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美國)
“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她只是我們有時在朋友家中遇見的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顧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
重看沈三白的《浮生六記》,翻開書本第一頁就看到林語堂序中的這幾句話。非但于我心有戚戚矣,而且竟然覺得這應該是我的“夫子自道”。林語堂對蕓娘的看法是一廂情愿的臆想,而我呢?卻認為句句真實,只須把“蕓”換成“瑩”就行了。
我第一次見到玉瑩的感覺就是“在朋友家中遇見的有風韻的麗人,因與其夫伉儷情篤令人盡絕傾慕之念”,我當時——在芝加哥大學任教——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因為可喜,所以當我被邀到她家做客時,心情特別愉快。而這種愉快的心情也非因我“情有獨鐘”所致,不少在芝大念書的同學——現(xiàn)在大多仍是他們的朋友——到她家吃飯時恐怕都有類似的感覺。他們家常常在周末大開飯局,普渡眾生,尤以香港來的學生最受優(yōu)待。我雖然年齡虛長十數(shù)歲(她夫婦稱我為師兄),但在精神上早已和這些年輕學子打成一片,甚至久而久之,變成熟朋友之后,我真的是“只顧認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甚至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晚飯,最后干脆毛遂自薦,每周兩三次到她家搭伙,反正當時我是光棍一個,又是她夫婦的師兄,所以出入其家“揾食”之際,竟然也逐漸口無忌憚起來,吃飯的時候大吹大擂,上自國家大事,下至風花雪月,無所不談,甚至故意炫耀我的“黃老之術”——加油加醋地講起黃色笑話來了。記得玉瑩當時非但不以為忤,而且往往開懷大笑,而其夫則頗正人君子,每每淺笑即止。所以每次到他們家吃晚飯,我都可以洗卻一天的疲勞,心情輕松得可以任意翱翔于五湖四海——當然早已忘記了自己在芝加哥湖畔居所中的孤寂和冷清。至于玉瑩的廚藝之得心應手,當然更不在話下。
后來玉瑩看我太過不修邊幅,家里弄得亂七八糟,干脆越俎代庖為我清掃房子,并以我所付的微薄酬金接濟家用。我在芝加哥八年,至少有一半時間是和她夫婦“相依為命”的。多年來我的感激之情自非筆墨能形容,因為這種感情來自日常生活,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也沒有驚天動地的激情,只能用最普通的日常語言來形容。多年來我和他們夫婦不無“促膝暢談書畫文學”的機會,但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閑話家常,而這種“閑情”也日積月累,成為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十數(shù)年來的友情也是時斷時續(xù),細水長流。他們在一九八八年雙雙返港,我也在前一年終于結婚,雙方音訊斷了四五年。待我再次在香港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分居,時過境遷,令人悵然,而我顧念前情,也曾屢次勸他們重修舊好,但已經(jīng)覆水難收。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雖身為摯友兼師兄,但也愛莫能助。再過幾年,我自己的婚姻也悄然終結。
我和玉瑩雖然同病相憐已久,但是從未單獨見面。我每次來港,必會約他們夫婦吃飯,我也只顧認她是朋友之妻,只覺得他們伉儷之情不會消失,當然我也“盡絕傾慕之念”。不過,正如林語堂所說,我在玉瑩身上“似乎看見這樣賢達的美德特別齊全,一生中不可多得”,至于是什么樣的美德,我當時也說不出來,只是有時心中偶有一股“歪念”:誰不愿意和她結為夫婦?
我終于在一生甲子之年和玉瑩結為夫婦,這只能說是緣份。我們都姓李,我也曾戲稱五百年前我們本是一家,如果栩實的話,我也只能解為姻緣前世已訂,卻要我們在今世活了大半輩子才終于認清彼此。如照現(xiàn)代人的說法,人生一切都和“逢時”或“不逢時”有關:在某一個時候只能有某種關系,而所謂“水到渠成”也是時間的賜予。時間真像一溪流水,源遠流長,它有無數(shù)轉折,但永不會枯竭。我和玉瑩的感情,既是時間所造成,所以也特別覺得深厚,時間是無盡頭的,所以我們的感情也絕不會有枯竭之日。就以最尋常的觀念來說:普通人二三十歲結婚,到我們這個年齡即使不子孫滿堂,至少也是“老夫老妻”了吧,生活隨時日的流轉而逐漸變成俗套,其意義可能隨子女的將來而轉移。而我和玉瑩反而感到時不我予,禁不住要彌補已逝的時間,雖然年華已逝,但也愈覺“現(xiàn)在”的珍貴,這是一種很自然的感覺。我們多年來建立的感情本源自日常生活,所以也表現(xiàn)在我們日常生活的情趣中。
因此我想重讀《浮生六記》,因為這是記述一對夫婦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情。自從林語堂為之作序,奉為經(jīng)典之后,不知道有多少癡男怨女為之傾倒。但我三十年前初看此書,并不覺得蕓娘有什么好,也許當時自己年少氣盛,正在追求徐志摩式的愛情,當然更不想草草結婚,生怕敗壞了我一向向往的浪漫情懷。此次重讀,卻又覺得書中所寫的樂趣太少了,只寫了兩卷——“閨房記樂”和“閑情記趣”,就“坎坷記愁”起來,終至于遭父母放逐,窮困潦倒,而蕓娘又英年早逝,更不是我愿意接受的結局。俗話常謂紅顏薄命,但為什么悲劇都和女人有關?沈三白等到蕓娘已逝之后才圓養(yǎng)生之道,是否為時已晚?又有什么意義?他在此書最后一章中說:“然情必有所寄;不如寄其情于卉木,不如寄其情于書畫,與對艷妝美人何異?可省許多煩惱?!贝搜圆钜樱徊贿^他的“美人”已逝,只好退而求其次,故作文人之狀而已。我和玉瑩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養(yǎng)生!其實早在我們開始單獨交往的時候,她就默默地擔負了為我養(yǎng)生的責任,半年之內竟然把我自己任意糟塌的身體復元過來,所以我們在此一反《浮生六記》之道而行,正因為我們更珍惜安樂。林語堂說:“在未得安樂的人,求之而不可得,在已得安樂之人,又不知其來之所自?!蔽艺J為他只說對了一半,至少我非常清楚,和我的“瑩娘”一起生活的安樂其來有自,而這種安樂是經(jīng)過多年來的感情經(jīng)驗以后得來的,也可以說得來不易,更值得珍惜,這是我們“養(yǎng)生之道”的第一要義。
這本小書,表面上似乎在追溯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但在內容上當然大異其趣。我和玉瑩都嗜愛中國文學,雖有懷古的幽思,但都自覺是現(xiàn)代人,沈三白書中所描述的樂趣和憂愁,我們只能同情,卻不能重蹈覆轍。也許,玉瑩和我仍有一點浪漫余情,所以也不承認在這個所謂“后現(xiàn)代”的時代中,人生只有欲望而沒有愛情;只不過我們必須把愛情重新定義,把它作為“安樂”的先決條件。然而我年過半百之后,當然也早已超越了徐志摩式的盲目理想。事實上,徐志摩和陸小曼結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如果他不是墜機而死的話,說不定還要再離婚一次,即使他和林徽因結為夫婦,也不見得比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生活更幸福。林語堂說“知足常樂”是中國文化的最大特色,但徐志摩畢竟是五四時代的人。他當然反傳統(tǒng),當然不會知足的。我在前半生一意追求徐志摩的愛情理想,所以也不知足。如果以《浮生六記》為典范,我們只能說沈三白和蕓娘之所以能知足,是因為兩人早已個性相合,沒有經(jīng)過戀愛或追求愛情的過程,這在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中容易得到,而在錯綜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中是很難尋求的。《浮生六記》中所描述的“知足常樂”也是從夫妻的日常生活中得來,沒有生活,何言樂趣?我反省自己前半生,卻覺得自己根本不知道生活為何事,只在愛情和事業(yè)的兩極中作奮力不懈的殊死斗,眼看別人個個成家立業(yè),我卻不自覺地反其道而行:先立業(yè)后成家。而中年成家以后卻又因經(jīng)驗不足而失敗。所以余英時先生聽到我和玉瑩結婚的消息后,說了一句妙語,說我終于“修成正果”——所謂正果,當然不是指佛家的超越凡塵或看透俗世,而是恰得其反,是說我終于“修”到常人所經(jīng)歷的婚姻生活。這種生活,對別人可能早已司空見慣,但對我而言還是很新鮮;而玉瑩的感覺也是如此,她甚至還在床頭放了一個筆記本,隨時記下我們之間的一些生活上的“情”和“趣”,積少成多,這才引動了我們合寫一本小書的念頭。不但為我們所珍惜的生活留點記錄,也可以以此告慰友朋的關心,甚至可以使部分不相識的讀者莞爾一笑或感覺一點溫暖,我們就于愿已足了。
本書的各部分是自然串連而成的,我本想寫一個浮生七記或八記,但又覺得掠古人之美,有自鳴得意之嫌,不如以雜亂無章的“散文”形式寫出來,并故意在“理論”上混淆家庭和公共的領域,不假公濟私,也不以私為公,我甚至鼓勵玉瑩把她多年來自創(chuàng)的食譜和養(yǎng)生秘訣也放在里面(當然她寫不完的話也可以單獨再出一本書),增加一點實際效果。也許,這本書可以開創(chuàng)一個“多聲體”的新形式,以便雅俗共賞,那將是我們享有的最大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