是金銀會的,”他說,“可是我沒有殺人?!?/p>
“你想在這里找什么?叔叔死后,你仍然潛入房內,為了便于再次潛入,你甚至還在門外面上了鎖?!?/p>
“我早說過了,”他保持著那副大大咧咧的神情,“只想撈幾個零花錢?!?/p>
“或許你聽說過一個月前,發(fā)生在馬王堆博物館的那樁文物盜竊案吧?”
他搖搖頭:“我從來不看報紙和新聞。我不識字?!?/p>
“在被盜的文物中,有幾件是稀世珍寶,其中包括漢代出土的一柄祭祀用的短劍?!甭否R說,“從作案的手法上看,這是你們金銀會的杰作。”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
路馬沒理會他,繼續(xù)說,“這座房子的主人和你一樣,也是金銀會的成員。他干了一件對他所屬的組織來說,不可饒恕的事情。他偷走了那柄漢代短劍!”
“你真會編故事。你當警察真是干錯了行當?!?/p>
“你奉了唐教授的命令,來懲罰組織的叛徒……”
“我沒有殺人。我一直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彼:锶斯首鲚p松。
“你會懂的,讓我們做個游戲。”路馬對小劉耳語片刻,小劉出去了。
“他去紅旗旅館了。”路馬說,“去捉拿真正的兇手?!?/p>
耍猴人愕然地望著路馬,他的神氣,變得有點緊張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路馬聽見一聲唿哨。
“讓我們來看看你玩的把戲,”路馬端詳著那只鐵哨,“你不介意我借用一下哨子吧。”路馬熄了燈,月影斑駁,他仿佛又回到了叔叔遇害的那個夜晚。
路馬吹響鐵哨。一個黑影攀上窗戶,敏捷地從柵欄間鉆了進來。
路馬打開燈,原來是那只靈巧的猴子“花花”。它吱吱叫著,竄到主人跟前。它像往常一樣。靈活地跳上主人的肩膀,由于習慣了當眾表演,它并不懼怕生人,反倒顯得特別興奮。耍猴人面色灰敗。
“……它跟你多久了?……多聰明的畜牲啊!是唐教授告訴你這么干的?是啊,確實很巧妙,如果不是急著尋找那柄劍,誰也不會發(fā)現你?!?/p>
“是又怎么樣?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比你們所有人都聰明一百倍!”
“說話客氣點,”小劉朝耍猴人肚子來了一拳,讓他老實點。
“像你這種笨蛋,是沒有這種頭腦的,”路馬說,“假若他還在附近,他二定會對我貼出的公告產生懷疑,識破這個圈套。唐教授在哪里?”
“沒人能找到他。你們永遠都抓不到他!”
“幸虧我遇見了那只貓?!闭秦堄|發(fā)了路馬的靈感?!按皯羯系蔫F柵欄對人是一個障礙,猴子卻可以輕而易舉地逾越它。” 路馬說:“那個晚上,有人聽見了哨聲,但他決不會想到,居然是你在指揮這只畜牲。它的爪子上包著手帕,所以沒在現場留下絲毫痕跡。一個人的愛好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既然我叔叔與你同是金銀會成員。你當然知道,他喜歡吃魚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因此,你特意訓練了這只猴子,往有魚腥味的碗里投毒?!?/p>
“不過還是留下了漏洞,”路馬接著說,“猴子只會機械地重復它的訓練,所以在四碟萊里,只有咸魚片和酸魚湯有毒?!?/p>
“老家伙!想獨吞古劍,活該!”耍猴人惡狠狠地吼叫著。
“想看一看那柄劍嗎?”路馬嘲弄地問。
“它不在這里!”耍猴人高聲吼著。
“可惜!”路馬說,你費盡心機,卻沒有找到這柄古劍。你一次次搜了幾乎所有的死角。但你這個傻瓜,事實上,那柄劍就擺在你的鼻子尖上!只要一抬頭,你就能把它輕而易舉地拿到手里?!?/p>
耍猴人不由自主地張大嘴巴,驚奇地望著路馬,然后,他不以為然地把臉轉向一邊,眼里露出一絲譏笑的神氣。路馬笑了笑,走進廚房取下一條肥大的鳙魚?!翱春昧?,”路馬輕輕掰開已經剖開過的鳙魚的肚皮。
在編魚裂開的肚皮里,安然地躺著一把長約八寸的古劍。
“噢!噢!”耍猴人痛苦地咆哮著,充滿憤怒和懊悔。他完全被擊垮了。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甭否R把古劍拿在手里把玩著,劍鞘和劍柄鏤刻著精巧的花紋,顯得古樸而典雅,“你利用魚殺死了對手,然而尋找時卻功虧一簀,忽略了該死的魚。”路馬抽出古劍,歷盡滄桑的刀鋒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銳利的光輝,“真漂亮?。 彼潎@著,撫摸著古劍,“總有一天,”路馬說,“我們會抓到唐教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