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和十六世紀,歐洲人民開始走出中世紀,邁進近代社會的門檻;歐洲的社會結構,由所謂的封建主義,逐漸演變?yōu)樗^的資本主義。這是歐洲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社會革命。原本相互分離隔膜的人們,現在或主動或被動地進入了共同的生產生活的洪流中;原本強制性的人際關系,現在向著自覺自愿的分工協作關系轉化。顯然,這一人際關系模式的轉化,從根本上說,是不斷發(fā)展著的工商業(yè)帶來的。
美國中世紀史權威湯普遜指出:“在十五世紀后半葉,一切影響歐洲從中世紀轉變?yōu)榻鐣囊蛩睾土α慷荚谕瑫r起作用……舊歐洲是封建的、宗教的和以農業(yè)為主的歐洲。而新的年輕的歐洲是資產階級的、商業(yè)化的、工業(yè)化的、資本主義化的歐洲?!薄?〕那時的歐洲,正在從農業(yè)文明發(fā)展到工商業(yè)文明。但是,當一個社會體由前者蛻變到后者時,那既是激動人心的,也是令人痛苦的。當新的充滿誘惑力的生活圖景不斷呈現在人們面前時,人們卻又發(fā)現,原有的習慣的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正在不斷地喪失;當隸農們擺脫了蠻橫霸道的領主后,他們卻發(fā)現又要面對惟利是圖的資本家;當資本家們擺脫了國內無數的過境關稅后,他們卻發(fā)現又要面對國與國之間的關稅壁壘;當國王貴族們正為自己屬地的工商業(yè)增長而興高采烈時,他們卻發(fā)現自己的權勢地位正在坍塌;當教皇主教們正在享受自己聚積起的前所未有的財富時,他們卻驚恐地看到:一場搖撼他們存在意義的宗教改革風暴正在來臨。在歐洲的中世紀末期,每個人對明天的到來,都是既期盼又惶恐。蛻變就是掙脫過去,就是迎接新生,就是動蕩不安,就是躁動不已。歐洲中世紀與近代之交,就是新社會臨盆的時刻。蛻變之所以在那時發(fā)生,是因為蛻變的條件在那時已經成熟,新社會已經成形。今天的西方社會,是在穩(wěn)定的社會規(guī)范、社會框架、社會體制里面運作的;但中世紀末期的歐洲,所有的社會規(guī)范、社會框架、社會體制,都具有新舊交替、新舊過渡的性質。經濟體制是這樣,政治體制是這樣,宗教觀念也是這樣。那時的一切都是半生不熟的。
在這關鍵性的歷史時刻,新教倫理對資本主義的產生起到了什么作用?韋伯認為新教倫理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真的是這樣的嗎?
傳統基督教對工商業(yè)發(fā)展的態(tài)度和立場
不論是古代中國還是中世紀的歐洲,工商業(yè)都是在農業(yè)文明中孕育和發(fā)展起來的。那時,在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道德是農業(yè)文明的道德;農業(yè)文明道德的奉行者們,站在道德的立場上,對于人們利用經濟方式明目張膽地追求財產、追求物質欲望的滿足,以及各種“專屬于工商業(yè)的社會規(guī)范”,有一種發(fā)自本能的反感乃至敵視。
中國的儒家有句名言:“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倍偈鎰t說:“明明求仁義,君子之事。明明求財利,小人之事?!毕窭罴握\、劉永行這樣的富商,要是早生五百年,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小人”,就像七十年代末中國人看待第一批個體戶一樣?!洞髮W》里說:“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币簿褪钦f,如果大家都去追逐財富的話,人民之間的團結就沒有了,對于一個國家來說,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所以,那時提倡的是這樣的行為:“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保ǘ偈嬲Z)農業(yè)是“本”,商業(yè)是“末”,歷代王朝的一個基本國策是“重本輕末”。中國古代有四個傳統的階層,按社會地位的順序排列為:士、農、工、商。商人們在兩千多年的中國,從來沒有獲得過較高的社會地位,連他們想炫耀一下自己財富的要求都要加以限制,如在漢代就禁止商人衣絲乘車,直到清代,此種限制還是時時變相出現。
如果說儒家思想是中國農業(yè)社會道德的集中體現,那么基督教就是歐洲農業(yè)社會道德的集中體現;在中國古代,對商業(yè)的反感主要是通過儒家的思想和行為表現出來,而在歐洲中世紀,對商業(yè)的反感則主要是通過基督教的價值觀表現出來。
圣托馬斯·阿奎那認為:“外來的客商會使任何人民的道德受到腐化的影響。如果市民專心于做生意,他們有作出許多惡事的機會。因為當商人想要增加他們的財富的時候,其他的人也會充滿著貪婪心理。商人……離開手工勞動,享受舒適生活,因而身體軟弱,心靈委靡。為了這個原因,一個國家對它的商業(yè)活動,應加以限制?!卑⑹苛υ凇督洕穼д摗分姓f:“《福音》……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人們要防止追求財富,因為那將使他們拋棄對上帝的服務并將使良好的種籽枯死?!缴窀赣捎谟兄@類教訓,對異教世界的自私自利行為,曾起著一種有益的反感,那引導他們整個地譴責了追求財富。那還引導他們更向前進——乃至否認一個人有權以自己的東西來做他所愿做的事,甚至奢侈地享用他自己所有的財產?!欢绻f一個人的力求致富行為是有罪孽的,那么難道貿易本身可以有正當的理由來辯護嗎?這一問題,在中世紀時代,使許多人在良心上感到困惑?!瓱o論如何,貿易對靈魂來說,是有危險的?!?/p>
在整個中世紀的歐洲,商業(yè)發(fā)展和當時的基督教倫理一直存在著道德上的沖突,基督教會自始至終認為商業(yè)利潤是人獲得拯救的障礙。教會的禁欲觀念正與生產力低下的農業(yè)文明相適應。傳統的基督教阻止商人去心安理得地發(fā)財致富,并且使商業(yè)經營與宗教教規(guī)不能調和。在中世紀歐洲,基督教會是最大的地主集團,占據了當時歐洲最大量的土地,自然十分維護建立在農業(yè)文明上的社會觀念,而對商業(yè)十分敵視。
很多人在比較東西方文化時,側重于兩者的不同,比如儒家和基督教就有很大的不同。第一,基督教作為一種宗教,它有著作為宗教的本質特征。宗教作為社會共同持有的一套信仰和慣例,它引導人們相信存在著某種神圣超自然的王國。儒家則不提倡什么超自然的王國。第二,作為一種杰出的宗教,基督教具有強烈的打動人心的力量,她給人以安慰、尊嚴感、希望。儒家在這方面就比較弱,它側重的是論述現存秩序的神圣性,而中國人心靈上和情感上的需要,則更多地是到道家和佛教那里去尋找。
但我們也應看到基督教和儒家學說的相似性。同樣作為農業(yè)文明社會中占控制地位的社會意識,兩者所提倡、主張、支持的,都是農業(yè)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馮友蘭論述道:
由于中國是大陸國家,中華民族只有以農業(yè)為生?!谵r業(yè)國,土地是財富的根本基礎?!r只有靠土地為生,土地是不能移動的,作為士的地主也是如此?!@就是說,由于經濟的原因,一家?guī)状硕家钤谝黄?。這樣就發(fā)展起來了中國的家族制度,它無疑是世界上最復雜、組織得最好的制度之一。儒家學說的大部分是論證這種制度合理,或者是這種社會制度的理論說明。家族制度過去是中國的社會制度。傳統的五種社會關系: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有三種是家族關系。其余兩種,雖然不是家族關系,也可以按照家族來理解。君臣關系可以按照父子關系來理解,朋友關系可以按照兄弟關系來理解。……經濟條件打下了家族制度的基礎,儒家學說說明了它的倫理意義。由于這種社會制度是一定的經濟條件的產物,而這些條件又是其地理環(huán)境的產物,所以對于中華民族來說,這種制度及其理論說明,都是很自然的。因此,儒家學說自然而然成為正統哲學,這種局面一直保持到現代歐美的工業(yè)化侵入,改變了中國生活的經濟基礎為止〔2〕。
而作為歐洲中世紀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權威,亨利·皮朗對自己的領域自然十分熟悉;但他對基督教的論述,卻有很多地方可以和上述馮友蘭對儒家的論述相比照:“(在中世紀)教會居于顯赫而重要的地位,并且掌握著經濟上與道德上的支配權,教會擁有的無數大地產,其范圍超過了貴族,正如在知識方面,教會也超過了貴族一樣?!虝氖澜缬^非常適合當時以土地為社會秩序惟一基礎的經濟情況。土地是上帝賜給世人,使之能夠在人間生活而期望永恒得救的。勞動的目的不是增加財富而是保持一個出生時的地位,直到從塵世轉入永生。僧侶的修行是整個社會所憧憬的理想。追求財富必然陷入貪婪的罪惡。……放款取息是令人憎惡的事。從最早的時候起,就禁止教士放款取息。從九世紀起,教會也禁止了俗人放款取息。再者,一般的交易與貨幣交易一樣,也是不名譽的。一般的交易對靈魂來說,也是危險的,因為交易將使靈魂不再考慮自己的最后結局。經商之人很難、可以說不可能取悅上帝。不難看出這些原則與事實是多么的協調,教會的理想是多么與現實相適應。它為教會首先得到好處的那種情況提供了辯解。在這些世紀里,當每一個莊園都是自給自足的,而且經常構成一個自己的小天地的時候,還有什么比譴責高利貸、貿易、為利潤而追逐利潤更為自然呢?……當然,理論與實際的距離很大,寺院本身也經常違反教會的禁令。但是,盡管如此,宗教精神對世界起到了極其深刻的影響,以致人們經歷了幾個世紀才逐漸習慣了日后經濟復興所需要的新慣例,才習慣于把商業(yè)利潤、資本運用、放款取息看成為合法的?!薄?〕
因此,基督教所奉為神圣的觀念,和城市工商業(yè)者的行為有著天然的沖突,這一點成為十六世紀開始的宗教改革運動的一個主要導火索。
新教倫理對工商業(yè)采取的革命性態(tài)度
在十六世紀,歐洲興起了以路德和加爾文為代表的新教運動,對傳統的基督教義進行了重大改造。改造是多方面的,比如貶低乃至斥責羅馬教廷,提倡“因信稱義”,主張“預定論”等。而新教——準確地說,是加爾文教——的另一個最重要的觀點,是它對工商業(yè)經營盈利活動的道德上的肯定。在這一點上,它和傳統基督教有著很大的不同,并和歐洲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發(fā)生了直接的關系。
相比傳統基督教,加爾文教突出強調了一個新的觀點,那就是對工作的看法,也就是它的“天職”觀。傳統基督教是反對營利性工作的,貶斥人們經營以獲得財富的意圖及活動?,F在加爾文教宣稱:上帝允準的惟一生存方式,不是要人們以苦修的禁欲主義超越世俗道德,而是要人完成個人在現世中所處地位所賦予他的責任與義務,這是他的天職。他主張人們必須把勞動視為人生的目的,必須盡自己的一切努力,以履行自己的世俗責任。因此,新教“具有把人們獲得財富的要求從傳統倫理中解放出來的心理功用。新教不僅把人們獲得財富的沖動合法化,而且把它直接視作上帝的旨意。”〔4〕人們有責任賺錢,因為這是在為上帝增加榮耀。同時,加爾文教給予勤勞、節(jié)儉、守諾、誠信等以積極的道德肯定。
當然,另一方面,加爾文教仍然全盤保留了傳統基督教中上帝、拯救的觀念。它同樣認為惟一的價值屬于上帝,人是上帝的工具,人必須按上帝的旨意行為才能得到拯救,從而死后進入天國。因此,在加爾文教中,現世的福祉仍然是被貶斥的。
新教仍然主張克制人的享樂欲望(雖然程度上較傳統基督教為輕)。它雖然鼓勵人們去獲得財富,但是反對非理性地使用財富。它認為:人只是財富的受托者,這些財富是經由上帝的榮耀才被給予人。他必須——就像道德寓言中的仆人一樣——向上帝說明他的每一分錢是怎么花的。如果他出于自身的享樂而不是服務于上帝的榮耀花掉了任何一點錢,那將是危險的。人對于自己占有的財富,有著向上帝承擔的責任,在這方面,他服務于上帝就像一個溫順的服務員,甚至是上帝的賺錢機器。他占有財富越多,他對上帝負有的責任就越大。這種責任,一是為了上帝的榮耀而不能使財富減少,二是要用不懈的努力來增加財富。因此,新教徒厭惡劇院,不僅不容忍而且絕對排斥色情和裸體,閑談、奢侈品、虛榮的裝飾,都被定義為沒有客觀目的的非理性態(tài)度,不是為上帝的榮耀服務的。新教的這種禁欲主義態(tài)度尤其表現在個人的打扮和時尚服裝上,新教摒棄所有對感官享樂的崇拜。它堅持認為:自發(fā)的無節(jié)制的沖動的表達是值得懷疑的,只要它變成了一種完全的享樂,或一種驕傲感,或粗鄙的本能,它當然就要受到譴責。享受生活的沖動,無論是從事體育活動,還是去舞廳跳舞,都是理性的禁欲主義的敵人,因為他們會使人偏離作為天職的工作及宗教。
讓我們繼續(xù)看看新教以后的發(fā)展。
如果說傳統基督教中的人是全心全意地傾心天國的話,那么新教——即加爾文教——中的人已經是頭在天上、身子在地上了。新教中的人已經開始不那么拒斥、貶低現世生活了,現世生活已經開始透露些許的暖意。這種宗教的現世化傾向沿著自身的道路發(fā)展著,從而變得日益徹底。人要全心全意地投入現世了,只要他們能在現世找到快樂幸福。“物質財富正日益獲得并最終確立了對人的生活的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這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保f伯語)新教徒在不斷增長的財富面前真能做到坐懷不亂、始終如一地抗拒享受財富的誘惑嗎?人會在貧窮潦倒的時候去皈依上帝,在沒有能力享受的時候去禁欲,而一旦物質財富在工商業(yè)的迅速發(fā)展中結出累累碩果時,宗教的根就慢慢死去,讓位于世俗的功利主義。韋伯引用約翰·衛(wèi)斯理的話說:“增加了的財富的占有者必將接受財富的誘惑,人們變得不那么禁欲了,人們變得追求驕傲、對現世的愛、享受。以禁欲和對上帝的愛為特征的宗教精神衰落了,世界變得功利主義了?!薄?〕現在,人們雖然仍在忙忙碌碌,但那只是在追求現世的物質利益,而不是在想著如何為上帝增加榮耀了?!疤炻氂^已經像宗教那樣死去了,當天職觀已不再跟最高的精神和文化價值相連,不再起因于經濟的被迫無奈,人們就不再需要它作自己經濟行為的正當性證明了。在這種發(fā)展的最高峰,美國,對財富的追求完全脫去了宗教的外衣,剩下的只是現世的熱情?!薄?〕
一百年前韋伯對這一趨勢的洞察今天看來是大致正確的。今天,在整個西方世界中,宗教的影響確實在穩(wěn)步下降。英國著名的社會學家伊恩·羅伯遜說:“社會學家們普遍(盡管不是一致)同意世界正在走向世俗化……在人們已經研究的因素中,包括人們用于修建新的宗教建筑的款項的變化趨勢,牧師威望的下降,在世俗的而不是宗教的場合舉行婚禮的比例,每年出版的宗教書籍的數目,在公共畫廊里展出的宗教繪畫與世俗繪畫的比例。這些衡量標準都表現出一種世俗化的傾向。”〔7〕
可是伊恩·羅伯遜又指出了一個似乎很奇怪的現象,那就是:雖然今天的西方世界和中世紀相比,宗教熱情下降了很多,但在今天的西方國家內部,最為“世俗化”的美國,卻是信仰者最多的國家,比如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百分之四十的美國人平均每周要去教堂做一次禮拜,而英國的這一數據卻只有百分之十五,這又是為什么呢?
他給出了兩種解釋。第一,西歐等地的教會一般都因為堅持其傳統的觀點,結果被日益推到社會的邊緣。比如羅馬教廷就一直不同意新教的觀點,甚至直到1864年,羅馬教皇還頒布了《邪教提要》,在其中列舉了八十種邪說,包括:泛神論、自然主義、唯理主義、信仰淡漠主義、放任主義、共產主義、自由教士會、政教分離說、現代自由主義邪說、關于基督教倫理道德的邪說、關于教皇世俗權利的邪說,等等。并宣稱:教皇乃最高權威,是永遠不會錯誤的。即使是新教教會,也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愿意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改變。然而美國的教會則通過使自己變得世俗化,而始終保持著靠近社會的中心。第二,雖然很多美國人去教堂做禮拜,但那已經不是像中世紀的歐洲人一樣,去懺悔和尋求拯救了,而是去尋求對“美國的生活方式”的集體認同。他分析說:大部分美國人往往將宗教主要用于社會目的而不是宗教目的,他們在自己的宗教中找到了彼此間的共性,在他們的信仰中,為美國強調的睦鄰、自助、個人主義、辛勤勞動的價值標準找到了理由。
新教倫理導致了資本主義的產生?
是工商業(yè)者們經營的盈利活動,導致了其對自身倫理正當性的社會要求,從而導致了對加爾文教的普遍接受、贊同和推崇;還是反過來,是這種新的倫理性宗教,促進乃至決定了資本主義工商業(yè)活動的發(fā)展,這是一個長期爭論不休的問題。
顯然,當加爾文教獲得廣泛傳播和接受以后,對資本主義發(fā)展有著直接的促進作用,其突出表現在:通過工商業(yè)活動賺錢盈利成為天經地義的事情,成為在道德上值得肯定的事情,成為在社會上公開的、得到公認的、合法合理的事情。想想傳統基督教對工商業(yè)賺錢盈利活動的貶斥和壓制,就可以知道工商業(yè)者們?yōu)楹文敲礆g迎加爾文教?!鞍殡S著站在上帝無上榮光面前的意識,伴隨著確切地被上帝祝福的意識,那些市民階層的工商業(yè)者們……能夠聽從自己賺錢盈利的欲望去行事了,而且感到他是在完成一種責任。”〔8〕正因為加爾文所主張的新教認為:作為天職的工作是獲得榮耀的惟一手段,所以韋伯提出:“只有通過完成作為天職的職責才能進入上帝的天國的觀念,是多么強有力地推動了在資本主義生產意義上的生產力的提高?!薄?〕
為了強調加爾文教對歐洲資本主義產生的至關重要的作用,韋伯還分析了其他宗教。他認為天主教、印度教、佛教、孔教、伊斯蘭教等,都對資本主義發(fā)展起著阻礙作用,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資本主義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沒能出現。
韋伯的這一理論其實是經不起仔細推敲的。第一,世界上第二個資本主義國家、工業(yè)革命的發(fā)生地——英國,奉行的國教就不是加爾文主義。而且從今天看,資本主義在世界各地都在發(fā)展,但卻沒有幾個國家在奉行加爾文主義。也就是說,沒有加爾文主義的新教,資本主義同樣可以在一個社會體中發(fā)展出來。我們也應看到,在這些社會體中,雖然可以沒有加爾文主義,但一定會有為資本主義的盈利活動正名的其他主義出現,即這些主義雖然會在內容上和加爾文主義相差很大,但在“為資本主義的盈利活動正名”這一點上,一定和加爾文主義相似。
第二,很多社會體都發(fā)生過工商業(yè)者的盈利活動,伴隨著這種活動,都出現了一些類似加爾文主義的社會觀念,但不一定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生。比如,在明清時期的中國,工商業(yè)的經營盈利活動已經有了一定的發(fā)展,雖然那時中國的工商業(yè)者沒有聽說過加爾文教,但已經具有了一定的商業(yè)道德,比如對勤儉、守信的推崇,對商人社會價值的一定程度的肯定,認為經商同樣是一種“事業(yè)”。余英時指出:“韋伯論新教倫理有助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首推‘勤’與‘儉’兩大要目。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勤儉則是最古老的訓誡。……到了明清時代,這種勤儉的習慣便突出的表現在商人身上?!诿髑迳倘藗惱碇?,‘誠信’‘不欺’也是占有中心位置的德目。韋伯在《中國宗教》一書中特別強調中國商人的不誠實和彼此之間毫不信任。他認為這和清教徒的誠實和互信形成了尖銳的對照?!f伯的說法大有商榷的余地?!允潦耸兰o的情形而言,中日研究者幾乎異口同聲地肯定了中國商人的誠實不欺?!f伯不能直接利用中文材料,所以這一層可不深究。……明清商人的勤儉持家究竟是出于哪些動機呢?以世俗動機而言,中西商人大概相去不遠。甚至中國人所謂‘為子孫后代計’的觀念在西方也并不陌生。更值得我們重視的倒是超越性的動機。明清商人當然沒有西方清教商人那種特有的‘天職’觀念,更沒有什么‘選民前定論’,但其中也確有人曾表現出一種超越的精神。他們似乎深信自己的事業(yè)具有莊嚴的意義和客觀的價值?!ㄒ粴v史文獻稱一位商人‘創(chuàng)業(yè)垂統’)此處用‘創(chuàng)業(yè)垂統’四字實在非同小可。這四個字從來是開國帝王的專利品,現在竟用來形容商人的事業(yè)了。這一新用法所反映的社會心理的變化是不容忽視的?!倘艘舶l(fā)展了高度的敬業(yè)和自重的意識,對自己的‘名’、‘德’看得很重?!薄?0〕他論述的中心是:韋伯認為中國文化和西方新教文化對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影響不同,造成了資本主義在中西方的不同命運;而事實上在明清時期,中國文化中已經有很多類似于西方新教文化的內容,因此資本主義在中西方的不同命運,并不是由文化的不同造成的。那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呢?余英時認為是中國古代的君主專制的官僚制度造成的,強調“君主獨裁”或“國家與官僚”對商人的極大影響。他說:“試看專制的官僚系統有如天羅地網,豈是商人的力量所能突破?”
第三,任何一種思想觀念,都有一個被接受的問題。比如基督教在羅馬帝國后期之所以能得到廣泛傳播,就因為它切合了當時歐洲人悲觀主義的心態(tài)。如果加爾文主義具有某種令人無法抗拒的決定性魅力,能令聽者——不管是誰——無不動容、無不動心、無不接受,原來都覺得經商賺錢是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現在聽了加爾文主義的一番教導,恍如醍醐灌頂,立馬改變觀念,認為經商賺錢實乃天經地義,那么資本主義當然會由此走上平坦大道。可是,事實上,加爾文主義并沒有這般魔力,愿意接受它的只是一部分人。世界史權威伯恩斯說:“加爾文主義不僅在瑞士受到大眾的歡迎,它還傳到了貿易和金融已經成為主要事業(yè)的大多數西歐國家。法國的胡格諾派教徒、英國的清教徒、蘇格蘭的長老會教徒和荷蘭的新教教派的成員,都是加爾文派的教徒。加爾文主義主要是資產階級的宗教,雖然它必然也從別的階級吸收信徒。它對現代倫理道德的形成和鼓勵中產階級的革命勇氣方面,有著巨大的影響?!薄?1〕因此,是先有資產階級,然后才是從事貿易和金融的資產階級決定接受加爾文主義,而不是加爾文主義以自身的思想魅力,把人變成資產階級。就歷史發(fā)展的實際過程而言,歐洲的工商業(yè)城市在十一世紀發(fā)端,然后在分散松散的中世紀歐洲政治結構里不斷發(fā)展,到了十六世紀,資產階級、市民階級已經人數眾多,并擁有了較強的社會勢力;正是他們,一旦發(fā)現了加爾文教,就立刻將其視作自己的代言者,大力奉行和支持。
韋伯在這里似乎犯了這樣一個錯誤:他把社會觀念看成了某種固定不變的東西。似乎觀念一經產生,就會固定不變,然后就用自身的傾向,決定著社會運動,比如印度教、佛教、孔教、伊斯蘭教等??墒牵藗兪悄軌蚋淖兩鐣^念的,歐洲人民可以改變傳統的基督教,把它從貶斥工商業(yè)活動改造為支持工商業(yè)活動,那么,其他民族的人民為什么不能改造自身的社會觀念呢?中國“天朝大國”的優(yōu)越感固然根深蒂固、源遠流長,但真的面臨西方文明的強大挑戰(zhàn),大清朝不也是連祖宗之法都顧不上了,而要進行種種變革嗎?
中國的工商業(yè)比西方出現得晚、發(fā)展得遲,主要不在于社會觀念,而在于中國古代和歐洲中世紀不同的社會結構,不同的社會結構導致了不同的“一個社會的控制性總體利益”。在今天的民主國家,“一個社會的控制性總體利益”就是多數人的意愿和利益。但在農業(yè)性國家,情況卻比較復雜。在中國古代,“社會的控制性總體利益”是由官僚統治集團以及依附于這個集團的地主階級們表現出來的,在對內大一統、對外沒有先進文明相競爭、相挑戰(zhàn)的局面下,這個集團對充分地發(fā)展工商業(yè)興趣不大,從而一方面搜刮它的物質成果,一方面壓抑它的發(fā)展,以防止它充分發(fā)展后動搖原有社會秩序和社會精神。而在歐洲中世紀,“社會的控制性總體利益”則由大大小小的分散并存相互競爭的社會勢力表現出來,這些社會勢力既包括一個個國王貴族,也包括一個個具有一定獨立性的城市。這些社會勢力雖然互相之間矛盾重重,你爭我奪,但為了各自的發(fā)展和在競爭中取得優(yōu)勢,都不約而同地希望充分地發(fā)展工商業(yè),從而能得到這種發(fā)展的成果,為自己服務。結果,工商業(yè)就被發(fā)展出來了。
但是,也許,我們對韋伯的上述批評都是出于對韋伯的誤解,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結尾處這樣說:“在這樣一個研究中……我們僅僅是試圖說明在我們的當代世界文化中,在無數的歷史因素的復雜的交互作用中,宗教力量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我們只是想考究,這一世界文化的一定特點在什么程度上應歸因于以新教為代表的宗教改革的影響。……然而,另一方面,我們并不想支持這樣一個如此愚蠢而教條的理論,那就是:資本主義精神,只能作為以新教為代表的宗教改革運動的一個結果而產生;甚至說,資本主義作為一個經濟體系,是這一宗教改革運動的產物。以下事實就是對這一論調的充分駁斥:在這種宗教改革出現很早以前,資本主義經濟組織的一些重要形式就已經出現。我們只是想確定,資本主義在質上的形成和量上的在全球擴張的過程中,宗教力量是否或者在什么程度上起到了什么作用,以及資本主義文化的什么方面可以追尋到某種宗教上去。”〔12〕所以伊恩·羅伯遜說:“韋伯的理論經常遭到誤解和歪曲,甚至在大學教科書中也難于幸免。韋伯理論的意圖既不是要反駁馬克思關于‘通常是社會造就信仰體系,而不是信仰體系造就社會’的觀點,也不是要證明‘新教倫理’是資本主義的‘起因’。韋伯只不過想表明新教的教義對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有重要影響——他只是將這種思想作為一種嘗試性的假說提出來。”〔13〕
資本主義在歐洲的孕育發(fā)生是一個十分復雜的歷史運動,在其中新教倫理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墒?,對這一作用的夸大則是不正確,那將——如韋伯所言——令我們愚蠢而教條。
注釋:
〔1〕[美]湯普遜著、耿淡如譯:《中世紀晚期歐洲經濟社會史》,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632頁。
〔2〕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3~28頁。
〔3〕[法]亨利·皮朗著、樂文譯:《中世紀歐洲經濟社會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2頁。
〔4〕〔5〕〔6〕〔8〕〔9〕〔12〕均出自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轉引自《TheTheoriesofSciety,FoundationsofModernSociologicalTheory》,TheFreePressofGlencoe,INC.1961,第1261~1264頁。
〔7〕〔13〕[英]伊恩·羅伯遜著、黃育馥譯:《社會學》,商務印書館1990年6月版,第574頁。
〔10〕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34~248頁。
〔11〕[美]伯恩斯:《世界文明史》第二卷,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