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 季劍鋒 王 平 張 攀
乞討是把傳統(tǒng)民俗心理中的惰性保存并發(fā)揚下來,而這種惰性是落后的、寄生性的。
在中國,乞丐最集中、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歷來是北京和上海。作為中國北方和東部的兩個經(jīng)濟最為發(fā)達的特大城市,在乞丐規(guī)模、乞丐來源的廣泛性、乞討手段的先進程度上,都是國內(nèi)其他城市無法比擬的。零點公司曾對京滬兩地的乞丐做過一次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共有來自22個省、市、自治區(qū)的乞丐匯聚在京、滬兩地。在上海,則以安徽人(42.33%)為最多,其次是江蘇(26.98%)、河南(11.11%)、山東(5.29%)等。
隨著收容遣送制度的廢除和城市的高速發(fā)展以及經(jīng)濟實力的不斷提升,上海這座歷來被各種各樣希望改變生存狀態(tài)的人當作風水寶地的城市,吸引著越來越多的農(nóng)民和無業(yè)游民,隨之而來的是乞丐的群體也越來越龐大。
上海的乞丐究竟是怎樣一種群體?他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究竟是怎樣的?他們有怎樣的風俗和心理狀態(tài)?他們會給上海這座城市的文化和風俗造成什么影響?帶來什么改變?回答這些問題,是以探究民俗、改造民俗為宗旨的本刊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本刊特別組成了記者組,和上海的乞丐進行全面的接觸和深入的調(diào)查。
在調(diào)查行動開始之前,記者組作了充分的準備工作,曾經(jīng)將上海劃成幾個區(qū)域和制定了幾個重點地域,冒著烈日驕陽,馬不停蹄地對這些區(qū)域和地域進行了地毯式的橫向掃描,并作了詳細的記錄。進行綜合分析后記者組確定了一些具備典型性的區(qū)域和地域,分頭行動或集體行動,進行了縱向的調(diào)查。最后再一次進行匯總和分析,對最具有代表性、能夠以點代面說明問題的重要地點展開正式的調(diào)查行動。前后為期整整兩周。在整個調(diào)查行動中,記者組接觸了幾十個各種類型的乞丐,運用跟蹤、訪談、觀察等采訪手段,甚至不惜人身安全遭到威脅,打造出一部上海乞丐的“紙上記錄片”。
乞丐大掃描
在經(jīng)過仔細分析后,記者選擇了軌道交通、繁華市中心、公共汽車站、菜場和寺廟等地方進行了重點調(diào)查,因為這些地方的乞丐大部分稱得上是緊跟著上?,F(xiàn)代化腳步的“新品種”。當然記者也沒有忽略傳統(tǒng)乞丐,相信基本能夠體現(xiàn)上海大部分乞丐的種類和特性。
地鐵:衣冠楚楚假殘疾
在采訪以前,記者了解到如今上海地鐵站的候車廳里乞丐泛濫成災,讓乘客和管理部門頭痛不已。所以記者特地在地鐵一號線、二號線及明珠線的各個候車廳走了數(shù)遍,但卻沒有發(fā)現(xiàn)乞丐,連靠賣藝行乞的都沒有。記者一打聽,原來這段時間由于乞丐犯了眾怒,有關部門下了大力整治,所以各個候車廳里均不見乞丐的蹤影。正當記者從上海新客站的站點登上明珠線失望而歸,準備放棄軌道交通這條線的采訪時,卻在明珠線的車廂里和乞丐不期而遇。
當時整部列車內(nèi)都比較擁擠,一個青年男子奮力地從前一節(jié)車廂擠過人群,向記者這節(jié)車廂走來。乘客們紛紛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擠過來要干什么。這個青年男子衣著樸素,非常干凈,頭發(fā)也梳理得一絲不亂,在相當擁擠的車廂里,他走得相當?shù)撵`活,但兩條腿明顯的一高一低,跛著。記者正站在車廂邊,他走到記者身邊,微笑著,伸出一只手,溫和而又輕聲地說:“給點錢吧?!边@句話的音量真的很輕,但是周圍的乘客都聽見了,目光唰地一下包圍了他和記者。記者的臉頓時紅了,但他卻面不改色,依然執(zhí)著地將手伸在記者面前。雙方僵持著。記者身上沒有零錢,但更大的原因是記者怎么也不能將眼前這個人和“乞丐”這兩個字聯(lián)系起來。大約僵持了半分鐘,他收回了手,依然微笑著轉(zhuǎn)身將手伸向了旁邊的一位中年女士。由于記者沒有給,中年女士也別過頭去假裝沒有看見他。在記者周圍的三四個人沒有一個人理會他的手。他擠進車廂深處。經(jīng)過這一次的偶然,記者靈機一動,會不會乞丐們都從候車廳轉(zhuǎn)移到車廂內(nèi)呢?
抱著這樣的想法,第二天記者從江灣鎮(zhèn)站再次登上明珠線,并有意從最頭上一節(jié)車廂上了車。記者猜想江灣鎮(zhèn)是始發(fā)站,有乞丐乞討的話應該是從第一節(jié)車廂要起吧?果然被猜中了,這次乞討的是個老人,60歲左右的樣子,一件陳舊但整潔的中山裝,花白的頭發(fā),胡子也收拾得很干凈,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看起來不正常的地方。當時車廂內(nèi)很空,沒有多少乘客,都坐在椅子上。老頭就一手拉著車廂頂?shù)淖ナ郑皇稚煸诔丝兔媲?,卻什么話也沒有,令人要盯著他的手看上一會兒才反應得過來他是個乞丐。那樣子好像他要錢和別人給他錢都是應該理直氣壯天經(jīng)地義的。但沒人理他,有人厭煩地朝他揮手,讓他“走開”,老頭卻“認真”地一個也不拉地朝乘客們伸出他的手,一路往第二節(jié)車廂而去。記者聽見坐在旁邊的一位中年女乘客說:“這個人真是討厭,天天在這里像上班一樣,從早討到晚,臉皮真是厚得不得了。”
隔天記者從新客站乘地鐵一號線,按照自己總結(jié)的理論又坐在了緊靠車頭的第一節(jié)車廂。真是屢試不爽,這次是個中年女乞丐,記者注意到她的河南口音。她穿一件杏黃色雖然已經(jīng)非常過時但是很整潔的上衣,藍色褲子,塑料涼鞋,渾身上下沒有一個補丁,一樣的沒有其他乞丐那樣骯臟齷齪的感覺。她的左臂垂直貼在背后,掌心沖外,幾個手指呈現(xiàn)蘭花指形狀,右臂和右手則用來討錢。這樣一副模樣讓記者覺得好笑,不知道她在乞討的時候為什么還要讓那條左臂做出如此“愛嬌”的動作。她站到記者旁邊的一個個乘客面前,用她口音濃重的河南話說:“可憐可憐我這個殘廢人,幫點錢吧?!庇浾呷滩蛔枺骸澳隳睦餁埣??”她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左手壞了?!庇谑怯浾哒J真仔細地研究了她的左臂,除了不動無論如何看不出來有什么不正常,這樣的形狀記者當場用自己的左手臂模仿了一下,自覺和她一模一樣。
她平均每個人面前站半分鐘,討不到就走人,并不糾纏。記者跟著她穿過過道走到下一節(jié)車廂去,此時車到人民廣場站,乘客像潮水般涌進來,擠得人站立不穩(wěn),車一開,由于慣性的緣故她幾乎倒下去,就在此時記者看到她身后的那只“壞手”迅速有力地抓住了扶手。
記者觀察:
來回坐遍了上海的整個軌道交通,幾乎回回遇見乞丐。這些乞丐男女老少都有,共同點是全部衣著整潔,身上沒有異味,沒有嚴重殘疾。不使用任何乞討工具,就靠兩只手和一張嘴。有人給乘客下跪,大都是女性,但不多,畢竟車廂面積本就不大。不開口乞討,誰也看不出來這批人是乞丐,具有非常好的隱蔽性。他們對乘客從不糾纏,因為他們花二、三元錢買一張車票,只要不出站,不到終點站,可以來來回回地坐車,在車廂里從早呆到晚。記者看見過三個這樣的乞丐走出車廂后在候車廳里打手機。
繁華市中心:纏著老外發(fā)洋財
在記者多日的乞丐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隨著上海城市的發(fā)展,市中心越來越繁華,尤其在南京西路淮海路等高檔商業(yè)區(qū),那里高級寫字樓和高級賓館林立,人數(shù)不少的老外和高級白領成了一批乞丐的目標。
在淮海中路太平洋數(shù)碼廣場,記者發(fā)現(xiàn)兩個年齡大約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纏住一位金發(fā)碧眼拖著行李包的老外,嘴里居然用英語說著“money、money”,老外加快腳步,低頭疾走,想盡快脫身。兩個女孩子則追著老外從太平洋數(shù)碼廣場一直追到幾條街區(qū)以外的力寶廣場前,在淮海路上引起不少路人圍觀。記者暗中緊追著兩個年輕女孩,看見在這一逃一追過程中這位外國人曾多次敞開自己的錢包給女孩子看,嘴中還說著些什么。但兩個年輕女孩如此鍥而不舍的“精神”終于讓老外停下了。
老外拖著行李走進了旁邊24小時自助銀行中,兩個女孩子則在門外堵著,很有耐心地聊起了天。記者以為老外是因為實在無路可逃慌不擇路才跑進自助銀行的,打算上前給兩個女孩子幾個錢讓她們趕快走人,別難為老外,讓他對上海留點好印象。但透過自助銀行的落地玻璃電子門,記者居然看見那老外在里面排隊等著取錢。難道老外終于投降,打算取錢給外面兩個女孩?要知道取款機里取出來的可是百元大鈔啊。于是記者決定靜觀其變。
又過了三四分鐘,那位老外終于走出了取款機房,兩個女孩子堵截在他面前,再一次喊著“money、money”,老外真的把一張剛從取款機中取出的百元大鈔給了其中一個女孩子,他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并且面帶微笑地準備拉著行李箱離去。原以為這場強迫式的乞討該落下帷幕了吧,不料另一個沒拿到錢的女孩子居然擋住老外去路,撲通一聲跪在老外面前不停地叩頭。老外看傻了眼,一手扶住叩頭的女孩子,拉她起來,一只手指向那個拿了錢的女孩子,一臉的無辜,旁邊匆匆路過的行人不時斜眼旁觀,老外一臉苦笑。
記者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去質(zhì)問那個跪著的女孩子:“人家給你們錢了,你們干嗎還不放過人家?”那個下跪的女孩子理直氣壯地說:“錢給了她,又沒給我,我和她不是一家的?!庇浾哒f:“你騙誰呢?我一路跟著你們,你們就是一家的?!边@時候旁邊得到錢的女孩說:“關你什么事,我們問他要又不是問你要?!庇浾弑锊蛔×耍f:“你們兩個大姑娘,這樣討飯還要不要臉?。俊比缓笥浾咧钢贿h處一名執(zhí)勤的交警說:“再不讓人家走,我可就喊警察了?!蹦枪蛑呐⒉挪磺樵傅卣酒饋怼T谟浾吆蛢蓚€女孩爭執(zhí)的過程中,老外一臉茫然,顯然根本聽不懂中國話,見那女孩站起來,老外并沒有拉著行李就跑,居然還是打開錢包,拿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顯然和剛才一張一起從取款機里取的)給了面前的這個女孩,這才拉著行李走了。得逞的女孩得意洋洋地看了記者一眼,記者說:“等會兒走,過來我也給你們錢?!逼鋵嵱浾哒谕馓拖鄼C,其中一個女孩看見了,拉著另一個穿越紅燈飛奔而去。
而在南京西路的波特曼大酒店門口的廣場上,則連續(xù)幾個晚上有四個來自安徽的年輕母親懷里抱著孩子“攔路”乞討,只要看見有人進出波特曼酒店或者路過,不論中外男女,她們便會迎上去“阿姨、大哥”地叫,然后訴說家鄉(xiāng)遭災,用懷里的孩子作為理由,希望別人能夠給錢讓孩子吃飯云云。記者在晚上11點的時候趕到波特曼大酒店門口,這四個母親依然堅守在那里,因為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來往人數(shù)銳減,四個母親在一起聊天,看上去就像是在乘涼,記者和她們聊起來,她們依然是“家鄉(xiāng)受災”那幾句,無法分辨真?zhèn)巍K齻兏嬷膫€人是一個村里的,結(jié)伴來的上海。問她們“收入”情況怎么樣?她們沒有正面回答,但承認老外給得多,一般至少是50元。一個還略有抱怨地說,不喜歡外國人給的外國錢,不能用。記者暗自咋舌:居然還能討到外匯。
記者觀察:
在南京西路、淮海路、南京東路步行街、外灘、徐家匯等繁華地區(qū)集中了上海最大部分的乞丐“游擊隊”,這些乞丐五花八門,健全的殘疾的都有,年齡最大的有七十多歲。其中只有為數(shù)極少的乞丐是靠吹笛和拉二胡賣藝乞討的,并且只集中在南京東路步行街。其余的絕大部分往往在商業(yè)街游弋或者在大商場賓館飯店門口蹲點。用外語喊著“money”的大都是少女,出沒在老外集中的地區(qū)。這批乞丐最大的“本事”就是“搶逼圍”,搶占有利地形,擋住人的去路;跪著不??念^,用磕頭逼著人掏錢;兩個人以上搭伴對“目標”“圍追堵截”。在調(diào)查過程中,從未發(fā)現(xiàn)老外不掏錢的,給外匯的不在少數(shù),也未發(fā)現(xiàn)有老外驅(qū)趕乞丐的現(xiàn)象,無怪乎出現(xiàn)一個老外目標就會讓一批乞丐“前赴后繼”。
公共汽車站:“挈夫?qū)㈦r”要飯錢
在公共汽車站行乞的現(xiàn)象依然嚴重,尤其是好幾輛公交車共用的站點,由于人多,吸引了不少乞丐。特別是公共汽車??看笳荆且恍┢蜇す潭ǖ摹吧习唷钡攸c。標著“靜安寺”的公共汽車??空旧霞辛?輛公交車的站牌,上下班高峰時站頭上人山人海。在這個站頭上,記者聽到了一場“有趣”的對話。
時間是在下午5:30分,走來一家三口,三十出頭的女人身上背著個孩子,差不多年齡的男人跟在后面提著個包袱。女人伸著手對等車的每一個人說:“可憐可憐吧,給兩塊吃飯錢吧……”男人則一聲不吭,一臉的討好笑容。一個大約40歲的中年等車男子說:“天天在這里討飯錢,從早討到晚,你到底是要吃飯還是要吃龍蝦?”女人愣了一下,討好地笑著說:“大哥,我們就是討點飯錢給孩子吃嘛?!敝心昴凶樱骸拔铱词窍肱c錢回去造房子?!比莵硪黄β暋V心昴凶佑蒙虾T挘骸拔谊P照大家,一個人都不要給,這種人不值得同情。我們這里每個人給一元,他們討一年你們算算是多少錢?錢這么好賺,我們都不要上班了,我們也去討飯?!北娙擞质谴笮Γ瑳]想到女人居然聽懂了,說:“你這位大哥怎么這樣說話?”中年男子瞪著眼睛說:“唉喲,聽得懂上海話,在上海不少年了吧??隙ㄊ浅螕絷?,家里全罰光了,小人生下來讓他討飯,生什么生?”女人的臉一下子紅了,不理中年男人,繼續(xù)乞討,但所有等車的人都不予理睬,一家三口只能怏怏而去。中年男人說:“我在這里碰到他們已經(jīng)一個禮拜了,有兩天早晨下午都碰到,一下車就被他們堵住。這個男人我最看不上,年紀輕輕,啥不好做,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討飯。”這番話引來一片贊同。
沒幾天,記者又親耳“聆聽”了另一場“有趣”對話。地點是在延長西路上的一個站頭,也是集中了6部公共汽車。早晨7點30分,一個40不到的婦女背著個幼兒,拿著個搪瓷碗行乞,她既不說明行乞的理由,也不用任何哀求的字眼,直截了當?shù)卣f:“給5毛錢飯錢吧?!蹦莻€站頭很多中學生等車,她就盯著這些中學生。盯得一個女生不得不將沉重的書包從背上卸下來抱在懷里,吃力地用一只手在書包里找,找得一頭大汗,臉憋得通紅。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大約是看不下去,走過來對女人說:“人家是學生,自己不掙錢,你怎么好意思討?”女人不理他,就盯著女生的書包。男人朝女人揮手,說:“天天在這里問學生討5角錢,你有點出息好吧?你去問別人討,要么不要討,要討就討5塊錢,吃得好一點?!迸艘环劬?,說:“問你討5塊錢你肯給嗎?”男人說:“將我軍啊,給你50元好吧?”女人說:“50元我當然要的?!蹦腥俗屇桥灰硭?。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個5毛硬幣扔在女人的碗里說:“你這點出息就值5毛。想50塊,你斷掉一只手我就給你。走走?!迸撕懿磺樵傅仉x去,但記者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走遠,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嘴里咒罵著,和她的嘴同步的是這個的男人的嘴,看見記者在看著他,說:“有手有腳還討飯,又不是殘疾人。我認識她的,看見過好幾次她走進對面馬路的浴室樓上的小旅館,手里捧著盒飯,日子好過得不得了,專門動學生腦筋,真好意思的?!?/p>
記者觀察:
公共汽車站和菜場不乏乞丐的身影,這部分乞丐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一家?guī)卓谌砍鰟樱叶际桥顺鹘?,“挈夫?qū)㈦r”地站在每個人的面前,反反復復地哀求,男人大都不說話,似乎還要“面子”。在公共汽車站,很多人一邊給錢一邊罵男人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另一種類型則為中老年女性,尋找的“目標”大部分是她們的同齡人。尤其在菜場,一些買菜的中老年女性甚至會停下腳步和乞丐聊天,津津有味地聽乞丐訴苦,末了一定掏錢,好像花錢聽故事。公交車低峰時間和菜場淡市時,這些乞丐就成為大街上的“游擊隊”,堵截路人。
寺廟:“夾道迎送”燒香客
據(jù)讀者爆料,上海的一些寺廟門口常常聚集著不少乞丐,主攻目標就是進廟內(nèi)燒香的善男信女們。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一些大寺名寺沒有這樣的情況,因為地處市中心,管理得比較嚴格,再說鬧市中心有的是比寺廟更好的乞討地方。而位于偏僻地段的小寺廟據(jù)說成了乞丐的“圣地”。經(jīng)過選擇,記者決定將采訪目標定在楊浦區(qū)的某寺廟。
九月五日清晨5:15,記者趕到該寺廟門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的衣著骯臟的乞丐開始在寺廟門口聚集,到6點鐘達到頂峰,聚集了十幾號人,互相攀談著,背著大包小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組織在這兒集合。記者決定先觀察他們的行乞過程。
6點,開始有人進廟燒香,乞丐們分列大門兩旁,神色恭敬,仿佛對香客夾道歡迎,只是手中拿的并非鮮花,卻是各不相同的討飯碗。在這樣的特定場合,乞丐們的乞討用語也非?!皯啊保骸捌兴_保佑你身體健康大富大貴”云云;看見有猶豫的,立即跪下磕頭,說對方是菩薩心腸,善有善報。并不是每一個進門的香客都給錢,但大部分是給的。7點到7點半,有人燒完香走出門來,乞丐們依舊列隊“夾道歡送”,令人驚訝的是乞丐們的記憶力達到了過目不忘的程度,剛才進門時給過錢的可以自由離開,沒給過的可就不那么容易走了,乞丐們“呼拉”跪下一片,不給錢就不能邁步,后面要出來的人就在廟里排起了隊,結(jié)果沒有一個不掏錢的。乞丐們本著“絕不放過一個”的原則讓早晨的香客們?nèi)怨蕴土隋X,有好幾位出來進去都給,那就是“外快”了。
7點半左右,香客們走得差不多了,乞丐們也開始調(diào)整行動。
幾個老婦似乎不敵驕陽似火,將濕毛巾蓋在頭上,坐在廟門口喘氣。其余乞丐開始散開向廟周圍的店鋪“進攻”。記者轉(zhuǎn)移到寺廟對面的雜貨鋪買了瓶飲料順便向店老板了解情況。店老板告訴記者,乞丐在這兒行乞已經(jīng)很多年了,而且都是趕“早市”,目標明確,要的就是香客的錢,“大清早來這里燒香的都希望菩薩保佑,不做善事菩薩能保佑嗎?討飯的就吃準這一點。找完了香客找我們,不給就賴在這里,我們要做生意的,只能給,收管理費的都沒他們厲害。中午他們就走了,到別的地方討,我看他們比我收入還高。”老板撇著嘴說,一邊拿兩元錢打發(fā)一個乞丐。
接下來的兩天記者天天“報到”,每天的情況都一樣。第三天氣溫奇高,下午2點半,記者冒著驕陽再次趕去,想碰碰運氣找?guī)讉€老婦聊聊,不料大部分乞丐都沒有離去,而是圍在一個老乞丐周圍睡覺,幾個孩子在附近東跑西跑。于是,記者終于有機會與一個老乞丐進行了深入交談,是他,讓記者對這次所調(diào)查的絕大部分在上海的乞丐的來龍去脈有了一個全面的了解。(“對話”見下文“記者手記”)
記者觀察:
在寺廟門口行乞的大部分是老年人和女性,鮮有壯年男性。他們從不走進寺廟一步,而且掌握著寺廟人流的高峰時間準時出現(xiàn)準時離去。
乞丐們之間肯定互相熟悉且非常團結(jié),“職業(yè)道德”比其它地方好一點,即只要給過其中一個人錢,其余人便不再來糾纏,討來的錢實行“共產(chǎn)主義”。其中一定有一個“領導”,往往由老年男性擔任,有點“村長”的意思,但是絕對不是所謂的“丐幫幫主”。采用的“夾道迎送”方式在很多飯店門口也有,但是效果絕對不能和寺廟門口比。
記者手記:“老村長”詳解“丐幫”
這里的“記者手記”將實錄記者和寺廟門口老乞丐的對話,記者對所調(diào)查的乞丐的很多疑問都在這場對話里得到了解答。
記者:(先給了10元錢)你們是哪里人?聽口音好像是安徽的?
乞丐:(充滿了戒備)是,我們是安徽的。
記者:我也是安徽人,可惜從小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別的地方讀書,很想念安徽,前兩天我就覺得你們是我老鄉(xiāng),果然是。(這是進行本次所有調(diào)查前,所有參與記者的統(tǒng)一口徑,因此記者說得熟門熟路充滿感情)
乞丐:(明顯輕松起來)你安徽哪里人?
記者:蚌埠的。(一個唯一知道的安徽地名)
乞丐:(激動)我們就是蚌埠旁邊農(nóng)村的。
(乞丐大談家鄉(xiāng)的變化,說得激動萬分,我“興奮”地“驚訝”著)
記者:(干脆坐在他的身邊)你們干嗎要到上海來討飯?
乞丐:(一臉輕松)農(nóng)閑的、老了在家種不了地的到上海來賺錢。
記者:家里都很困難嗎?
乞丐:不能和上海比,上海人多有錢。家里都還好,飯吃得飽,還行。
記者:從安徽到上?;疖嚻币餐F的。
乞丐:誰買票啊,都是扒火車的,我是坐銅陵——上海那趟慢車來的,而且我們是一路討錢討到上海的。
記者:在上海討飯的大部分都是安徽人,有的人殘廢,有的人說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你認識他們嗎?
乞丐:我認識的同鄉(xiāng)多了,有人是真的殘廢,在外面打工弄殘的,殘廢了家里當然窮;有的也是真窮,一家好幾口。殘廢的從安徽來都坐汽車,錢比別人出的少,在上海坐公共汽車不要錢。有的人是假殘廢,瞎子啞巴都可以裝的,奇形怪狀也可以裝的,我們那兒有個鄉(xiāng)的人天生骨頭軟,胳膊和腿扭來扭去都不會斷。
記者:殘廢的和窮的在家鄉(xiāng)沒有補助嗎?
乞丐:補助太少了,根本不經(jīng)用。
記者:一般種地一年收入多少?
乞丐:4000塊錢吧,人一多再有個病啊災的就不夠了。
記者:聽說有幫派還有幫主?
乞丐:在上海我沒聽說過,很多都是一個村一個村的一起出來,村長隊長什么的帶隊。
記者:你們呢?
乞丐:我們就是一個村一起出來的。我以前就是村長。
記者:在上海一天能討到多少錢?
乞丐:三四十也有,一百多也有,殘廢的和小孩討得多。我們一天也就每人能有個五六十。
記者:這錢都帶在身上嗎?
乞丐:都往家匯款,身上留點飯錢。
記者:平時都吃什么?
乞丐:雞蛋、餅、炒年糕、盒飯都吃。
記者:在上海哪些地方討得到錢?
乞丐:廟、地鐵車里、高級的大街、菜場、高級的樓門口。人多地段好的地方。
記者:你都去討過?
乞丐:我是聽同鄉(xiāng)說的。
記者:那哪些地方討不到?
乞丐:有警察的地方。還有買東西自己拿的那種商店門口(顯然指的是大超市),地鐵車等車的地方都討不到。
記者:哪些日子討得到錢?
乞丐:中午和下午4——5點鐘。在一星期里,星期六和星期天多一點,在一年之中是國慶要到的多,春節(jié)不多。
記者:誰比較容易給錢?
乞丐:外國人給得多。四五十歲的女人給的也多,年輕的和男的給的少。外國人一給就是100,在上海的外地人給的多,一般都是10元。上海人一次給得少,1塊和5毛的。進廟的一次都給2元。
記者:你們平時都住哪兒???都住旅館?
乞丐:有住旅館的,很多一家子出來討飯的就住旅館。還有討得多的殘廢人也住。還是住旅館的少,都睡大街,走到哪兒就睡哪兒。我們都帶著鋪蓋的。
記者:你到上海來過幾次了?
乞丐:來過七八次了。以前來幾天討一點就回去,怕收容遣送?,F(xiàn)在沒有收容遣送了,想什么時候回去就什么時候回去。
記者:你也知道沒有收容遣送了?
乞丐:早知道了,在家鄉(xiāng)我也看報紙的。以前我們老有被收容遣送回來的,很多人都不敢出來討了,現(xiàn)在都出來了。(他居然笑了,一副“終于解放”的模樣)
記者:你以前是村長,出來討飯不覺得沒面子嗎?
乞丐:啥面子不面子的,又不偷不搶。我們那兒早到上海討飯的、打工的現(xiàn)在都有錢了。上海比別的地方討得到錢。我們那兒到別的地方討的都沒有在上海討得多。很多人家地都不種了,專門討飯,比種地好多了。
記者:那你們到上海討飯的到底是真窮的多還是假窮的多?
乞丐:(沉吟片刻)我覺著是假窮的和不窮也不富的多。
記者:(又給10塊錢,還買了瓶礦泉水給他)老在上海看見有人拿著張紙說家里遭火災、爹媽都死了或者殘廢了,還有大紅章證明呢,我看見了老在想真的還是假的呀?
乞丐:假的多。那些事誰不會編?村里很多上過學的都會寫。村委會的“證明”隨便開。有人為了討飯專門讓人弄假證明。
記者:(指著在跑來跑去的孩子)為什么帶孩子出來討呢?他們不要上學嗎?
乞丐:帶他們不是來討飯的,他們放暑假,帶他們出來玩玩看看大上海。(指著一個小男孩)那是我親孫子。
記者:那看著你們討飯也不好吧?
乞丐:沒啥不好。
記者:都9月好幾號了,早開學了吧。
乞丐:我們那兒上不上學沒要緊,農(nóng)村的孩子能認識幾個字知道上廁所的時候分男女就行了,不用那么大文化。讓他上學,讀了初中,不一定能讀得上高中。就算考得了大學,我們也沒錢給他上?,F(xiàn)在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轉(zhuǎn)了一圈還不是回來種地?
記者和老乞丐足足聊了有一個多小時,太陽都要把人給烤焦了。記者有理由相信老乞丐說的每一個字,相信這每一個字都能代表在上海乞討的乞丐們的大多數(shù)。盡管他們在行乞的時候精明狡猾,但是農(nóng)民特有的簡單和純樸依然存在于他們的內(nèi)心。只是這番真話令記者聽了心情復雜,因為所有這些話都只表明了一個意思——做一個乞丐比任何其它生活方式都好。無怪乎上海的大街小巷乞丐的數(shù)目與日俱增,覆蓋面大到涉及每一個角落。
神秘的乞丐“童子軍”
在大范圍的乞丐掃描后,記者把注意力集中在上海街頭的殘疾少年乞丐身上,因為他們的數(shù)目實在驚人,并且絕大部分都聚集在人民廣場、南京路、淮海路等熱鬧繁華地區(qū),在豪華的高樓大廈和時髦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整齊劃一的“畸形”
這批數(shù)量驚人的殘疾少年乞丐有著共同的特征,首先他們的年齡不會超過14歲,其中男孩居多。其次他們的“殘疾”相象得令人匪夷所思,清一色的畸形——兩條腿中的一條像雜技演員一樣反扭過去貼在背上,一只腳“長”在肩膀上,唯一的不同是有的人用一根繩子將腿固定在背上,有的人不需要。如此整齊劃一的體形特征令人懷疑他們是“批量生產(chǎn)”出來的。
除了共同的殘疾,他們還有一致的裝備:一塊方寸大小的滑板,可以讓他們盤著另一條健康的腿坐在上面,然后依靠兩只手的運動在地上移動,速度相當之快,沒有一定的熟練程度是做不到的。另外他們通常背著一只書包,據(jù)觀察,里面通常裝著面包之類的干糧。乞討的工具則是一只塑料筒或者一個鐵筒。
他們是這座城市乞討大軍中的“生力軍”,組成了規(guī)模不小的“乞丐童子軍”。
人民廣場小“霸王”
記者起先在人民廣場輪流“盯”著一個男孩“盯”了差不多一個星期。但無論記者如何早起,都無法弄清這個男孩究竟是怎么來到人民廣場的。要么是記者趕到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到了,匍匐在地“職業(yè)性”地叩頭和開口乞討。要么是記者趕到了,找了一圈沒有他的影子,等人漸漸多起來,猛一回頭,他像從地里冒出來一樣已經(jīng)在那里了。
記者發(fā)現(xiàn)即使他“上班”的時候人民廣場上尚沒有人“光顧”他,他的鐵皮盒里也總是已經(jīng)有5、6個硬幣在里面,綜合以后的調(diào)查,記者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這些錢是他們自己放進去的,有一個名稱叫“誘餌”。在人民廣場為數(shù)不少的殘疾少年乞丐中,他的年齡和個頭都幾乎是最大的,有十三四歲的樣子,也是最靈活的,在人民廣場的范圍內(nèi),他并不固定在一個位置,保持著良好的“市場感覺”,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鉆。
幾個記者都看見過他的“霸道”—在他乞討的地方是“一山容不得二虎”的,有哪個他的小同行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會大聲地罵著臟話,并且驅(qū)趕和毆打他們。在這種時候,他的眼光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兇狠,然后在轉(zhuǎn)瞬之間面對路人立刻又變得卑微無比,變化得如此老練令記者這些成人都禁不住“自嘆弗如。”
記者嘗試過想從他的嘴里掏出一些什么,但無論記者怎么又是給錢又是“端茶送水”,他永遠都是面無表情。當記者的錢在他的塑料筒里發(fā)出聲音的時候他才回答你一句他的年齡:“十四歲?!被蛘咚募亦l(xiāng):“安徽?!表敹嗍且痪涓叨雀爬ǖ钠蛴懤碛桑骸凹依锖芨F,沒法過活?!币约啊皝砩虾R呀?jīng)三年”。至于他平時住在哪里、“收入”情況怎么樣這類問題他一概拒絕回答。他消失得也非常快,雙手像劃船一樣運動,在人流的腿之間靈活穿梭,因為沒有阻擋,在人民廣場的人潮里,他總能成功地擺脫記者的跟蹤。
南京西路上的幕后黑手
幸好記者的輪流制讓記者還有另外的目標——南京西路梅隴鎮(zhèn)廣場附近的一個女孩和兩個男孩。兩個男孩是“乞丐童子軍”中的標準殘疾,而那個女孩有著圓圓的臉和大眼睛,梳了兩條小辮子,天天一身紅衣。她的兩只脫了鞋的腳放在地上,甚至還在放腳的地方墊了一塊塑料泡沫,如果不是懷里抱著一個紅色的塑料小桶,并不時地開口乞討,她更像是舒服地坐在地上乘涼。
記者依然采取輪流制,輪流“盯”著這三個孩子。女孩模樣周正,不會超過7歲,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殘疾,但是行動的時候是爬而不是走。記者以為這樣的小女孩應該會因為她的天真告訴記者一些實話,但這個6、7歲的小姑娘給予了記者頑強的“抵抗”,無論記者怎樣地“金錢和溫柔”并用,男女輪番上陣,她都以一種洞穿一切的眼神和極度的狡黠和敵意緊閉雙唇一言不發(fā)。
男孩則在亨得利眼鏡店周圍游弋,靠著滑板跟著路人乞討。
在每天晚上9點左右,在眼鏡店的一個路燈和霓虹燈都照不到的陰暗側(cè)面里,都會有一個男人“準時”出現(xiàn),兩個男孩子將手里的桶交給他,他倒出里面的錢然后離開。大約過15分鐘左右,那個紅衣女孩爬過來,和男孩坐在陰影里說上幾句什么,并且將自己的塑料小筒給男孩看,大約是在炫耀“成果”。
不得不承認,小女孩的“收入”比男孩子們高得多,因為行人們的確給予這個小姑娘更多的施舍。一般兩人說4、5分鐘左右,便繼續(xù)分頭“工作”,男孩在老地方,小女孩朝著南京西路茂名北路方向爬行,一路上繼續(xù)乞討,在兩條路交界處返回。在9:30分左右,小女孩站了起來,然后走到一根電線桿下整理衣服—請注意,她的站和走,與一個生長發(fā)育完全正常的上海同齡女孩沒有任何兩樣,并且非常鎮(zhèn)定和熟練地橫穿繁華的南京西路,走到一條小路上。
剛才那個向小男孩收錢的男人再次出現(xiàn),在檢查了女孩的塑料小桶并且將里面的錢裝進口袋后,將小女孩放在一輛自行車的后坐上,騎車離去。
記者曾經(jīng)連續(xù)幾天跑步跟蹤,但是因為天氣炎熱,兩條腿跟不上車輪子。而在極度繁華的南京西路上,要想在瞬間之間找到一輛出租車非常困難,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消失。最后記者曾經(jīng)打算提早找好出租車,等著他們離去時跟著他們,看看他們究竟在哪里落腳,可惜的是沒有一輛出租車敢在梅隴鎮(zhèn)廣場附近停靠,那里是禁止停車的區(qū)域。
最后一天記者曾經(jīng)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跑步跟著自行車很長一段路,并且在跑不動的時候也找到了出租車,但是那輛自行車走的全部都是小弄堂,在一條小弄堂口,出租車司機告知是單行道,無法駛?cè)?,只能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里?/p>
至于兩個男孩子,記者也只從他們的嘴里知道他們來自安徽,當記者問他們是誰帶他們來上海的時候,他們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靠兩只手迅速離開。9月7日晚,兩個乞討的少年坐在一起聊天,打鬧,飛快地用家鄉(xiāng)話說著什么。兩位女記者舉著相機拍照,鏡頭中可以看見不遠處有兩個身穿黃色衣服看樣子是某公司雇來發(fā)宣傳單的人,其中一個盯著記者看,但兩位女記者并未在意,繼續(xù)調(diào)整角度拍照。由于閃光燈的不停閃爍,其中一個少年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緊張地推了同伴一把,大聲說了句什么,兩個人就分別向不同的方向狂跑——當然是用手推著滑板跑。這時候記者從鏡頭里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跑到了那兩個黃衣人身邊,很急促地跟他們說了些什么,其中一個黃衣人立刻推著男孩走,仿佛是讓男孩藏起來。然后兩個男人轉(zhuǎn)過身朝記者走來,一前一后叉著腰擋住了記者的去路,一臉兇惡。
因為是分頭采訪,此時其他記者還未來會合,兩位女記者只能和對方僵持著,無法離開。幸好有兩個巡警路過,看了他們一眼,記者急中生智,緊跟著巡警這才脫身。直到走出20幾米再回頭,還能看見黃衣男子的兇惡目光緊緊跟著,他身邊就是那個跑去送消息的男孩。就是這一驚險經(jīng)歷讓記者對他們的采訪就此打住,因為他們像在人間蒸發(fā)一樣—在這一天晚上以后再也沒有在當時當?shù)爻霈F(xiàn)過。
有人撐腰的死纏爛打
在乞丐“童子軍”中除了數(shù)量占大多數(shù)的殘疾少年以外,當然還有一批健全的兒童,在大街上跟著行人乞討,采用的是“死纏爛打”的方法,糾纏著行人,將兩只骯臟的小手鍥而不舍地伸在人的面前,如影隨形?;蛘吒纱喙蛟诘厣?,拉著人的褲腿,一副“不給錢就別想走”的意思。
在徐家匯天橋下,記者被兩個不到10歲的女孩子堵住,記者雙手攤開說沒零錢給她們,其中一個女孩子指著記者的背包說:“你這里有錢,給我錢!”在這之前所有的采訪中從來沒聽見用這種口氣來“討錢”的。當時記者哭笑不得,錢是自己的,居然被乞丐命令給她。記者對她說銀行有錢那你怎么不管他們?nèi)ヒ?,她回答得更“精彩”或者說更無賴:“我就不管他們要,我就要你的,你包里有錢?!薄澳阍趺茨敲纯隙ㄎ疑砩弦欢ㄓ绣X?”記者反問。
“你買了那么多東西怎么會沒錢,我就沒錢買,你這是什么?”說著她來扯記者手中裝相機的袋子。為了保護機器,記者只能把打算坐公交車的兩塊零錢都給了她們,臨走那個扯包的女孩居然還說了句“小氣鬼!”
經(jīng)過記者的觀察,記者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這些乞兒都有自己固定的乞討范圍,即使粘著人也不會粘出這個范圍,出了這個范圍立刻放人掉頭往回走。
幾天觀察下來,記者發(fā)現(xiàn)了原因:往往在這些小乞兒的50米開外,總會有男或女的成人站著或坐著,基本什么都不干,如果是兩個人以上就聊天,但是他們的眼睛都東張西望,時時地落在乞兒們的身上,如果哪個乞兒走出了范圍,一般是他們的視線所及100米以外,他們就會示意別的乞兒去把那一個叫回來。
記者曾經(jīng)非常接近地站在兩個正在聊天的一男一女身邊,他們靠在普陀區(qū)宜川路的一個街邊花壇上,衣服整潔,神態(tài)閑適。在20米左右直徑范圍內(nèi),有三個小乞兒在向路人乞討。其中一個6、7歲的小男孩正對一位年輕小姐“貼身緊逼”,并且將漆黑的小手不時地向小姐的淺色衣服上蹭。小姐竭力躲避著那雙手,1分鐘以后終于投降??匆娦〗愦蜷_包,小男孩立刻將手從她的衣服上撤了回來伸在她的面前。此時,記者清楚地聽見身邊的女人微笑地對男人說:“這小鬼聰明,學得快?!保ê苊黠@是安徽方言)這之后,小男孩都挑女性“下手”,屢試不爽。
記者故意放慢腳步朝小男孩走去,小男孩果然上來糾纏,還沒等他的手蹭上記者的衣服,記者一把抓住他的手說:“走,跟我回家,我給你飯吃,不要在外面討飯了。”他一愣,然后用力掙脫,記者抓著他不放,他用腳踢著記者,記者干脆騰出一只手去抱他,這時那一男一女沖了過來,男的一推記者,一邊用口音濃重的普通話問:“你干什么?”一邊奮力奪下男孩。記者問:“這孩子是你們拐來的吧?”那女的扯開喉嚨嚷:“是我親生的兒子?!庇浾吖室鈪柭曊f:“我看不像,肯定是你們拐來的,走,跟我到派出所去說說清楚?!蹦悄械囊话驯鹦∧泻ⅲ瓮染妥?,女的朝另外兩個呆站著看的小乞兒吆喝了一聲也急急離去,臨走狠狠瞪了記者一眼。此后,記者每天要在宜川路上走兩個來回,但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他們。
而在虹口區(qū)伊敏河路的易賣得超市門口,總是有三個小姑娘在乞討,她們沒有身體的殘疾,每天每人拿了一只破舊的搪瓷缸子,在超市門口跑來跑去尋找目標。三個女孩依次相差一兩歲的樣子,但經(jīng)過記者仔細觀察,臉上絕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三個人都穿著破裙子,閑下來三個人還常在一處拌嘴玩笑。
記者一直都留心尋找三個女孩背后的大人,但一直都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直到有一天,兩個較小的女孩不知為了什么吵起來了,大一點的女孩對著最小的那個女孩大罵,小女孩最多6歲,被嚇哭了。如此三個女孩都停下來忘了乞討。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又高又胖的男孩——足足比最大的女孩高一個頭,走到還在罵人的女孩面前劈手就是一個耳光并說:“走!媽媽要你過去?!蹦莻€耳光響亮到吸引了所有經(jīng)過的人的注意力。被打的女孩愣了一下才放聲大哭,男孩伸手去拉女孩,并放低了聲音威脅她:“媽媽叫你過去,你敢不過去嗎?”被打的女孩抽噎著隨著那男孩走到較遠處的一個十分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那里坐著個中年農(nóng)村婦女,女孩低著頭站在她面前,然后女人的一根手指先是指指女孩的搪瓷缸子然后又戳在了女孩的腦門上,女孩再次哭出了聲。
跟著爹媽走天涯
在采訪中,記者特別留心了一下帶著孩子乞討的乞丐們,老實說幾乎所有的父子母子型乞丐,據(jù)記者判斷都是真的。那種由血緣關系自然而然產(chǎn)生的信任和親密,只要多觀察一會兒就完全可以看得出來。
跟著父母在外乞討的孩子,他們大多看起來還算是身心健康。比起那些殘疾少年,眼睛里的眼神都要清澈得多,孩子的天真爛漫依然清晰可辨。
在采訪中,記者接觸到唯一一個令人不能不動惻隱之心的殘疾少年乞丐,他便是和父親在一起的安康樂。當時記者在江灣鎮(zhèn)發(fā)現(xiàn)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是那種統(tǒng)一模式的殘疾,而是按照記者有限的醫(yī)學常識都能判斷出來的“肌肉萎縮癥”或者說是“肌無力”,因為他根本坐不直,斜在那里,兩只手捏不起討飯碗。
記者當時還懷疑他和別的少年乞丐一樣是假冒的,所以選擇買了點心給他吃而不是給錢,因為點心是可以看著他吃下去的,錢就不知道到底是給誰的了。男孩的身前擺著蠻大的一塊塑料紙,上面一大張白紙上當然是些請大家?guī)兔Α⒑萌艘簧桨驳奶自?。吸引記者注意力的是,最下面的地方擺著他的殘疾人證,證件上顯示,這個男孩叫安康樂,生于1986年,也就是說今年17歲,安徽某地人,證件上蓋著當?shù)卣孽r紅大印。殘疾人證旁邊,是幾張很舊的彩色照片,其中一個笑得很開心的十歲左右的正常男孩,正是眼前這個自己根本坐不住、雙手甚至拿不起討飯盆的少年。
當記者去購買了食物回來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已經(jīng)在給安康樂喂飯。記者在一旁觀察,只見安康樂面前是一盒米飯,一份番茄炒蛋,一份燒茄子。男人夾一點菜給男孩,再喂一口米飯,這樣喂了很長時間,直到男孩搖頭說不吃了,他又從身邊拿出一瓶水喂了男孩幾口,才匆匆的收拾了剩下的飯菜,自己到一邊吃。
這是一對父子,只有父親才會這樣對兒子,況且容貌非常相像。記者湊上去跟父親聊天,得知安康樂是他的老三,病是10歲以后得的,為了給他治病,傾家蕩產(chǎn),上醫(yī)大、二軍大的老教授都說這個病得到美國去治。很多人都勸他和妻子扔了安康樂,但是他們不舍得?,F(xiàn)在只能依靠他和妻子輪流在上海揀破爛(一個回安徽種地)。安康樂沒人照顧只能出來在父親的視線范圍內(nèi)乞討,和父母共同維持生計籌集繼續(xù)治療的醫(yī)藥費。
為了不影響安康樂的乞討,記者和他的父親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交談,安康樂每隔一段時間就大聲叫他爸爸,沒話找話的說上兩句,仿佛只有這樣,他才比較安心。其實父親對他討不討到錢無所謂,生怕他坐得久了累,時間一長就過去幫他換個姿勢,重新擺一下靠墊。還不斷地問他要不要喝水,老是跑去幫他擦汗。有位女士在后面丟了一塊錢,安康樂看了看沒反應,父親教育他,你怎么不說謝謝呢?這可以說是記者接觸的乞丐“童子軍”中唯一的亮色了。
記者路過一座人行立交橋下時,意外地拍到了一組一個男孩在乞丐爸爸中午熟睡的時候自己興致勃勃地翻零食的鏡頭。這男孩旁若無人地快樂,讓很多路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放下一個硬幣。有爹媽的孩子是個寶,在乞丐“童子軍”中得到了雖然有些苦澀但依然完整的詮釋。
記者手記: 天橋乞丐細說“童子軍”
本來記者認為對于乞丐“童子軍”的采訪是失敗的,因為雖然記者想盡了辦法也不能從他們或者是他們的“監(jiān)護人”嘴里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比如這些少年乞丐和他們背后的大人究竟是什么關系?他們的千篇一律的殘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在上海住在哪里?家鄉(xiāng)的情況究竟怎樣?他們的乞討究竟有多少是自愿的有多少是被迫的?等等等等。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記者對其他類型乞丐進行調(diào)查的時候,卻從別的乞丐嘴里了解到了記者想要知道的關于乞丐“童子軍”的內(nèi)幕。
告訴記者詳細情況的是一個殘疾中年男性乞丐,雙腿截肢。他天天出現(xiàn)在南京西路的新世界門口,中午時分過于炎熱時,他會依靠滑板轉(zhuǎn)移到新世界東側(cè),這里因為在施工,搭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架子,加上頭頂是行人天橋,擋出一小片陰涼地面,招來了不少類似流浪漢的人躲在角落里乘涼。
他在那邊有一個同伴,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他過去后就和這個同伴坐在一起聊天。記者是趁著他的這個“午間休息”時用“也是安徽人,但童年就離開家鄉(xiāng)”的同鄉(xiāng)身份和他搭上話的。
這個留著一把大胡子、面目并不和善的中年男子在記者的同鄉(xiāng)身份和出手就是幾十元的慷慨大方面前打開了話匣子,告訴記者他來自安徽鳳臺,殘疾以后老婆帶著大兒子跑了,自己只能帶著小兒子來上海乞討為生,同伴懷里的孩子是他的兒子。而他的這個同伴卻是山東人,兩人在上海相識,山東人并非乞丐,白天是孩子的“保姆”,由他拿乞討來的錢管“保姆”三頓飯,晚上“保姆”就去拾荒。當記者問起他的殘疾原因時,和他有了以下的對話:
記者:你的腿是怎么殘的?
乞丐:出車禍壓斷的。
記者:聽說你們都有幫派,有幫主?
乞丐:沒有,就是大家是同鄉(xiāng)在一起,互相照應照應。
記者:收入怎么樣?
乞丐:每天三四十塊錢。
記者:不少嘛!
乞丐:(拿手指著頭頂天橋上的標準殘疾少年乞丐)比他們少多了。
記者:你知道他們收入多少嗎?
乞丐:他們每天可以討到一百多二百塊呢,他們都是一伙的,一共有十來個,加起來每天都有幾千塊錢交給老板。他們都住旅館的,不像我睡大街,比我條件好多了。
記者:你認識他們嗎?
乞丐:他們的老板我認識,不認識我也都知道。
記者:那些孩子的腿怎么都長得一樣?到底是怎么會殘疾成那樣的?
乞丐:(笑)那是假的,從背后放下來能走路。安徽有一個地方的小孩很多生出來腿就軟,骨頭細,能彎過去,也能走路。
記者:老板究竟是怎么弄到這么多小孩的?
乞丐:老板以前也是討飯的,回去就找那些小孩的父母。安徽很多農(nóng)村很窮,父母就把孩子交給老板到上海來討飯。
記者:那孩子的父母就那么放心?不怕孩子被拐賣?
乞丐:父母和老板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老板和小孩的父母都是簽合同的,每年付給小孩二三千元工資,其他費用全由老板負責。
記者:小孩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冒充殘疾把腿彎在背上討飯的嗎?
乞丐:父母都不知道小孩的腳會天天彎在背上。
記者:小孩是不是都是被逼著出來討飯的?
乞丐:小孩都是自愿的,出來之前都向老板寫了“保證書”的,保證聽老板的話,服從老板的指揮。
記者:聽說這些小孩經(jīng)常挨打,還沒有飯吃,是真的嗎?
乞丐:這種事情有的,但不都是這樣。有的是因為不聽話挨打的。
記者:有小孩逃走嗎?
乞丐:沒有人逃走的。小孩身上又沒有錢,逃出來到哪里去呢?
記者:那這樣老板不是掙得很多嗎?
乞丐:那當然,很多老板在家鄉(xiāng)都蓋上樓了。
記者:有沒有父母把自己孩子弄成這樣討飯的?
乞丐:沒有的,父母帶著小孩討飯都和小孩在一起的,不會讓小孩自己在外面討。哪個父母舍得讓小孩把腿彎在背后在地上爬。我再窮也不會讓我兒子這樣。
記者:他們來來去去有人接送嗎?會坐出租車嗎?
乞丐:是啊,人少老板自己接送,人多老板就找?guī)讉€同鄉(xiāng)幫忙,他們不能自己把腳彎上去放下來。坐出租車的我沒聽說過,大概是大人討飯的,小孩好像沒有。
記者:這些小孩討飯的時候旁邊好像總有人盯著。
乞丐:那是,當然要盯著,別的地方的小孩會來搶錢的。老板也怕小孩被拐走,被人打,還有被警察抓走,到時候回去不能交代。
記者:聽說很多討飯的人懷里抱著的小孩不是自己的,那些孩子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弄來的,被他們喂了少量的安眠藥,所以才終日昏睡不醒,是真的嗎?
乞丐:不是真的,抱在手里的都是自己的小孩,放在家里沒人帶,只好帶出來一起討。再說帶個孩子討飯能討得多一點。
記者:那你為什么不帶著孩子討?
乞丐:我腿廢了,小孩要東跑西跑,我管不住他。
在采訪完這個中年乞丐以后,記者的心情十分悲涼,不僅僅因為那些小孩的被利用,更由于那些孩子的甘于被利用并且還表現(xiàn)完美地配合著被利用。這一切令人感覺無比悲哀和恐懼,這些在乞討中掌握來的所謂人生經(jīng)驗將會制造出多么可怕的將來?
在整個調(diào)查過程中,所有參與調(diào)查的記者除了對那個名叫安康樂的真殘疾少年確實動了惻隱之心外,對其他乞兒的乞討行為,難以“扣動善
至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和乞丐相遇的普通人,是不是、愿不愿成為施舍者也完全是個人的自由,沒有對錯之分。通過施舍得到道德快感是件好事,但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自愿的原則上而不能是被迫的。但社會提倡善心和愛心,提倡對弱勢群體給予幫助。
為什么現(xiàn)在城市中普通人和乞丐的矛盾沖突日益嚴重?在社會保障機制還沒有完善之前,這主要還是個管理的問題。政府廢除了收容遣送制度,但并不意味著放棄對乞丐的管理。這是一個技術問題。首先對乞丐成分應該進行調(diào)查關注和分析,是否有犯罪的存在,例如黑社會或者拐賣兒童等等。那些傷殘的少年兒童尤其值得注意,是否存在操縱者,他們的傷殘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些都應該弄清楚。應該禁止在受義務教育的年齡段內(nèi)的少年兒童乞討,因為這是違反義務教育法的。至于真正困難的,政府已經(jīng)出臺了《城市流浪者救助辦法》,應該由政府予以救助。身強力壯者提倡積極尋找工作,靠工作而不是乞討來改變生存面貌。其次,應該對行乞方式、行乞地點進行限制,比如強行行乞應該被禁止,城市某些地區(qū)如交通要道、大使館等地區(qū)禁止行乞,這樣在保障行乞自由的前提下,同時也保障了社會秩序的安定和正常,在國外先進國家都是如此對乞丐進行管理的。同時社會要培養(yǎng)正確的施舍觀念,不要將乞丐當作異類,施舍和乞討在人格上沒有差異。
文明社會里的施舍行為也應該是充滿尊重的,無論是施舍還是乞討都應該是文明的,這也是一座城市是否文明的衡量標尺之一。
總之,乞丐問題是個很復雜的問題,隨著上海城市的發(fā)展,在未來2—3年內(nèi)乞丐數(shù)量的增加是完全可能的。要妥善的解決乞丐問題簡單地說就是需要社會保障機制和管理的共同完善。社會保障機制必須普及到全國各地包括農(nóng)村,因為大量的乞丐是農(nóng)民,這是根子問題。乞丐是不可能被消滅的,驅(qū)趕不是辦法,管理才是讓一切合理起來的唯一辦法。
結(jié)語:乞丐造成的信任危機
在我們對上海乞丐進行調(diào)查的過程中,同時還了解到這樣一些情況:上海永嘉路上的一座高檔公寓內(nèi),有一對美國夫婦在大街上收留了一個成年殘疾男性乞丐,將這個乞丐帶回家中好飯好菜招待,還讓他留宿家中。
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乞丐繼續(xù)在外面乞討,定期前往美國夫婦家洗澡吃飯,仿佛度假一樣。美國夫婦甚至還委托朋友花了20天的時間從甘肅調(diào)來乞丐的資料費盡周折為他辦理了臨時居住證,并且出錢為他安裝假肢購買自行車,讓他乞討更為方便。過了不久,美國夫婦還為乞丐配了家中的鑰匙,讓他可以自由出入。
這個乞丐的出現(xiàn)引起了大樓內(nèi)上海住戶的不滿,紛紛通過各種渠道要求這個乞丐從大樓內(nèi)消失,他們的理由是如此一個身分來歷均不明的乞丐出現(xiàn)在家門口,令他們感到非常不安,沒有安全感。最后美國夫婦在表達了自己具有收留任何人的自由后表示尊重上海的文化和風俗,將這個乞丐委托給自己的朋友照顧,讓他離開了這幢大樓。
對于這個事件,很多人通過各種方法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無外乎兩種。
一種對樓內(nèi)上海居民的行為表示憤慨,對美國夫婦的行為表示贊賞,并引用了一個名為“不能缺少的乞丐”的故事:美國新墨西哥州的富瓦社區(qū)有3名流浪漢,他們持有行乞證,并在這個社區(qū)生活了13年。1998年11月6日,新墨西哥州政府通過一項法案,對他們停發(fā)行乞證,理由是他們已非常富裕。于是3名流浪漢離開了新墨西哥州。該地區(qū)的神父和居民立即表示反對,并致信州政府以及舉行大游行,要求廢除法案,把3位乞丐重新召回。理由是趕走3名流浪漢讓該地區(qū)的人通過施舍獲得心靈安慰和滿足的機會沒有了。結(jié)果是流浪漢被警察護送回來。
講故事的人用美國夫婦最后那句“尊重上海的文化和風俗”提醒上海,這座城市正將驅(qū)趕弱勢群體變成一種文化和風俗,最后斷言一個城市如果依靠驅(qū)趕弱勢群體來完成自己的貴族化,那么這個城市是極度糟糕的。
另一種看法則完全贊成上海居民們的行為,認為上海人正將擁有安全感作為一種權(quán)利,這是精神層面現(xiàn)代化的表現(xiàn)。
作為花了整整兩周時間、深入接觸了數(shù)十位乞丐的我們,此時恐怕具備了一點資格結(jié)合我們的采訪感受來發(fā)表一點我們的看法。
首先我們必須提到這樣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在我們基本完成了對乞丐“童子軍”的采訪以后我們才接觸到那個前文提到的因為父母給自己治病而導致傾家蕩產(chǎn)、不得不在上海依靠乞討來維持生計和積攢醫(yī)藥費的安康樂。當時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的父親并沒有出現(xiàn),我們沒有一個人愿意給他錢,女記者張攀情愿去買了水和面包打算親眼看他吃下去,如此“不會便宜了那些無恥的騙子”(張攀言)。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懷疑他可能和那些殘疾兒童一樣是心甘情愿地被作為賺錢機器的,當然事實上不是。
第二件事情是我們曾經(jīng)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非常斯文的20歲左右女孩子跪在路邊行乞,舉著一張訴說無錢上大學的訴苦信,還附帶著一張貼著照片蓋著大紅印的錄取通知書。我們在她面前進行了一場關于“真假”的辯論,最后在拍完照以后,“假”成為最終結(jié)論,因為寺廟門口的老乞丐曾經(jīng)告訴過我們有人為了乞討專門造假證明,以往大量的“失學乞丐”的最終被揭穿的故事也提醒著我們。但是我們離去的時候?qū)λ谖覀兊溺R頭下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模樣念念不忘,終于又回頭找她,她已經(jīng)不見了。我們很后悔,因為僅憑借她的羞愧我們就應該幫助她,不必判斷她的真假,即使“失學”不是真的,她也必有走投無路的其它原因。
其實這種時刻判斷“真假”的行為和心理在我們開始采訪不久就出現(xiàn)在我們身上,并且很快成為一種條件反射。隨著采訪范圍的擴大、人數(shù)的增多、程度的深入,我們的判斷結(jié)果往往都是“假”,并且總是最終被事實無情地證明。
而我們周圍的大部分普通人們?nèi)缥覀円粯印袄潇o”或者說是“冷酷”,無論是在地鐵里還是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被七老八十歲的老乞丐還是小乞兒糾纏,照樣可以保持“心硬如鐵”,視而不見。
我們?yōu)檫@場調(diào)查付出了不少金錢,但幾乎都是用來作為讓他們開口回答問題的交換。而在我們付錢的時候,我們得到很多素不相識的路人的“善意提醒”—在給南京西路上那個小女孩錢希望她開口說話的時候,一位經(jīng)過的女士特地回轉(zhuǎn)來告訴我們:“不要給她錢,她是大人帶著來騙錢的?!碑斈莻€女孩得到錢也沒有理睬我們并且最后被我們識破的確是假殘疾的時候,我們的心里充滿了被愚弄的憤怒和屈辱。
對,就是被愚弄的憤怒和屈辱。當你在大街上同情那些緊跟著你的瘦弱小孩,準備掏錢給他,他卻早已跑得無影無蹤,而你發(fā)現(xiàn)你的錢包和他一起消失的時候;當你發(fā)現(xiàn)你為之心痛的殘疾孩子只不過是一個技巧演員和一部掙錢機器的時候;當你知道那些可憐巴巴背著孩子討飯錢的女人其實只是在農(nóng)閑時間出來掙點外快的時候……你會沒有一種善良被利用、愛心被愚弄的憤怒和屈辱嗎?
當你聽到有人感嘆:“這個世界上連乞丐都是假的,還有什么不是假的”的時候,當你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人圍追堵截,被人扯住衣服抱住大腿,非得“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錢”的時候,你的心還會軟嗎?還會有安全感嗎?
我們當然希望我們能夠像那對美國夫婦一樣,像上述“不能缺少的乞丐”的故事那樣,在施予的時候享受道德快感?;蛘咄艘徊?,我們希望乞討者們學習巴黎街頭的同行,賣藝或者將自己展現(xiàn)成一尊美麗的雕塑,在獲得這個城市給予的同時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道風景。
但是在胡守鈞教授所提出的“社會保障機制和管理”還沒有得到完善或者說是還沒有引起重視的時候,我們不具備這樣的可能,因此我們不敢輕易付出善良、同情和愛心,我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判斷真假,害怕我們的善良會遭到無情的利用、我們的同情和愛心會遭到事實無情的打擊。更可怕的是長此以往我們將習慣對一切呈現(xiàn)在面前的“弱”持不信任態(tài)度,正如那幢大樓里的上海住戶們。因此我們強烈呼吁社會各界對在收容遣送制度廢除之后已成泛濫之勢的乞丐引起高度重視,因為他們正在這座城市造成一種信任危機和不安全感,這種信任危機和不安全感一旦最終成為這座城市的一種民俗心理,其對這座城市的文化和風俗的危害絕對可以用“致命”這兩個字來形容,造成的道德缺失不容低估,這決不是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