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口,回望著熟悉的老家,想著自己突然要離開這兒搬進剛裝修的新家,我實在不舍。
“緣緣!”熟悉而陌生的呼喚聲傳來,“等等!”
——哥哥,是哥哥。我循聲望去。熟悉而又陌生的哥哥,懷抱著一大叢新鮮蘆薈,滿手是泥地站在我面前:“把這帶到新家去?!彼?。
我無言地抱過這一大叢蘆薈,轉(zhuǎn)身上了車,走了。哥哥在路口停了一會兒,望著車,繼而也默默地回頭,朝地里走去。
淚水猛然溢出我的眼眶……
哥哥是我三伯的兒子,比我大六歲,我一向取笑他是屬狗的。他眼睛很小,鼻頭微塌,厚唇輕抿。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走累了哥哥背我,我生氣了哥哥哄我。當(dāng)哥哥由于沒考好被三伯三嬸罵時,我又會幸災(zāi)樂禍得意忘形地揚著獎狀在哥哥面前炫耀。
平日里哥哥很沉默,我也從未看到過他發(fā)脾氣。不管我怎樣取笑捉弄他,他都只是笑笑,而后摸摸我腦袋。
那一年,我和一群伙伴一起走在放學(xué)的路上。哥哥則在我們后頭不緊不慢地跟著,保鏢似的。
我們發(fā)現(xiàn)了灌溉渠那邊有一株掛滿紫艷艷桑果的大樹。我們眼巴巴地望著饞人的桑果兒,但樹很高——誰去摘?
“讓你哥去爬樹!”有人叫。于是,我們都朝他望去。哥哥有些為難,他退了兩步?!鞍 ?,我——”
我覺得哥哥實在不爭氣,便沖到他跟前。“我回去告訴三嬸,說你不給我好東西吃!”說完,我揚起頭。就這樣,哥哥小心翼翼地上樹了,我們在下面跳著,叫著:“摘那邊,那邊有好多!”“不要這兒,這兒沒熟透!”哥哥在樹上微微顫抖著,不時扔下一大捧桑葚。我們歡呼著在樹下爭搶桑葚,滿嘴滿手染得透紫。就當(dāng)哥哥抱緊樹干往下滑時,一不留神,竟摔到了渠里?!班蓿?!——”我們朝趴在渠底的哥哥扮鬼臉,而后拿吃剩下的桑果扔他:“狗嘴泥,嘻嘻!哈——”那時候我和同伴一樣地大笑,一樣地蹦跳,因為把哥哥弄得很狼狽而特別的開心。
當(dāng)晚,隔著窗,我聽見哥哥家傳出的罵聲:“你看看你,成績又不好,連件衣服也不好好穿!看,才做幾天的衣服,就這么臟!你真沒出息!”——不用說,是三嬸在教訓(xùn)哥哥。我突然感覺哥哥有點可憐,他怎么就不會說兩句話保護自己呢?嬸嬸的罵聲漸漸在黑夜中淡去,哥哥房里的燈光默默地亮在那里……
不過到了第二天,我和哥哥走在一起時,我對他的憐憫又消失了。和往常一樣,取笑他沒考好,取笑他收到了同學(xué)送給他的偽造的情書,取笑他膽太小……然后,硬纏著他給我買好吃的。
我們的童年,在嬉笑吵鬧磕磕碰碰中逝去。就在我考取初中并考了全鄉(xiāng)第一名時,哥哥沒能盼來他所期望的通知書。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賤!我白生了你!”三嬸讓哥哥跪在堂屋里,自己邊哭邊用掃帚抽打哥哥,“不爭氣!哪叫你報那么高的志愿!填志愿時欺我不識字!我白生你了!好,你會識字,是吧?好!”嬸嬸摔了掃帚,抹著淚進屋從哥哥床底下拖出兩大箱東西,抱出一大堆紙,提出一大麻袋東西。站在一邊的我暗暗吃驚——這些都是哥哥的習(xí)字紙,哥哥從小就喜歡寫毛筆字,嬸嬸這是——
她狠狠地把箱子、紙、麻袋連推帶踢連撕帶扯地弄到門外。跪著的哥哥爬過去:“媽,我——”三嬸掏出火柴盒,“嚓——”一聲,“你寫呀,我讓你寫!初三一年不做作業(yè),寫這爛貨!寫這么多——書法家?狗屁!你開始說你要爭氣,我也由你了,我忍著,今天呢,今天呢!”三嬸手一松,跳動的火苗落到一大堆習(xí)字紙上,頃刻間幾片飄著墨香的紙發(fā)黑了,燃起來了,化為灰了。接著,火苗貪婪地舔著哥哥的心血,我突然有一種沖過去撲滅火的沖動,可哥哥——
突然他瘋狂地撲在火堆上,他抱著三嬸的腿:“別,別——!”三嬸哭著拉開他,繼續(xù)擦火柴……
哥絕望地坐在那里,厚厚的唇被牙緊緊咬著,但我分明看見那唇在抖……我默默地走到哥身邊,同他一起看他的字在火中化作灰然后飛去……
“我活該!”哥慘慘地笑著,待紙燒盡了,他去清理紙灰。我怔住了……
不久,哥背上一床半新的被子,提了一只斷了一根帶的書包,搖搖晃晃地去職中。在車站,他撫著我的頭,微笑:“緣緣長高了,緣緣真有出息,哥走了,緣緣可別把哥忘了——對了,哥沒有好吃的給你,以后哥一定省錢——”
“哥哥!”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叫出這兩個字,并且,哽咽著。我實在不敢想象,沒有哥哥的日子會怎樣地?zé)o味……而三嬸,早哭得搖搖晃晃,她含著淚,顫抖著為哥哥整理衣領(lǐng)……
然而開學(xué)還不到三個月,我就在醫(yī)院一間小病房里見到了蜷在鋼絲床上的哥哥——他由于不愿把蘋果分給同宿舍的混混,而被他們用刀在左腿肚上扎了一刀。
“疼嗎?”好半天,我才憋出兩個字。
哥哥憨憨地笑著,搖搖頭,然后悄聲道:“他們想吃我給你買的蘋果,別想!”他神秘地從床頭柜里拎出一大袋蘋果:“瞧,四斤蘋果,一兩都不少!”
我抱著沉沉的蘋果,望著哥哥哭了起來……
“瞧你,小時候不哭,大了倒哭鼻子……”哥哥撫著我的頭,輕輕說……
出院后,哥哥退學(xué)了。他先去了大慶油田,因為不合群不會說話而被退了回來,又去了裁縫店,因為沒有給師傅送拜年禮而背了個“呆頭楞”的美名回了家,最后,他和三嬸一樣,扛起了鋤頭。
前年冬天,他用本來供他上學(xué)的錢養(yǎng)起了一棚蘆薈。經(jīng)歷了許多人的嘲弄,經(jīng)歷了三嬸三伯的怒罵,哥哥的眼里已沒有了本應(yīng)屬于他的神采。
每次我見到他,他總是在唇邊浮起一線微笑,眼中掠過一點色彩,他默默地撫撫我的頭,而后,微笑隱去,他俯下身去繼續(xù)面對一棚蘆薈……
哥哥!……哥哥……
指導(dǎo)老師:王 紅
江蘇省通州高級中學(xué)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