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果
一九八二年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后在日本、加拿大進修,一九八七年取得日本立教大學文學院碩士學位,曾任日本東洋文庫研究員,香港、臺灣、美國、加拿大及中國大陸多家傳媒高級編輯、特約記者、特約評論員及專欄作家等職,現為加拿大文化更新研究中心研究員,著有《走上釣魚臺之路》《隔海搔癢》《讓你窺透我的心》等。
佛羅里達州有全世界著名的邁亞密海灘,去佛羅里達,是到了北美之后就有的愿望。只是,那個旅游勝地的費用昂貴和海灘邊經常發(fā)生搶劫謀殺事件的媒體報道,多次把我去那里走一趟的沖動冷卻下來。直到布希和高爾總統寶座決戰(zhàn),最后卡在佛州的票上,使那里更加“引人入勝”,也終于讓我打消各種顧慮,去看一看。
從飛機上下來,一派熱帶的氛圍就包圍了每一個旅行者。湛藍的天空,碧綠的大海,搖曳的棕櫚樹,讓我頓時忘卻北方的煩惱,進入南國的風情。在海風微薰的沙灘上漫步,很難想象,十六世紀初期,土著印第安人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抗擊西班牙殖民者,給予佛羅里達發(fā)現者Ponce De León以致命的一擊,把他們趕出了邁亞密。如果歷史不是勝利者的歷史,那么,歐洲人對美洲的發(fā)現,看在印第安人眼里,則是赤裸裸的入侵。隨后的兩百年中,佛羅里達變成西班牙和英國殖民者之間的交換物,而印第安人的抵抗則越來越絕望微弱,文明攜帶著血腥的暴力在這塊南方的土地上成長。
我在邁亞密海灘高層旅館的陽臺上,眺望西落的夕陽,以及被金色的陽光染紅的大海,城市高聳的大廈,高速公路上穿梭的車輛,使對美國的概念有了新的感受。邁亞密沒有讓我失望。這個被稱為“小哈瓦那”的旅游勝地,雖然經歷過戰(zhàn)爭、颶風,還有古巴難民潮的襲擊困擾,但是,她終于出落成叫全世界“驚艷”的“都市美女”,兩種語言(英文與西班牙文)在街頭巷尾自然地交叉流動,多元文化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瀟灑蕩漾,白色不是唯一的權力象征,歐風美雨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狀態(tài),墨西哥餐廳的辣味,古巴雪茄的煙霧,都是這個海濱都會生命的有機部分,然而,她們又實實在在是美國的。連在德州牧場那樣喜歡炫耀權力傲慢的布??偨y,到了佛州,到了邁亞密,仍然歉卑地使用西班牙語,向這個把他送進白宮的社區(qū)選民,致以敬禮,并許諾讓他們那些尚沒有美國合法移民簽證的同胞,早日得到公民的待遇。是啊,美國不需要獨尊某種膚色,獨尊某種語言,才能維持純粹,才能維持繁榮,多元而又一體的美國,不是更豐富多彩嗎?
在邁亞密的每個地方,都看到勤勞的西語裔移民。他們與游客用英語交流寒暄,提供優(yōu)質服務,彼此之間則是使用西班牙語。我很羨慕,溫哥華其實也有可能成為加拿大的“邁亞密”,但是,華人一方面沒有培養(yǎng)全面使用英語的習慣,一方面也沒有積極地投人參政議政和社區(qū)建設,以“客旅”的心態(tài)等待老年后的“落葉歸根”,所以至今沒有形成可觀的大氣候。在邁亞密海灘上呆了兩天之后,我還是決定去最南端的西嶼(Key West),造訪海明威的故居。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海明威與他的第二任妻子寶琳娜住在那里,在豪宅邊上獨立的書房中,寫下很多的作品,也進行了許多海上冒險游戲,留下膾炙人口的軼聞趣事。至今,西嶼每年都在夏天舉行“海明威節(jié)”,紀念這位大文豪,其中最受歡迎的節(jié)目就是挑選酷似海明威者。
從邁亞密去西嶼的四小時車程,基本是在著名而又令人驚嘆的海洋高速公路上完成。這條顯示美國國力的海洋公路,是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末期,也就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建造使用的。在這之前,世紀初,一條海上鐵路就把邁亞密與西嶼連接起來,但是,因為颶風與海水的侵蝕,路基垮了,再加上大蕭條年代,鐵路就被棄置不用了。
如果把散在海洋中的島嶼比喻成海上珍珠,那這條包括四十二座海外大橋,長達一百十三英里的高速公路就是一條項鏈,把所有的島串成輝煌。車行在橋上,仿佛就是行在海上,我覺得是坐在飛馳的船上,領略宛如藝術家調色板上色彩繽紛的墨西哥灣:海水從綠藍色,到蔚藍色,到深綠色,變幻莫測,海鳥在水天一處輕巧地掠過,魚在洋面躍起,偶而有一抹白帆在遠方閃現,引人遐思。要不是視線觸及躺臥在大海中的舊橋,以及諸島上散落的老屋,歷史的紛繁城市的喧囂似乎已經離得十分遙遠。雖然現在每年有三百萬游客你來我往,但在建橋修路的那個時刻,絕對不是為了經濟或者軍事的利益,我想,最多是決策者認為,這條舉世罕見的海洋公路,可以把這些最南端的島嶼與佛州半島,與陸地連在一起,讓那些島上的居民和外來者不要忘記,佛州的尊嚴,美國的國家尊嚴,并沒有給一海綠水隔斷。
當年的海明威,是坐船在風浪洶涌中去的西嶼,還是在嘎嘎作響的火車中抵達那里?我在進入西嶼的剎那間,獲得了海明威喜歡這個地方的所有理由。這個面積可以被紐約中央公園容納的島城,有海明威最中意的大海、陽光和熱帶的風,這里的通用語言其實是西班牙語,也符合海明威的馬得里哈瓦那情意結。在這里喝著啤酒,把被稱為“粉色黃金”的肥蝦送進嘴里,看著白鴿在榕樹上筑窩,遙想自己親身的戰(zhàn)爭殘酷,很快寫出《告別了,武器》這樣的小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在西嶼的蒙蒙細雨中,我尋找海明威在這里居住十年之久的每一個細節(jié)。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時間洗禮,已經不能把今天漂亮的街道,豪華的旅館,霓虹燈閃亮的酒店,游艇林立的港灣,與海明威時代的西嶼混為一談。但是,在西嶼空氣中漂浮的海腥昧,行旅者眼中的欣喜神色,還有不知從哪里傳來的熱情洋溢的南美音樂里,我還是能夠強烈感受當初吸引海明威的魅力。據說,不少今天在西嶼長住的居民,當時是來這里旅游度周末,結果就沒有再走出去。說老實話,當我在海明威故居外的地攤上買了一堆彩色海螺,拿起一個放在耳邊傾聽里面奇妙的海嘯聲時,真的有一種沖動,在這里住下來生活寫作,變成“海螺”一族,迎八面來風,聽四海濤聲。但轉念又一想,我沒有海明威那樣的體魄和勇氣,也沒有像海明威那樣進行戶外冒險活動的習慣,尤其是深海捕魚,住在西嶼,恐怕是一種浪費,所以就作罷了。
我在海明威的故居流連了很長時間。海明威住房旁邊的獨立書房保持著原來的風貌,他在清晨涼風習習的時候上樓寫作,中午時分走出書房,下午出去逛街探險,喝酒會友,盡歡而回。在故居的陽臺上,可以看見對面一座高聳的燈塔,有人戲稱,海明威選在燈塔邊居住,是為了晚上灌滿威士忌,暈忽忽地回家,也不至于迷路。
我最不喜歡的是,為了保持海明威特色,故居還是養(yǎng)了六十頭貓,那股濃濃的貓味,實在不敢恭維。在群貓中,我無緣發(fā)現當年有位船長送給海明威的六趾貓后代。海明威愛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一九四三年,他的第三任妻子瑪莎乘海明威不在,把他在古巴豢養(yǎng)的一群雄貓統統給閹割了。
西嶼很漂亮,很有風情。海明威雖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文名卻是無形的旅游價值,維持著一座城市的崇高聲譽,也把許多的藝術家作家吸引到這個島上,續(xù)寫新的傳奇。不管歷史如何被顛覆,人們還是會因著作家的作品,來憑吊他生活過的地方,聽聽那些似真似假,添油加醋的逸聞趣事,滿足窺視名人生活內幕的欲望。
如果東西方在體制上仍然有沖突的話,那么在歷史文化上卻有著共同的認識。美國的大文豪海明威,在大陸讀者的心目中,也是十足的英雄。他的名著《太陽依舊上升》,《戰(zhàn)地春夢》以及《老人與?!返?,是中國現代許多作家頂禮膜拜的文學作品,甚至于他的自殺,都被歸類于“硬漢精神”的“壯舉”。但是,在英國史學家約翰遜轟動西方讀書界的《所謂知識分子》一書中,海明威被定位成左派自由主義作家,是滿口謊言,拒絕宗教信仰,沒有道德的江湖騙子。約翰遜花費相當筆墨,來刻畫海明威仇恨母親的扭曲心態(tài),他甚至說,海明威對母親的強烈反感,其情緒近似于馬克思對待資本主義的態(tài)度。
雖然約翰遜無情摘下文學大師頭上的“神圣”光環(huán),但他對海明威的文學努力及其影響也無法抹殺。因為海明威的寫作方式和語言特征,影響現代英語寫作世界甚巨,也塑造了現代美國人的形象特質和英雄主義內涵。說白了,在一個特定的時代,海明威就代表美國。不能否認,在中國人崇拜美國的精神構造中,海明威是絕對起到重要作用的。
約翰遜的書帶來一個老問題:在我們的文化歷史記憶中,到底是作家的作品更重要,還是作家本人的生活實踐更重要?當作家作品的內涵與作家本人的生活發(fā)生矛盾的時候,我們應該是把他們完全的分開,還是因人廢言?閱讀碰到這樣的問題,真的沒有辦法輕松。
但是,旅游不是嚴肅的學術探討,海明威的故事早就融入“西嶼神話”之中,變成這座獨特城市生命力的一部分。說穿了,海明威的叛逆精神,也與西嶼特立獨行的風貌一拍即合,雖然海洋高速公路把西嶼和邁亞密佛州連在一起,但如果你問道地的西嶼人,他們會斬釘截鐵地告訴你:西嶼不是邁亞密,不是佛羅里達,西嶼就是西嶼。
我喜歡這里,哪一天一定會再來,至少要乘船出海一次,嘗試去了解深海捕魚的魁力,到那時,我會再讀一遍海明威的《老人與?!?。
·責編廖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