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大年到來時，才不用啃窩頭了。紅紅的旺火，窮孩子心目中的幸福之火，然而日子總是那么漫長，旺火又總是那么遙遠。

1

我沒有留下自己十六歲以前的照片，因為根本就沒有照過相，一來舍不得花那份錢，二則那時村里還沒有照相機。村子不算小，三百戶人家，泥坯壘房，上下里外一抹土色，渾然與黃土地一體。她永遠地安放在塞外大同盆地的一個位置，桑干河的一條支流流經(jīng)于她。十六歲以前的我的蹤影就出沒在那些七拐八折的土街土巷中。

假如把六歲時的我和現(xiàn)在正六歲的我的兒子并站在一塊兒，我的兒子必然會張目瞪珠，心里直犯疑：怎么？這個窮小子是來自哪一個世界的？瘦形如\"丁\"，一身滾泥，光頭禿蛋的腦門上偏留著一撮舌狀毛，脖后窩也留下了一綹毛；粗布而寬大的衣服上補丁摞著補丁，斑駁如百衲衣，不過因風蝕日久，藍布已變得灰白；腳上趿拉著一雙大布鞋，或者兩只炭塊似的臟腳丫光著。更可怕的是他的兩只手，黑垢成痂像一雙糞叉子，一手握著小鏟鏟，另一手抓著泥巴巴，或者手里是只蜥蜴、蝗蟲、老鼠、屎殼郎之類。這個窮小子也兩眼愣愣地瞅著眼前這個富態(tài)飽滿的同齡人。

三十年翻了一個天，時代不同了，兒子畢竟不是我的克隆。

上午鐺鐺的放學鈴聲響后，跨著書包一路小跑，過大街，拐小巷，進家門，蒸汽嘟嘟地憋滿一屋子，混著柴草味、煤煙味，和一股酸菜味。這種酸菜是母親從小隊菜地里收回的被扔掉的苞菜老葉，經(jīng)洗、切絲、煮而后淹漬成的，是本地農(nóng)民用來糊口的一種家常副食。母親從地里勞動回來，便緊忙著燒火做飯，我一闖進家門，看見汽煙里嘩啪嘩啪拉風匣的母親，就問：

\"媽，啥飯？\"

\"窩頭，還能有什么。\"

天天就是干窩頭！明知是窩頭，總想問一問。父親呢？還在地里，或是放羊，或是放牛，或是給豬拔草。其實我們也知道，玉米窩頭能讓我們吃飽也是父母很了不起的了。前些年頭，我們姐弟四個都小，母親照看著不能出地，靠父親一個人在隊里干活。只因父母都早為孤兒，我們生下就沒有爺爺奶奶和姥爺姥姥，不像別人家還有個依靠，我家成了缺糧戶。支書一副黑臉，半字不開，勒令手下人不準分給我家糧食，父親哀告無效懨懨回家。后聽說支書外出開會，父親請了副支書一頓，才把倉底有霉味的玉米偷分了些回家。后來我們稍一長大，父母就把我們四個反鎖在家里，雙雙起早摸黑地出地干活。鄰居家土墻又高，壁上破得千瘡百洞，我家房屋又矮又暗，我們怕黑、怕鬼、怕地下泥甕間旮旯里竄動的大老鼠，一只貓的響動也讓我們驚魂失魄。這樣幾年下來，我家終于成了余糧戶，全家人總算能填飽肚皮了。\"媽，過年還有多長？\"

\"早著呢，還有十一個月。\"

大年，除了吃餃子、吃饃饃、響鞭炮，還要煽紅紅的旺火。我們一年到頭就盼著這一天，我們的幸福全寄望于這一天。只有在大年到來時，才不用啃窩頭了。紅紅的旺火，窮孩子心目中的幸福之火，然而日子總是那么漫長，旺火又總是那么遙遠。每過一段時間我們就問媽媽一次，她的回答由\"十一月\"變成\"十月\"、\"九月\"直到\"三月\"、\"二月\"，我們的心頭就一天天亮堂起來。\"旺火！\"\"旺火！\"在沉沉的日子里，旺火愈來愈近了，我們走起路來哼哼唱，兩條泥腿兒一蹦三跳。

2

望梅可以止渴，畫餅卻不可以充饑。因為望梅是知前面即為希望，而畫餅則明知眼前是個騙局。希望就像聽說不久就要到達的援軍，使陷于困圍中掙扎的戰(zhàn)士力量大增。一想到大年夜，我們苦寂的日子就摻進了一些糖。

早已盤算好了這一夜怎么度過，首先吃一頓餃子。這是一年中的第三頓餃子，也是最后一頓餃子。第一頓在新年零點，第二頓在八月十五之夜。大年三十吃這頓餃子要數(shù)數(shù)兒，看誰吃得多，看能不能比上一年的今宵吃得多。吃完餃子就該\"跑大年\"了，和誰搭伴要約好，要提上紙燈籠，兜里揣上幾個小鞭炮---父親每年從供銷社買一辮二百響的鞭炮，給我們兄妹分著玩；手上還要攜著一根紙煙---平時父親嚴禁我們吸咽，只這一夜開戒，給我們買最便宜的九分錢一盒的白皮\"勤儉\"牌香煙，為的是點鞭炮用。我們一會兒跑到這個伙伴家，一會兒拐彎抹角又跑到那個家，路上不時用煙頭將一個鞭炮一點，朝空中一扔，\"啪\"的一響，黑空中火花一爆，揚身即去。碰到比自己年齡小的一群女孩，點著捻子，悄悄扔到她們腳邊，聽到她們\"啊哇\"一聲，早已溜之大吉。

但父母不允許我們高興得忘了形，跑前一再認真叮囑：\"到人家誰家，千萬要當心人家的旺火。\"

我們再狂喜，但見了每家院子里的旺火堆必然敬而遠之。旺火堆的形狀像立在家家當院的一尊黑羅漢，而在我們心目中是神。因為故鄉(xiāng)有一種說法：撞倒人家的旺火，對兩家都將不吉利；到零點發(fā)旺火時，要是哪家旺火倒了，是這家的大不幸，來年必有事端。雖然有人倒不一定相信這種應驗，但旺火的神圣地位是每一個人都必須恪守尊重的。

我家的旺火是父親在下午壘成的，母親和姐姐在屋里包餃子。雖然年年到這一天都要壘，但見父親年年都壘得十分虔誠。先要把一個甕搬來倒扣在當院，或者立一個碌碡，大頭朝下，然后上面搭一塊大土炕板，炕板上并擺兩排磚，兩排磚之間隔開比手掌寬一些的距離，填充柴火以兩頭引火。柴火用質(zhì)地較堅且發(fā)熱量高的胡麻秸一束。柴火上再搭上幾根鐵檔，作用跟爐條一樣。這樣，就可在上面搭炭正式壘旺火了。

父親前幾天就把大炭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把那些見棱見方的專門揀在一個筐子里，以備這天來用。先一塊一塊圍著鐵檔擺成一圈，再一圈一層地加高，小心翼翼，挑肥揀瘦，務必每一塊都要踏實穩(wěn)當。漸漸地，一座小塔一樣的旺火外壁就建成了。內(nèi)部再填裝木條，木條用楊柳都不宜，要用劈得細長的松木條。最后，以一塊大的圓炭板蓋住封頂，頂上矗一塊小炭條，炭條朝南貼一張小春聯(lián)，上書\"旺氣通天\"。

我站在旁邊，看著父親做著這一切，有時也插手幫上一下。完成之后，父親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我也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心里都默默的，這是父親精心建造的佳作，是我們心目中的圣塔，是全家新的一年幸福的象征。

興奮地跑了半個晚上的小孩到零點將至就各歸各家了，因為大人提醒說：\"快發(fā)旺火了。\"多數(shù)人家沒有鐘表，大人估摸差不多時，就爬上房頂四下眺望，如果發(fā)現(xiàn)村里別家旺火發(fā)起，或鄰村上空煙火騰起，說一聲\"到了\"，就趕快下來，把自家旺火兩頭的柴火引著，兩人各執(zhí)一張平時用來蓋甕的高粱秸稈拍子，一旁一人，對著煽火。這一邊\"啪啪啪\"，那

一邊也\"啪啪啪\"，憋勁用力，兩臂發(fā)酸也不能松懈。一會兒父母對煽，一會兒父子對煽，一會兒兩兒對煽。我家只能父母對煽，至少二十分鐘不能停歇。火苗先由柴火口順柴燃燒，鉆進里壁木條間，木條燃著又由里串出外壁。這樣，在父母不停地煽動下，一座旺火，如百漏之水桶，火苗四射，霍霍作聲。直到大煙放罷，才停下煽風，任其自由燃燒。這時里面紅炭堂亮，外面無數(shù)火舌合集上躥，如炬燃燒，如花綻放，如旗飄舉，如發(fā)長揚，如旭日之吐丹霞。父親又提來半瓶柴油或者煤油，往炭火上一澆。\"轟\"地一聲，火焰勃然膨脹，沖騰直上，漆黑的夜空里，一柱火焰如豎，正是\"旺氣通天\"之刻，亦是辭舊迎新之時。

院子里的一切都被旺火照得徹亮，全家人的臉和身子都被映得通紅。在父母忙著煽旺火時，我們姐弟幾個忙著放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放大炮，嘻嘻哈哈地放鞭炮。這時家家戶戶都火焰幢幢升向夜空，迎接新年的到來，畢畢剝剝的炮響鬧成一片，又見哧哧的禮花從誰家的院子里發(fā)射向空中。

煽著了旺火，母親忙著回屋煮新年餃子，一會兒又出來對著旺火剪布縫針。我們曾問過何故，她說正月動針動剪就會犯忌，這時縫剪幾下，求得神靈諒解，以后再動也就無謬了。父親呢？拿出一沓神錢，先里屋，再外屋，再家門口，再旺火前，最后院門口，一一燒化敬拜，叩頭如搗蒜，我問父親祭什么。

\"灶神、谷神、土地神、新年神、門神。\"

\"那您不常說世上沒神鬼嗎？\"

\"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突然想到村人常稱這種零點行動叫\(zhòng)"接神\"；對了，每當村里年輕男子把新媳婦娶回家來時，這家也要發(fā)一次旺火。

后半夜旺火通明。

3

旺火是要一年一次地永遠點下去的，是誰最先給定了大年這個日子，又是誰創(chuàng)造了旺火？小時候我們老是傻想：要是天天過大年就好了，這樣天天就能吃餃子，天天煽旺火，怎么一年只有一次大年？待點罷旺火熄了焰，以后又是漫長難熬的啃窩頭日子了。父親笑著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闖王李自成率領農(nóng)民起義軍經(jīng)過幾十年浴血奮戰(zhàn)，終于奪了天下進了京城。他問身邊大臣：\"你們說世上什么最好？\"大臣們答：\"過大年最好。\"李自成說：\"好！那咱們以后就天天過大年。\"只過了四十二天，他的政權就給人推翻了；不然的話，他的江山至少可在京城穩(wěn)坐上四十二年。

這個故事把我們的幻想徹底打消了，使我們明白苦日子就應該漫長，而歡樂只是一刻，但這一刻的歡樂正令我們經(jīng)久回味，使漫長的苦日子也別有了一番滋味。父母都因家寒又早孤未能上成學，他們一心要把我們培養(yǎng)為有知識的人，于是硬逼著我們讀書。但那時正值文革動亂，上大學靠的是后門，我們寧肯野外放牛也不愿在家讀書，父親為此生氣動怒，我們因此而挨過不少打。村里不少男子窮得連媳婦都沒人給，我和弟的命運決不比他們強，但見父母常坐在炕頭上為我們憂愁嘆息。鄧小平復出，高考制度恢復，農(nóng)村土地責任制的實行，才使我們真正有了出頭的日子。父母除了承包了隊里十幾畝地外，又開墾出二十多畝荒地，他們拼命地耕呀種呀鋤呀割呀，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雞養(yǎng)豬，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來。后來除姐姐因照看我們而荒廢了學業(yè)外，我和弟妹三人相繼考上了大中專，令村人們贊羨不絕，這也是他們過去根本沒有想到的。然而，超負荷的苦力勞動使父母過早地衰老了，尤其是母親，村里人都說她\"比一個男人都能干\"，最近不幾年蒼發(fā)疏落，腰駝身痛，連走路都十分艱難，看上去比同齡人老了二十幾歲。

旺火，年年都是要發(fā)的，豐年也好，災年也好。那一年前半年老天爺?shù)斡瓴唤?，莊稼干渴奄奄死了大半；那一年風調(diào)雨順豐收在望，但一場連綿了二十多天的陰雨，將即要成熟的作物幾乎全霉爛在地里；那一年全村普種茴香，穗頭上顆粒飽滿一片黃橙香熟的喜人景象，但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不到半小時將秸稈全打成禿樁，籽粒撂于泥里，全村人慟天號地跪在地上，用手一把把掬起泥土，篩簸出籽?！膊　牡?、死亡、孩子升學落榜、水價漫長……家家戶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但不管哪一年有天大的不幸，新年的旺火，是沒有哪一家不發(fā)的，是要力求煽得熱熱烈烈紅紅火火的。我曾問過村里最年長的幾位老人：旺火是何年

開始發(fā)起的？他們每一個人都說：\"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發(fā)的，我的爺爺小時候也這樣發(fā)的。\"農(nóng)民一直是中國野草一般的老百姓，我的父母小時候比我們的幼年更苦，豈止是苦，父親以前四輩都是單傳，家命維系僅靠一絲弱線；父親生的那年日本人進村，殺了四十八人，其中就有他的爺爺；他七歲時母親肚疼而死，十六歲時父親咯血而死，皆因黃土地上活得艱難而早早倒下。父親實際上活下來都不易，能有今天簡直為奇跡，而母親的身世也苦不堪言……

我終于明白父親大年夜在默默祭拜什么了。

山西中部和南部都不煽旺火，相鄰的內(nèi)蒙古也不煽，有旺火習俗的，大約局限在大同盆地和忻定盆地內(nèi)。一到大年來臨之際，我歸心似箭，希望自己趕快回家，好與父母一塊煽旺火。

責任編輯 關圣力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