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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人作家”馮大成

        2003-04-29 00:44:03聶鑫森
        長江文藝 2003年11期

        聶鑫森

        眼下的“另類作家”,大概不怎么知道在幾十年前,還有著“工人作家”、“農民作家”、“戰(zhàn)士作家”之類稱呼。那個時代,工農兵是社會生活的主體,是中堅力量和依靠對象,根正苗紅,令人羨慕得很。而在文藝界,我們的黨和政府,也在著力培養(yǎng)出一支屬于自己的隊伍,不惜血本,使許多原本文化程度很低的工人、農民、戰(zhàn)士脫穎而出,成為各種各樣的專家。比如工人作家胡萬春、費禮文,農民詩人王老九、劉不朽,戰(zhàn)士作家任斌武,等等,算得上是萬人矚目的星星。當然,他們是幸運兒,而幸運兒總是少數(shù),畢竟還有個人秉賦的差異,以及機遇的好壞,因此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只能抱憾終生。

        “工人作家”馮大成就是此中的一個。

        之所以工人作家四字打上引號,第一,他沒有真正地成為工人中的作家;第二,他寫了很多年,卻沒有什么成績,工友們給他一個“工人作家”的綽號,含有貶義。

        我認識馮師傅馮大成,是在文化大革命的中期。但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有個綽號叫“工人作家”。馮師傅走進我的視域的時候,我還相當年輕,二十歲出頭,但已經有了好幾年的工齡,業(yè)余時間喜歡寫些現(xiàn)在看起來很幼稚的新詩,常登在廠里的黑板報上和本市的報紙上,因此當市里舉辦“工農兵作者文學創(chuàng)作班”的時候,我便得到了一個名額。我去一家招待所報到的時候,馮師傅就挨在我的旁邊。他看著我填表:姓名、年齡、成份、職業(yè)、創(chuàng)作簡介,然后說:“你很年輕喲。嗯,你的詩我讀過?!?/p>

        我轉過臉去,笑了笑,我看見他的頭發(fā)已有些斑白,臉色白里透點青,個子高而瘦,顯出一種蒼老的味道。

        他又說:“我叫馮大成,也是來參加創(chuàng)作班的?!?/p>

        對于這個名字我實在很生疏,在本市唯一的一份市報副刊上,我沒有見到過這個名字,愚蠢的我很謙和地問:“馮師傅,你寫過些什么東西?”

        他一愣,然后說:“我不寫這些小東西,我一直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我立即肅然起敬,寫長篇小說是何等的了不起啊,讀中學時,我看過幾部很走紅的長篇小說:《鐵道游擊隊》、《青春之歌》、《烈火金鋼》、《苦菜花》、《迎春花》,想不到馮師傅也是寫這種大部頭的人!

        我和馮師傅分在同一間房里,為此我覺得非常榮幸。此后的一個月里,我們吃住在一起,可說是朝夕相處。這個創(chuàng)作班有二十來人,有工人,有農民,有戰(zhàn)士,年輕人多,馮師傅是年齡最大的一個,創(chuàng)作的資格也最老。斷斷續(xù)續(xù)聽人說,馮師傅是一個很不錯的機械鉗工,解放時定為四級工,在一九五三年掃過盲后,就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并且一落筆就是寫長篇小說,他最佩服的作家是上海的胡萬春,他說胡萬春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作家。全廠上下都知道他在寫長篇小說,都喊他“工人作家”。

        在二十多年后,我回憶起那次學習班,覺得非?;N覀儜阎袷サ那楦?,討論樣板戲“三突出”原則的種種奧妙,什么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所有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所有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然后,在房子里各自努力地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和戲劇。馮師傅的桌子上放著一大疊原稿,他咬著牙,沙沙地寫,不時地抬起頭來,問某個字怎么寫,是“木”字旁還是“人”字旁,問準了,又埋下頭去寫。他沒有讓我看過原稿,但那個用毛筆寫的題目我看得很清楚,叫《血海深仇》。那時,我不敢有寫長篇小說的奢望,只是寫些小詩,望著那一大疊原稿,對馮師傅欽服得不得了。

        有一晚,我們去食堂吃過夜宵(那是對工農兵作者的特殊照顧)?;氐椒坷?,馮師傅說,“歇一歇,扯扯淡?!?/p>

        我們就點燃兩毛錢一包的“火距”香煙,信馬由韁地胡扯起來。

        他問我現(xiàn)在是幾級工?什么工種?

        我說:“二級工,刀具鉗工,你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解放時四級,現(xiàn)在還是四級?!?/p>

        “那是為什么?”

        他嘆了一口氣,說;“與我同時進廠的,早就六級了,為什么?每次評工資,大家說:‘老馮在寫長篇小說,將來少得了錢嗎?這一級你讓了吧。我也就同意了。為這事,老婆不知和我吵了多少架,說我是個蠢子,寫了這么多年也沒見書出版,級也升不上。我不在乎,黨這么看重工人階級,難道我就不能爭口氣,做一個作家,寫一部大書?我不信就寫不成?!?/p>

        我說:“那是的?!?/p>

        他興奮起來,說:“我給你看一件東西,其實,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來得快了點,說不定我的長篇小說早就出來了?!?/p>

        說完,他從內衣口袋里,小小心心摸出一個折好的信封,展開信封,兩個指頭伸進封口,好半天才夾出薄薄的一張小信箋紙,紙色已經發(fā)黃,然后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家出版社的公用信箋紙,上面寫著寥寥幾行字:

        馮大成同志:

        您好!你寄來的長篇小說《血海深仇》收到了,并認真讀過,題材很好,寫舊社會工人的苦難生活,很有教育意義,但故事情節(jié)、人物塑造均須調整修改。奉還,謝謝你。

        落款是某某出版社文藝編輯室,時為一九六四年八月。

        馮師傅說:“看清了沒有?那時正是‘四清運動,好題材啊,我自己也覺得有搞頭,就著手修改,改了兩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出版社都癱瘓了,只好擱著,這次參加學習班, ‘三突出,我一想,長篇還要改下去,為無產階級代言,要精益求精,你說是不是?”

        我連連點頭。

        他又說:“不扯淡了,今晚加班,改幾頁?!?/p>

        他攤開稿紙,改起來。燈光閃爍在那一頭斑白的鬢發(fā)上,很是肅穆莊嚴。

        自那次學習班后,我好長一段時間再沒見到他。他的工廠在城市的東端,我的工廠在城市的南端,相距十余里。奇怪的是市里的文化活動,再未見他參加,只依稀聽人說,他還在改那部長篇小說。在他修改長篇的過程中,兒女大了,結婚了,添了孫子了,他也退休了。

        這二十多年間,我先調到市里一家報社編副刊,然后又去北京讀魯迅文學院和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關于馮師傅的印象,也就漸次淡去了。

        一九八五年冬,我從北京回家來休寒假,忽然收到一大包掛號件,打開來,竟是《血海深仇》的手稿,并有馮師傅的一封信。他說他一直很關注我的動態(tài),知道我寫過什么作品,出過什么書,知道我的工作調動以來進京讀書的事。又說長篇小說已經改了好幾稿,達二十余萬字,最近定稿了,想請我看看,然后請我找家出版社幫忙出版,并說一星期后來我家叩訪。

        我真有點感動,馮師傅還記得我,而我卻幾乎忘記了他!真不容易,幾乎用了一生的時間來寫和改一部長篇小說,是一種什么精神支撐著他?我決定好好閱讀這部未出版的書,只要寫得還可以,找出版界的朋友幫幫忙,讓這部書問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此后的一個星期,我認認真真地閱讀《血海深仇》。但讀完之后,我失望了。可以說從情節(jié)到人物都是失敗的,文字極為粗糙和幼稚,離出版的要求相差甚遠。這么多年來,文學在大踏步前進,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現(xiàn)代主義……馮師傅好像充耳不聞,只是在原稿上涂來改去,司空見慣的故事,毫無新意的人物,章節(jié)之間的零亂無序,文字的平板呆滯……該怎么和他談?算起來,他今年已六十出頭了,說不行吧,他經受得住這個打擊嗎?說行,你怎么讓它出版問世?從原稿上看得出,這么多年來,馮師傅幾乎沒有看過什么中外名著,沒有接觸過什么文藝理論,也沒有關注過日新月異的現(xiàn)實生活。他只是沉浸在那一堆血海深仇的回憶里,在原地轉著圈,終點和起點不斷地重復。

        馮師傅在一星期后的一個晚上來到我家,我們面對面地坐在客廳里。

        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背彎得很厲害,依舊是清瘦孱弱。

        我們喝著茶,抽著煙,不知從什么地方談起,桌子上放著馮師傅的手稿,很沉重的樣子。

        馮師傅終于鼓足勇氣問道:“你看了?”

        “看了。”

        沉默。

        我拐了個彎,問:“你看過獲‘茅盾獎的長篇小說嗎?”

        他茫然地搖搖頭。

        我又問:“你看過海明威、斯坦貝克、米蘭·昆德拉的長篇小說嗎?”

        他又一次搖搖頭。

        我走到書房去,找了幾部中外著名的長篇小說,說:“送給你,馮師傅,有空看一看,也許有好處。”

        他再一次有力地搖搖頭,說:“來不及了。書,你留著吧?!?/p>

        沉默。喝茶。抽煙。

        馮師傅說:“我這幾天想開了,這部書還得改,人要有點希望,才活得自在些,你說是不是?”

        馮師傅拿起桌子上這一疊原稿,匆匆地走了。

        他心里明白我會要說什么,但他不想聽到那個結果——也沒有結果,于是,他讓自己永遠停留在一個過程之中。這是他的聰明之處。

        又過了幾年。

        這時候,我從北京讀書回來,仍在報社上班,業(yè)余則忙著寫小說、散文。

        這是一個初夏的日子。

        我到工人文化宮去講一堂文學課。

        居然有不少聽眾。

        講到正酣處,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叢中嵌著一頭銀白的發(fā)絲,我?guī)缀跻泻俺觥榜T師傅”幾個字來,但我忍住了,裝著去喝茶,然后又侃侃而談。

        他的長篇小說改出來了嗎?

        也許,永遠是一個未定稿。

        我在講課中,很動情地插上一段:“一個愛好文學的人,他的一生是充實的。也許,他一生中一事無成,但這個過程絕對是美好的。其收獲,并不亞于出版了這部書,獲得了多大的名聲。”

        掌聲。

        我看見馮師傅的眼里盈滿了淚水。

        在我的課接近尾聲時,馮師傅悄悄地走了,一步一步,趔趄著。

        他已經老了,已是一個古稀老人了。

        我很想追上去,向他詢問一些什么。但終于忍住了。我崇敬地目送著他的背影搖出了會議室。

        歲月的流水無休無止。

        從那次講課遠遠地看到馮師傅后,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F(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緊張、繁雜,讓人喘氣的時間都沒有。但在夜靜更深的時候,我常會想起馮師傅,算一算年紀,他都快八十歲了,不知他身體怎么樣,家里的一切可好?

        有一天,我正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傳達室的收發(fā)員忽然送來一本厚厚的書,封面上赫然印著四個大字:“血海深仇”;書名下面是“馮大成”三個字。哦,馮師傅的書終于出來了!

        收發(fā)員說:“是一個老人送來的,請我轉交給你。還說不打擾你了,你忙。然后,就走了?!?/p>

        這個馮師傅,也不肯進來坐一坐、喝口水,送了書就走了。真奇怪。他不肯見我,是出于什么考慮呢?難道真怕打擾我?

        收發(fā)員走了。

        我仔細地打量這本書,印得很粗糙,印數(shù)只一千。我立刻斷定,這是本自費書!三十萬字所用的印張,書號費加上印刷費,恐怕得三萬元左右。對于馮師傅這樣一個退休工資不高的人,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也許兒女們還混得不錯,能夠予以幫助吧。我又粗粗地翻閱了一下章節(jié),基本上沒怎么改變原有的格局,挑看了幾段文字,還是“風采依舊”。我嘆了一口氣。

        我的目光最后定在“后記”上,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有一位熟悉的作家說:‘一個愛好文學的人,他的一生是充實的。也許,他一生中一事無成,但這個過程絕對是美好的。其收獲,并不亞于出版了幾部書,獲得了多大的名聲。當時我聽了,很感動,可回去一想,不對,這只是成功者對失敗者的安慰而已。因此,我用一生精力創(chuàng)作的這部長篇小說,一定要出版面?。兒女雖欲出資相助,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與老伴從菲薄的退休工資中,積攢出出書費用,終于如愿以償,此生再無愧憾矣!”

        我的心顫抖起來。

        我將好好地收藏這本書。

        責任編輯維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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