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2月,陜西岐山出土了一批西周時代的青銅器。其中一件□匜上有銘文一百七十五字。這是我國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一篇法律判決書,屬西周恭王時代,距今約三千年。銘文大意是:牧牛(人名)與上司□(人名)為五個奴隸發(fā)生訴訟,法官伯揚父(人名)作出判決,說牧牛犯上,“女(汝)敢以乃師訟”。按照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牧牛的罪應鞭打一千并施墨刑(刀刺犯人額頰并涂墨)。不過,法官又對牧牛大赦減刑,“今大赦汝,鞭汝五百,罰汝三百□!。”即只打五百鞭,罰三百□!的銅。這段銘文,成為研究我國早期司法制度及法律文本等的寶貴資料。
封建時代的地方官,很重要的一項公務就是審判案件。結(jié)案時,要草擬案情,作出判決。這就需要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包括邏輯判斷能力和文字表述能力等)。有些重大案件需由皇帝“圣裁”,所以,皇帝有時也對上呈的案件作出決斷,寫下判詞。南宋岳飛冤案,就是由高宗趙構(gòu)下旨:“岳飛特賜死。張憲、岳云依軍法施行,令楊沂中監(jiān)斬,仍多差兵將防護?!?《建炎以來朝野雜記》)這就是南宋法律對岳飛等三名許身民族戰(zhàn)場的英雄最后的判決。明朝成化年間,發(fā)生了一件“人妖強奸婦女案”。案情大致如下:成化三年(1467),太原府石川李家灣人桑沖男扮女裝,“將眉臉絞剃,分作三柳(綹),戴一發(fā)髻,妝婦人身首”,并學會紡織、剪裁、插剪花樣、繡鞋做飯等手藝,于是他以教婦女工織為名,喪心病狂地外出作案。桑沖獸行的揭露,并非因被辱婦女遞訴狀,而是由一幕作奸犯科的丑劇引出。桑沖到真定府晉州聶村一家打工留宿時,這家女婿趙文舉見色起心,半夜?jié)撊敕績?nèi)欲行強奸,將桑沖按在炕上,往上一摸,無胸乳,往下一摸,觸及陰莖,大驚大叫起來。晉州府衙對桑沖嚴加審訊,審清了桑沖從成化三年至十三年之十年間,流竄在四十五個府、州、縣,奸淫良家婦女達一百八十三人之多!晉州府開列了被害婦女姓名,上報都察院;同時,還審出桑沖教出的“人妖徒弟”任茂等七人。這件驚天大案震動了朝野,明憲宗朱見深對案件的判決是:“這廝情犯丑惡,有傷風化,便凌遲了,不必復奏。任茂等七名,各要上緊挨究,得獲解來?!?明·陸粲《庚巳編·人妖公案》)
封建官吏多為舉人進士出身,肚里的墨水比皇帝要多,判詞也就比上述兩位皇帝的判決有文采。唐代顏真卿在刺史任上時,曾為一件離婚案寫了判詞。案情簡單,妻子嫌丈夫楊志堅無錢無權(quán),沒有出息,要求改嫁。顏真卿判決準其改嫁,但要挨二十大板,對丈夫則給予賞賜并安排工作。這篇判詞在顏真卿《文忠集》里完整錄下:“楊志堅素為儒學,遍覽‘九經(jīng)’,篇詠之間,風騷可摭。愚妻睹其未遇,遂有離心。王歡之廩既虛,豈遵黃卷;朱叟之妻必去,寧見錦衣。污辱鄉(xiāng)閭,敗傷風俗。若無褒貶,僥幸者多。阿決二十后,任改嫁。楊志堅秀才,贈布帛各二十匹,米二十石,便署隨軍,仍令遠近知悉?!鳖佌媲洳焕槲膶W家,一篇判詞,駢散互用,兩個女子嫌夫貧賤而改嫁的歷史典故并列(王歡是前燕人,妻子嫌他窮,把他的書燒了,要求改嫁,王歡后來在苻堅為帝時任太子少傅;朱叟是西漢朱買臣,賣柴為生,妻子改嫁,朱后來任會稽太守,把她和后夫接去官舍,妻子慚而自縊)。文字寫得很漂亮,典故亦貼切,當然,其間也流露出士大夫階級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但這似乎不應苛責。南宋清官馬光祖的判詞最有意思,大多是詩詞或歌謠。他任京口(今鎮(zhèn)江市)令時,福王強占民房養(yǎng)雞鴨,反狀告百姓不交房租,示意地方官代他勒索。官司到了衙門,馬光祖實地勘驗后,判決道:“晴則雞卵鴨卵,雨則盆滿缽滿;福王若要屋錢,直待光祖任滿?!瘪R光祖對權(quán)貴如此,對讀書人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一個書生翻墻進入所愛少女房間,于是被押官府。馬一問案由,出題《逾墻摟處子詩》面試,那書生秉筆疾書:“花柳平生債,風流一段愁。踰墻乘興下,處子有心摟。謝砌應潛越,韓香許暗偷。有情還愛欲,無語強嬌羞。不負秦樓約,安知漳獄囚。玉顏麗如此,何用讀書求?!瘪R光祖一見,大加贊賞,不但不責罰書生的非禮之舉,反填一首《減字木蘭花》詞,判二人結(jié)婚:“多情多愛,還了平生花柳債。好個檀郎,室女為妻也不妨。杰才高作,聊贈青蚨三百索。燭影搖紅,記取媒人是馬公?!?以上二則均見元朝吳萊著《三朝野史》)當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的父親,光緒年間曾任湖北某縣令,有一次處理一件風化案(多角戀愛),敘述案情后,與顏真卿一樣,駢散夾雜判決道:“鳴呼!玷白璧以多瑕,厲實階離魂倩女;棼朱絲而不治,罪應坐月下老人。所有兩造不合之處,俱各免議。此諭?!?馮友蘭《三松堂自序》)短短幾句,有成語(白璧微瑕,治絲益棼)、有典故(鄭光祖《倩女離魂》)、有傳說(月老),文采斐然,且處理寬松,只指出感情誤區(qū),不追究責任。布告一貼,全縣傳頌。
據(jù)說明朝于謙任巡撫時,有青年狀告姐夫霸占田產(chǎn),姐夫卻說岳父生前有遺囑,說兒子不是親生,不能享有田產(chǎn),并當堂拿出遺囑念道:“非吾子也,家私田產(chǎn)盡付予女夫,外人不得爭論?!庇谥t取了原件,又問得青年名“非”,心知姐夫得獨占田產(chǎn),判決時,念遺囑為:“非,吾子也,家私田產(chǎn)盡付予。女夫、外人不得爭議?!辈贿^,于謙考慮到姐姐及姐夫撫幼有功,仍判予十分之三的田產(chǎn)。
古代有判詞專著,如光緒九年(1883)鄞縣董沛著《汝東判語》,收判詞一百四十二件,惜文字上無精彩者。又大名士樊增祥刊行了一本《樊山判牘》,收各類司法文書四百五十五件,然判詞才八件,亦不甚精彩,遠不如他的詩作,雖然其詩也并非十分精彩。
供詞之中,頗有如上面遺囑那樣,因標點停頓不同而意義相反之者。據(jù)說楊乃武、小白菜一案審判時,嚴刑之下,楊乃武的供詞是兩句:“乃武親筆招供有意謀死(葛)品連,案情實非冤枉到底吾命休哉?!边@兩句,既可看成認罪(乃武親筆招供,有意謀死品連;案情實非冤枉,到底吾命休哉)。也可讀成喊冤(乃武親筆,招供有意謀死品連;案情實非,冤枉到底吾命休哉)。這一機巧的供詞,為以后昭雪埋下了伏筆。這情況當代亦有一例。1948年2月18日深夜,魯迅生前的好友許壽裳被砍死于臺北寓所,時任臺灣省編譯館長、臺大國文系主任。后來,國民黨抓了一個叫高萬車的“兇手”關(guān)在臺北監(jiān)獄。一年以后,十八歲的高中學生張光直因“親共”嫌疑被捕,也關(guān)進臺北監(jiān)獄。一日,他發(fā)現(xiàn)牢房墻壁上有一行小字:“殺許教授萬車受苦”,即高萬車所寫。張光直與同監(jiān)幾個人探討許久,也無法從這句有歧義的話里得出結(jié)論。整整半個世紀后,已成為世界著名考古學家的張光直在所著《蕃薯人的故事·張光直早年生活自述》中提到此事,還說:“只好請讀者判斷?!碑斎?,不掌握詳細的案情,僅從這“模糊供詞”中,讀者是得不出正確結(jié)論的。
訟詞也有寫得怪怪的。光緒間紹興著名訟師胡梅亭,一次接到一件案子,一青年寡婦要改嫁,因公公及小叔子反對未成。在訟之官府時,胡梅亭寫的訟詞是:“為守節(jié)失節(jié)改節(jié)全節(jié)事,翁無婆,年不老;叔無妻,年不小……”從倫理道德角度提出改嫁。紹興縣令閱案卷后判了八個字:“留則危險,嫁則干凈?!睋?jù)說,江西某地也有一青年孀婦要求改嫁,一秀才寫的訟詞是三句話:“翁壯叔大,瓜田李下,該嫁不該嫁?”縣官立批:“嫁!嫁!嫁!”這后一則,多次作為文學教師講解文字表意時要簡潔、明快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