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Jane約好,什么也不提,只要她靠在我的背上。珍妮坐在后座,雙手環(huán)抱著我腰,很安靜地靠在我后背,有一時間我竟無法察覺她的存在,她安靜得連呼吸也細碎輕巧,即使是將整個生命的重量丟在我的背上,我也不以為意。她是我最輕巧的小女人。
認識Jane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大概傷感得很,和北部的初戀情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維續(xù)著青澀的戀情,每兩個禮拜的聚首,頂多只能讓你牽牽她的小手,抱抱她的腰,實在清純得快叫人忍不住,若不是念在高中時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猛追猛打的份上,我早就走人,誰要跟那小女孩耗。小女孩就叫小孩,重考了兩年,現(xiàn)在留在淡江大學德語系。偶爾還會回去看看她,不過和Jane在一起后,回去的頻率少了很多,只有在想重溫自己往日情懷時,才會回去看看她。
Jane和珍妮是同一個人,我的小女人。那一天我和阿森在“水答答”多喝兩杯琴酒,說了太多話,情緒被壓得緊緊的,好像有一種委屈被世人偷窺了,又煩又悶!阿森那天晚上很激動,哭哭啼啼的,后來點的長島冰茶都被他牛飲掉,好生浪費,然后他拉我到廁所說他想吐。扶他到廁所時,他也不怎么發(fā)作,卻使勁壓住我的頭。這小子,呸,他媽的,竟要我替他宣泄,就是跟他口交。“門都沒有,去找你馬子!”我推倒他,塞了三千元給少爺,一個人騎著野狼125回家,心里覺得很窩囊??次颐魈煸趺凑?;算了,兄弟一場,他也悶壞了。
回家路上,我還繞到北門路老唐牛肉面那條巷子,去關心一下我那幾只睡在木樨樹上的公雞。它們睡得很好,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挑了顆鵝卵石朝它們之中的老大丟過去,不理我,還是不理我!可惡,閃人。等我回到開元路的住所時,天也已經(jīng)亮了一半了。我爬上二樓,大概是昨晚多喝了兩杯,又吹了風,頭暈眩得很,每走一步就像要騰空,末了我終于不支地趴在樓梯扶手旁吐了一灘。兩只貓神經(jīng)質(zhì)地從穢物堆上跳過去。連畜牲也嫌臟。
掏空了肚子,索性坐在樓梯上,反正天也亮了。這時Jane剛好從KTV下班回來,我擋住她的路。她說:“你怎么睡在這里?你是住這里的吧!要我扶你上去嗎?”
“沒事!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等一下送報紙的阿杰過來,我就回房間去睡?!蔽矣袣鉄o力地回答著?!澳闶切聛淼陌?以前怎么沒見你?”
她拎著高跟鞋,拉平裙擺,也挨著我旁邊坐了下來。我說:“剛搬來?”“是啊!今天正好滿半年?!?/p>
我大笑:“不會吧!那你一定長得平淡無奇,不然就是奇丑無比,不然我這個慧眼識英雄的先住民怎會今天才看見你?”
“隨便你!好了,現(xiàn)在算是初步認識了,請多多指教??茨愫芮逍崖?我不陪你了,請自便?!彼嘀p緩地爬上三樓,原來她住在三樓鴿子房旁邊的鐵厝。
不久,阿杰來了。“史汀,你知道阿森昨晚出事了嗎?他在‘水答答里和人干架,好像傷得很重,現(xiàn)在人還待在成大醫(yī)院,你要去看他嗎?”
“不去看行嗎?他這里也只有你、我、怪頭幾個朋友,我們不去陪他,誰陪他?!” “好啦!等我把報紙送完,等會兒一起去。”阿杰忘了留下報紙就跑掉。
阿森是一個典型的都會小孩,大一時候就知道他很會作怪,老是嚷著要休學,要轉(zhuǎn)學,要回臺北的花花世界。來都來了,干嘛擺那個架子,好像他老子比別人有錢,他就眼睛長在頭上。后來也沒再聽說他去參加轉(zhuǎn)學考,好像和一個港澳僑生打得火熱。他馬子我不熟,不過他看來相當認真。每次我們聚會時,總鬧他說:“當哈利碰上莎莉,吃不完兜著走?!卑⑸呐私猩?,妖嬌美麗,還會噴火,難怪把阿森迷得團團轉(zhuǎn)。
我們和阿森真正好起來,還是莎莉回僑居地之后的事。那一次,阿森說要帶莎莉回去給爸媽看,才回去臺北不到三天,就見阿森氣急敗壞地回成大找莎莉。阿杰問他:“人不是你帶回家的?怎么不見了?”他臉色難看地說:“我媽嫌她是混血兒,又說什么漂亮女人不忠實;我爸跟人家連招呼都不打,她一氣之下就跑走了。以為她會回成大來,沒想到她還留在臺北。她臺北一個朋友也沒有,叫人好擔心?!?/p>
我拍拍他肩膀:“好啦!不會有事的,過幾天她想通了就會回來,別煩了?!蔽襾G了包達文道夫的煙給他。“好啦,抽一根,別煩了!女人和小孩一樣,你別太耽心?!闭f歸說,誰都知道他沒有聽進去。
他和莎莉的事足足拖了一年才告一段落,阿森家里的反對反而不構(gòu)成氣候,主要是莎莉不想留在臺灣。她大哥帶全家移民到澳洲,順便把她召回去??蓱z的是留下阿森一人在臺南郁郁不樂,整整一個寒假,阿森喝了三箱紹興酒摻小虎咖啡。聽他說,小虎咖啡廣告上的模特兒很像莎莉,這也太扯了吧。
以為莎莉的故事過去了,阿森會再振作起來,沒想到他變得沉悶,老愛拉人到PUB喝酒,連臺北都很少回去。他說他要老死在臺南,什么“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的他老掛在嘴上。他太認真了。
那一次陪阿森到“水答答”買醉,我自己心情也不是很好。北方的“小孩”一直說要和他學長去英國留學,什么意思嘛!念德語系的卻要去英國留學,明明知道我沒錢陪她去,她還一直鬧。好啊!跟別人去啊!去了就不要回來。
高二時和“小孩”在一起補數(shù)學認識,她是人群中的發(fā)光體,想看不見她也難。經(jīng)過朋友的朋友間接介紹,參加了幾次集體約會,我們才悄悄走出人群。這段時間真漫長,每天想盡辦法討好她。一直到高三聯(lián)考前,她父親心臟病猝死,我們才拉近距離,也不過僅止于載她出去散心。她緊緊抱住我的腰,靠在我背后,她很輕。她是我的小孩。那時想和她編織未來的藍圖,我有她,她有我,我們的感情是一塊磚一塊磚堆砌成的城堡,我住進來,她住進來,我們的小孩和她的母親也住進來。我在編織一個玫瑰色的夢想,它很美,美得很虛泛。
考完聯(lián)考后,我以0.5分的差距飲恨沒上輔大廣告系,小孩也沒考好。她母親要我們暫時分開一陣子,至少讓她平靜地準備重考,不要辜負她爸的遺志。也對,我應該讓她學會一個人的生活,讀書嘛,比較適合一個人。所以我在志愿卡上圈了成大中文系為第一志愿,很瀟灑地離開了臺北——我仰息了二十年的城市。家人倒很看得開,老爸還說:男兒志在四方,出去闖闖也好。好是好極了,多少有點舍不得,一個人搭著臺汽的末班公車南下,有一種被流放的感覺。我想我開始了解屈原的心情了。
車子才過了斗南交流道,天色已明亮起來,我伸展一下筋骨,換個姿勢繼續(xù)睡。座旁的阿杰鼾聲可大呢,攪得我怎么也睡不下去?!拔?老兄,你可不可以安靜一點!”瞧,這小子還淌著口水,怪惡心的,這樣也能睡得像豬,害我都沒有清新的感覺了。也好,起來解個手,洗把臉。“老兄,借過!”不理我,我推了他的腿,擠過那雙象腳,好不容易溜到走道。當我方便完回來時,阿杰已經(jīng)醒了,頭上一片青草地,和我一樣同路人。他長得一副蠢相,看起來也算善類。他自己先開口:“小心,別踩到我的腳。同學你是哪里人?
我懶懶地回答:“臺北三重埔,你又是哪里來的?”他抓抓頭:“阮(我)是臺東來的,昨早自臺東到臺北換車,昨晚才買到車票,要去成大報到!”
“我讀中文系。”我問他,“你是什么系的?”
“我哦!我也是中文系的,剛剛好,以后兩個人可以互相照顧。”
“是啊!一兼二顧,摸蛤仔兼洗褲仔?!倍朔怕暣笮Α?/p>
和阿杰湊一塊是很自然的事,他憨直,窮酸,卻很慷慨,不懂得掩飾自己,完全是鄉(xiāng)下魯男子的氣概。我相當欣賞他,在他身上好像撞見了一股熟悉的氣味,臭汗酸、凌亂以及生命力。我知道那不是別人,正是本質(zhì)的自己。大一時修過社會學,記得米德說過:“‘我是由兩個我組成;一個是‘I自然的我,即主觀的我,一個是‘Me 社會的我,即客觀的我?!卑⒔苁俏业囊徊糠?,也是主體的我,從阿杰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
阿杰是貧窮的,相較于阿森、怪頭的揮霍和物化,阿杰是貧窮的。但是,阿杰的貧窮,窮得很高雅,有一種干凈的形象!他把自己打點、整修得很純凈。經(jīng)濟完全獨立自給的他,人前人后完全是個成熟有擔當?shù)哪腥?。他早上送報,白天在語言中心賣他的臺灣國語給外國學生,晚上家教,周末還去麥當勞掃廁所,時間被他分割成一格一格地在用,忙,卻看他忙得亂有意思。這小子忙歸忙,書也記得不少,你可以找他單挑“存在主義”或是“德川家康”,就是“新馬”學說,他也有七八分熟,嘿!這小子似乎什么都行,就是對愛情一竅不通,所以他在我心中有一個近乎偉大的地位,卻不是十分完美的。我不算是個耽美者,和阿森比起來,我不算。
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張愛玲老死在洛杉磯,一個人的學生套房里。她不是自殺也不是他殺,可是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留下了這許多,就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走了!是孤寂吞噬了她的靈魂,還是愁腸俱碎,再也沒有生活下去的動力。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懂得,即使她是個隱居者也會渴求一些慈悲的關照吧!沒有人懂得,沒有人知道,我在南臺灣小鎮(zhèn)中為她哀慟,都不想說話了。那陣子阿森和莎莉鬧得正兇,我什么忙也幫不上,阿杰仍舊跟著地球轉(zhuǎn)動。張愛玲走了,我覺得悵然若有所失,比小孩吵著和別的男人去英國游學還要難過!心煩意亂也不是,只是空虛、不確定的寂寥感不斷包圍著我。我不買醉,因為太清醒,又有點像屈原說的:“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屈原,他干嘛那么懂我!套句藍山咖啡的廣告辭:“不想再和世界爭辯了!”愈來愈不愛說話。只是把這句話寫在日記上三個月,足足等到《聯(lián)合文學》把張愛玲的傳奇連載完,我才回去找小孩。
張愛玲死后半年有余,阿森還在“水答答”天天買醉,他從PUB帶回了怪頭,也讓怪頭顛覆我們的生活。怪頭有個很俗的名字叫李安邦,他說那是他山東籍老兵的爸爸幫他取的,他沒有那么偉大的志向,不過貌似潘安倒是真的。這個大家都知道,怪頭除了頭發(fā)挑染像妖怪外,那張臉還白凈得很,那身段也比例得當,八頭身呢!本來就是靠天賦吃飯的料子,說他是小白臉還不過分呢!怪頭是阿森從PUB帶回來的人,不過和我們不一樣的是他不確定自己是男人,他說他只愛男人,初一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性向,他不排斥人們知道,但是對家人他還無法說明,因為他是老爹的獨養(yǎng)子,他可以大逆卻不可以不孝。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不是找到真心相愛的另一半,而是獲得老爹的諒解,終有一天他會讓老爹完全接納他的“身分”。
怪頭就像許多同性戀的朋友一樣,細膩善感,注重打扮。他很識貨,也很講究品味,身上從頭到腳無一不是名牌,連平常穿牛仔褲他也指定非Levis或Big John不穿,鞋子要Bally……連內(nèi)衣褲他都不放過凱文克萊。行頭齊得很,很華麗很漂亮,卻有一股不切實際的虛浮,好像要沉淪,好像世界到了末日,好像他不能活在陽光下,怕一不小心就化了蒸發(fā)了。
沒有很多機會和怪頭深談,也沒有拿他當怪胎看過。他是個比女人還要女人的男人,你可以說他很特別,卻不能說他怪,他不怪,一點也不。就像尋常人一樣,他渴求一顆相互關照的心靈,一顆柔軟溫暖的心窩,讓他住進去,也許只是稍作停留,他也心滿意足。但是他沒有找到。臺南和臺北新公園一樣,也有塊同志的圣地!中山公園,怪頭朝圣過幾次,也有過幾場露水姻緣,卻純粹是身體的契合。他越來越干涸,連BBS上的芳名錄也不放過,結(jié)果時常是被愚弄的成分居多,每個化名前來的公子都是抱著玩玩心理,一見面就要求上賓館開房間的就超過十個,印象深刻的竟不多見。他最恨的是有幾個自稱是研究生的小白臉,死都不肯戴套子,害他事后心虛得要死。后來他潛伏在一個人的房間里,安靜好些日子才又出來重見天日,據(jù)說是他系上一位學長把他拉出來的。
那個人我在宿舍時也見過,一副不修邊幅、豪氣萬千的樣子,長得有幾分像過氣小生李興文,健康爽朗的形象,加上又熱心公益,很快就吸引住怪頭。一開始,怪頭也不太確定對方的意向,只是消沉已久的他經(jīng)不起人家的撩撥;學長再三示好,怪頭再三試探,終于怪頭勇敢地向他表態(tài)。兩人一下子就火熱起來,也很快擦槍走火、一拍二散;事后,怪頭才知道學長根本不是同志,他只是來試試而已,他已有個同居多年的女友了。遇到這樣不誠懇的人,他又能說什么?還好人家夠厚道,沒替他免費宣傳,否則在成大這么保守的校園,他們那么小的系,他一定會被口水淹死,亂棒打死!還好人家有情有義,有血有淚呢!
之后的怪頭就是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整夜泡在“水答答” 里,白天睡覺,晚上臉色死白像鬼一樣地出門。我那群玩方城的戰(zhàn)友根本沒聽說過他,以為他搬離那個鬼地方了。原來他還在。要不是阿森把他從“水答答”拖回來,我們誰也不會想起他,都是阿森讓他攪動了我們平靜如死水的生活。唉!“水答答”像是間失戀俱樂部,大家拚命往里面鉆,好似里頭有賣劉德華精心調(diào)配的忘情水,來來來,喝完一杯再說吧!
老實說,我心里一直是放心不下小孩的,盡管她隔得那么遠,她身邊又不缺溫柔的包圍,我還是不忍心放她一個人在不安的城市里亂走,我怕她會迷路。盡管Jane已經(jīng)在我身邊守候了三個四季,我還是會想回去看看小孩,給她一個溫馨的懷抱,一個長呼短嘆的溫馨懷抱。即使久久沒回臺北去看她,我還是會在夜深時問候她:“你好嗎?”小孩永遠是我的小孩。這個情節(jié)不需要向誰交代,Jane沒問,我沒說,我在Jane的面前至少是真心誠意的。我還保有走私的自由,坦白是禁忌,我和Jane心知肚明,所以她的過去,我也從不追問。不要以為我對Jane不公平,天平地平人心難平,Jane已經(jīng)占領我的左心房,擁有我的身體,我的身心都一并交給了她,還怨什么平不平!誰愛誰多,誰付出比誰多,哪算得清?我不愛小孩,但是我疼她疼了五年,老早就不是愛情那碼子事,她是我的小孩,我必須疼愛她。我不愛Jane,但是我習慣Jane的溫柔守候,習慣她身體的香暖,該死的我分不清對Jane是喜歡是迷戀還是習慣,我沉溺在她不設防的香氛中,那是一張沒有破綻的網(wǎng),只要她輕輕一撒網(wǎng),我就不由自主往里掉。但是我清楚我不愛她,即使我夠喜歡Jane,喜歡到離不開的程度,我還是冷酷清晰地告訴她:“我不愛你?!?/p>
Jane是個良善的女人,她很安靜。不做事的時候,她會望著我的眼睛傻傻地笑,然后靦腆地低下頭。好幾次我們相對無言,我也跟著她傻兮兮地笑了起來。她問我笑什么,我笑著說:“剛才有一個天使從你頭上飛過。”她笑得更燦爛了:“ 真的?”“是啊?傻瓜?!盝ane在我心中有一個很完美的樣子,像我死去的母親,那樣地安靜淳美,這也是我離不開她的原因。她的過去,我一無所知,也從不追問,我要記住她現(xiàn)在完美的樣子。Jane和小孩是不能比較的,Jane住在我左心房,小孩住在我的右心房,兩個人都在我的心窩引起不小漩渦;至于其它的空間,我留給了生活和其他的兄弟們。大家都相安無事地住在一起,勢均力敵地占滿我整個心田,生活一樣在生活,平淡恬靜中透露著一股生氣。
只有患周期性憂郁癥的同時,我會撥個電話,問問我的小孩:“你好嗎?”
今年我們這票人都升上大四了,除了阿森大二那年差點,要留大五外,其他人應該會順利畢業(yè)。阿杰很篤定地要先到軍隊報到。怪頭因為近視太深不用當兵,索性回去他媽開的塑身學苑當?shù)觊L,他說先回去當米蟲一陣子,觀測一下臺北流行文化,他還想要顛覆北方的主流文化,這個破壞者。至于我呢!為了彌補三年前零點五分的遺憾,我決定投考廣研所,除了換個讀書的口味,也給自己另一次機會試試,想當初我拼大專聯(lián)考也是鉚起勁來拼了一個月,雖然結(jié)果差強人意,我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Jane則準備先去國外走走,暖個身,可能去劍橋念比較文學。
夏天,是個漫長又炎熱的夏天。Jane去英國避暑,把我丟在臺北補習班的小教室里接受荼毒。那兩個月真不是人過的,冷氣房里空調(diào)時有時無,三百人的體溫忽冷忽熱,講師的素質(zhì)不高,資料倒是給了不少。完全生疏的學科,完全給補習班倒足了胃口。開始蹺課,找地方安慰自己的疲憊靈魂,書沒讀多少,卻跑去小劇場做了半個多月的苦力,因為心情爽,所以一切付出無價償還。我不以為人和人之間的共生關系,單單憑就一個交易模式,太注重利害,反而澆薄了情味。
Jane從英國寄了幾張劍橋的風景明信片給我,上頭有下午茶,有歌劇魅影,有倫敦的霧,還有一點咸咸的淚水。我想念她的甜美。
留在臺北的日子,和小孩見了幾次面,不多,卻很深致。讀了一年大學的小孩和以前不大一樣,說不上來,感覺她既熟悉又陌生。開始用香水的小孩有一股女人香從她發(fā)際傳送出來,這么熟悉的氣味,怎么可能忘得掉。
小孩帶我到淡水碼頭她租賃的窩,要我?guī)退匏堫^。小孩的房子很舊,是透天厝頂樓再加蓋的,很有一股破落戶的味道,問什么缺什么,連浴室的門把也壞了,燈泡是自己牽線裝的,老式窗臺已搖搖欲墜,還好窗戶外頭有加裝鐵窗。小孩戲稱自己是囚中鳥,怎么也飛不高。還好屋頂裝有天窗,白天陽光照進來也熱鬧。
正當我使勁在鎖緊水龍頭的內(nèi)芯和龍頭時,一使勁便把里邊的橡皮圈扯斷了,一下子水從水龍頭上方噴薄而出,不只把我臉澆得水花淋漓,連身上也無一處是干爽的?!靶『ⅲ峙逻@水龍頭要換新的,我先幫你止住水,你去水電行買一個新的來換?!毙『⒓泵_出下樓去?!靶⌒淖撸灰袂驖L下樓梯?!?/p>
不久后,小孩拿回一個新的水龍頭,但是我全身也濕透了。我想趕快終結(jié)這件事,好脫離現(xiàn)場回家洗個澡,這天氣熱烘烘的,加上濕氣,我一定會生皮膚病,不然就是背后多了好幾顆疹子。我很專注地卸下舊的水龍頭,換上新的,小孩則蹲在一旁專注地看著我。她說:“釘子!我看你先沖個澡再回去好了,淡水海風大,搞不好就著涼了。”我回答:“也好!”她拿來一條海軍藍的浴巾,“待會兒,你把濕衣服拿給我,先穿我的睡衣,還有這一件是7-11買的棉洗褲,你將就著穿?!?/p>
我用著小孩的嬌生嬰兒洗發(fā)精和沐浴乳,哼著陳明章的歌:“……阮不是一個嘸感情的人,親像你這呢嬌底個性,只會想到自己,哪一個查甫人會受當會起……”(我不是一個沒感情的人,真像你這么嬌的個性,只會想到自己,哪一個男人受得了)隨著水聲和風聲,心情明快許多。這時冷不防小孩竟從背后抱住我,一絲不掛地用身體貼近我。她的心跳十分劇烈,因為是這么靠近,連呼吸聲也起落得十分急促。我轉(zhuǎn)過身,雙手托著她的腮幫,熱烈地吻她,然后抱她回臥室床上。陽光也識趣地回避了。我問:“可以嗎?”她低頭不語,手卻把我握得更緊,我知道她愿意。在親密地完全進入彼此身體后,我看到小孩眼角滲出淚水?!霸趺戳耍勰懔?”“沒有,只是忽然感傷起來,覺得一切好似在做夢,我等你等好久了。”“傻瓜,這不是夢,是真實的我和你。”
的確,我也以為恍如夢中。小孩在我心中應該永遠只是小孩,我疼愛她,不代表我可以擁有她;長久以來我扮演的角色是武士,是哥哥;是小孩的父親,現(xiàn)在亂了,我不再是父兄,我失去了小孩。說真的,和小孩發(fā)生這件事還真是怪怪的,有點亂倫的意味,套句怪頭說的,就是“近親情欲”,我開始昏頭轉(zhuǎn)向了。Jane怎么辦?
Jane的最后一張明信片寄到了,她說即將回來,要我先回臺南安靜地等待,她想念我的體溫。我想念她的甜美。可是,現(xiàn)在多了個小孩,一切都不一樣了,叫我如何不去想,叫我如何能安靜地等待?!
開學了,我在臺北多待了一個月,主要是放心不下小孩一個人。對于Jane,我有很深的愧疚,只跟Jane說,補習班課程尚未結(jié)束,要她先上課,順便幫我辦一下注冊手續(xù)。這多出來的一個月,我三心二意地陪著小孩。為了怕小孩起疑心,我極盡體貼之能事。偶爾,我會打電話給Jane,問她:“你好嗎?”Jane總是平和地說:“你放心?!泵看蜫ane這么說,我心里就忍不住地難過。為什么,為什么我要把自己弄到這種兩難的局面?四年前小孩死爸爸,去年連母親也走了,我實在放不下小孩一個人孤單單地過日子。和Jane一起生活了三年,說割舍也是割舍不下。怎么辦?怎么辦呢?!我只好自私地將臺北和臺南分割成兩個空間,回臺北時照顧小孩,在臺南時屬于Jane,先這么做吧!讓時間來證明一切。我是個自私的人。
我想或許畢業(yè)前,兩邊都會相安無事的;小孩不知情還好,Jane聰明不會問,我以為我是誰?竟可以主宰這一切,編派三個人的生活,甚至是左右三個人的命運。我是誰?我何德何能!
最近,小孩身體虛弱,時常有暈眩、站不住腳的感覺;原本以為她是營養(yǎng)不良,經(jīng)常性地貧血,多逼她吃些補身的,什么燒酒雞、羊肉爐、蕃面鴨的,情況就會改善??墒且粋€月下來,我胖了一圈,她卻依然消瘦。這么瘦的小孩,叫人心疼。
南方的Jane也不是很平順,上次回臺南時她還在賴著我,要我不要走。她說:“釘子,如果以后你考上臺北的研究所,那我怎么辦?”“你不是要到英國去念書?”“應該去不成了,申請入學的通知單到現(xiàn)在還沒下來,我看是沒通過考核了。”
“別喪氣,說不定下個月就寄來,你再等一等,不要太操心,好啦!你不能通過,誰能通過?!?/p>
“算了,沒通過也好,那我就可以留在臺灣陪你,又多出兩三年的好時光,你說妤不好?”她撒嬌地說。
我知道Jane很想去英國念書,她已經(jīng)準備很久了,前幾年她為了存錢去英國,到處兼差;為了完成自己的理想,她甚至搞壞了身子。打零工是不可能湊到這筆數(shù)目,不用問也知道,Jane曾經(jīng)為了昂貴的理想出賣自己,不過那也是我們在一起以前的事了,之后她對我而言,是忠實且純潔的女人,不曾背叛過我。共同生活了三年,Jane從沒有享受到完全的恩寵、完全的愛的呵護,她卻一句怨言也沒有,從不問我愛不愛她。她說我讓她感到幸??鞓?,她說她不懂得愛,可是她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子。她說:“喜歡是較淺的愛,愛是較深的喜歡;如果喜歡一個人夠久夠深,那表示你開始愛對方了?!蔽覑跩ane?我愛小孩?我愛的是誰?誰真愛我?
Jane大我兩歲,讀大一時休學兩年,我們認識那時候,她才剛復學。Jane很成熟、懂事、善體人意;Jane很安靜、純美,沒有滄桑的味道;Jane是可以吃苦的女人,她鼓勵我,給我信心,陪我走過許許多多低潮和關卡;Jane是我的女人。要是沒有小孩出現(xiàn)的話,她就是我這一生要尋找的百分之百的女孩。要是暑假我沒回去補習就好了。
嗶、嗶、嗶、嗶、嗶,Call機又在響,是小孩Call我。“小孩嗎?你找我?臺北出什么事了?”
“沒什麼大事: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也是壞消息?!薄跋日f好消息,壞消息我考慮要不要。”“同一件事,你到底聽不聽?”“好啦!你說?!辈粫缘眯『⒃诟闶裁达w機。
“釘子,我,我有小孩了?!薄澳阏f什么?你確定嗎?要不要我陪你去婦產(chǎn)科檢查一下?”“檢查過了,超聲波掃出來,胚胎已經(jīng)成形了,釘子,我該怎么辦?”小孩邊說邊哭。
“不要慌,不要再哭了。胎兒多大了?”“醫(yī)生說,至少有三個月?!薄昂冒?那你先冷靜下來,讓我想想如何是好,我禮拜五回去陪你。”
小孩懷孕了,這是怎么一回事!小孩那么小就要做媽媽了,我的天啊!小孩怎么懂得照顧小孩?小孩的身體一向很虛弱,又一個人住臺北,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很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庭,而我可能給她一個家嗎?我有那個能力嗎?小孩身體不好,胎兒已經(jīng)成形,動手術(shù)有很大的危險,我不能讓她冒那個險!即使是一點點也不可以,小孩是我的小孩,小小孩是我們共同的小孩,我要保護他們,給他們一個溫暖的家。
星期三,我跟阿杰說了我和小孩的事。阿杰怔住。他是個忠厚、單純的好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我和小孩的狀況。他說:“那你怎么辦?珍妮怎么辦?你不考研究所了嗎?你還沒畢業(yè)呢。”
“別說了,我好煩,Jane對我真的很好,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沒有愛情也有感情。她為我付出那么多,那么毫無保留,我也舍不得。可是小孩懷孕了,我要負起責任,我不能同時傷害兩個人!我知道Jane向來很堅強的,又獨立又乖又懂得生活,她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阿杰,答應我,有空多陪陪Jane,她需要朋友?!?/p>
“我一定會陪她的,那你接下來要怎么做?”“先辦休學吧!回臺北找份工作,等小孩把孩子生下來?,F(xiàn)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p>
星期四,我到注冊組辦理休學。在光復校區(qū)見到Jane,只是遠遠地望著她,望著她燦美的笑。她就站在陽光底下,專注地撥弄著樹葉;她又在搜集菩提葉,收藏她的心情。我不想驚動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Bye Bye,我只是遠遠地望著她,望著她漸行漸遠,我要記住她最美麗的樣子。她是我的女人,永遠住在我左心房,我要記住她,記住分手的這一刻。
星期五,我買了一張臺汽國光號的單程票回臺北。阿杰、阿森和怪頭來送我。阿森說:“史汀,你自己多保重,有空打個電話回來報平安?!惫诸^拍拍我肩膀往我胸膛重捶一下:“要當爸爸的人了,穩(wěn)一點,不要太感性,要有爸爸的樣子。”我看著他們?nèi)?,心里悵悵若有所失,竟不知要說什么道別的話。
阿杰幫我把行李提上車,他說:“你狗窩的東西,我先替你收好,希望明年你會回來。帶他們一起回來吧!”
“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你是我到成大第一個認識的兄弟,也是最后一個送我的人。你幫了我那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了?!?/p>
“好,別說,好哥們客氣什么!不過我不是最后一個送你的人,你看那邊售票口。珍妮也來了,你的事她聽說了,不過,你安心走吧!我會陪她的?!盝ane就站在售票口的護欄邊,對我揮揮手,似乎跟我說:“你走吧,你放心。”在她柔美的笑顏下,我看到一雙哀怨的眼睛。我別過頭去不敢看她,怕自己多看一眼,會掙扎,會留下來不走了。
車子緩緩發(fā)動了,Jane還站在那里,她低下了頭。我打開窗戶回頭看她,大聲叫她:“Jane,我走了,答應我不要哭。”車子平緩地開走了,我呆坐在車上,心好沉,鼻好酸,望著窗外熟悉的風景,我流下了眼淚。
自那天我離開臺南后,就不曾和阿杰他們聯(lián)絡過;我想安心地陪小孩待產(chǎn),做一個全職的丈夫、爸爸。我只能這么做,我只能讓小孩幸福、快樂,只能盡我微薄的力量去保護我和小孩的家。
春天的時候,Jane寫信來。她說:“釘子,在臺北的生活還平順嗎?你和家人守在一起,冬天一定不冷清。答應我,一定要讓自己快樂起來?!鄙项^署名的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去年圣誕節(jié),怎么今天才寄來?也許是她忘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一樣的心情。
經(jīng)過半年多,小孩要分娩了,我陪小孩入產(chǎn)房,拍攝生產(chǎn)的所有過程。小孩骨架子小,又是頭一胎,生寶寶時吃足了苦頭,好讓人心疼。接到寶寶那一刻,我有一種初為人父的喜悅。我愛這個小生命,我要給她全部的愛,因為她,我們?nèi)齻€緊緊相連在一起。
小孩坐完月子后,我們一家三口回臺南探望阿杰他們,順便回去收拾以前的東西,那是我大學時代的點點滴滴,我不能了斷,只好收回。于是我和小孩抱著妮妮搭臺汽國光號下臺南,一路上我回想起許多事,這一年的變化真大,覺得自己心態(tài)上老成了許多,也許是家庭的擔子叫我不得不學會擔當,不得不面對實際生活的平淡。我知道有些事不能重來,但是感覺可以重溫,我知道我對不起一些人,但是今天我要擁抱他們,我的弟兄們,我的四人幫。
還是阿杰到站前接我們,他努力掙來一部大發(fā)小客車,車子半新不舊,但是我們一家三口坐得很舒服。小孩和妮妮在后座睡得很安穩(wěn),我陪阿杰坐前座。阿杰技術(shù)真好。從北門路繞到東門圓環(huán),中間經(jīng)過老唐牛肉面店,我叫阿杰停車。我跑下去撿石頭,準備問候一下那只睡在樹上的公雞。阿杰問:“你撿石頭干嘛?”“叫公雞起床啊!”“少扯了,樹早就砍了,公雞早就祭給五臟廟了?!薄罢婵上?”
阿杰說:“待會兒,載你到我那兒去放行李,然后一起到南門庭院吃飯。怪頭、阿森已經(jīng)在那里擺了一桌,說要替你們洗塵。自你走后,我們四人幫也差不多散了,趁這次機會,好好聚一聚。”他感慨地說。
在餐廳里,我們相見甚歡,大伙熱血澎湃,輪流地報告自己的近況,聽來大家都混得不錯,每個人都比我有成就,真替他們感到高興。阿森說:“我們這幾個,就釘子最得意了,俗語說得好:‘有子萬事成。老婆體貼,女兒漂亮,一幅天倫之樂的畫面就在眼前,真叫人羨慕,來來來,敬嫂子一杯?!惫诸^說:“我也敬,敬小妮妮,敬嫂子。也敬釘子?!?/p>
阿杰:“敬大家,干杯?!?/p>
大家劃著酒拳,談笑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傆X得有股落寞的氣氛,怪怪的,說不出來。阿杰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一個人一直吵著干杯,一直敬酒。
阿杰說:“來來來,干杯,敬大家,敬天上的珍妮和娃娃!”說完,阿杰放聲痛哭。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有一股寒意慢慢從腳底爬上心臟?!癑ane怎么了?阿杰你不是答應我多陪她、照顧她嗎?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在搞什么!阿杰你說呀!快說呀!不要不說話嘛!”阿杰悶不吭聲地,只是抽搐地哭著,很少看到他這么難過。
怪頭:“釘子,你不要逼他。我來說吧!”怪頭倒是冷靜,“珍妮是去年冬天走的!就是年底的時候,她是死在手術(shù)臺上的。你回臺北之前,她就知道自己懷了你的孩子,不去英國念書也是為了你。你和嫂子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是阿森喝醉酒時告訴她的。因為她不想你為難,不想你當罪人,所以她打算自己承受,不讓我們告訴你。你也知道的,珍妮是單親家庭長大的,所以吃的苦頭比一般小孩多,這也形成她堅強獨立的個性,有苦她都往肚里吞;她不要娃娃和她一樣,生下來就沒有爸爸,她不要小孩跟她吃苦,所以她叫阿杰陪她去婦產(chǎn)科拿掉小孩!”
阿杰接著說:“本來是去新樓醫(yī)院看的,醫(yī)生說她懷孕超過四個月,做人工流產(chǎn)的危險性很高,她血壓又低,身體又弱,根本不能動手術(shù)。但是她堅持,只好陪她到另一家小醫(yī)院,是我?guī)退灻鰮H说?,是我把她害死?釘子,你知道嗎?娃娃出來都已經(jīng)有手腳,和稀疏的胎毛了?!卑⒔艿皖^,趴在桌上痛哭?!笆俏液λ赖?,我是殺人兇手?!?/p>
騙人,他們聯(lián)合起來騙我,一定是的,Jane恨我,所以要他們跟我說她死了,要我忘了她,我知道Jane她恨我。阿杰哭得很凄厲又不像在騙人,他那個老實人也不會說謊的,而阿森和怪頭兩人神色也很凝重。不會吧!難道他們說的全是真的?不會吧,Jane為我犧牲了她的生命!有沒有人告訴我,這全是騙局,他們只是要我難過,Jane只是要我徹底忘了她。可是,這是真實的,Jane死了,娃娃也死了。
我要他們帶我去探望Jane,我要在走之前去看看她和我們的寶寶。阿杰載我們?nèi)ブ腥A西路旁的墓地,這條路是以前我和Jane去小美軍的必經(jīng)之路,每次Jane都緊緊抱著我身體挨在我背上,她很輕很輕柔地說,我怕?,F(xiàn)在,她和娃娃就睡在這里,不知道她還怕不怕!我好想念她。Jane,我就要來看你了。
我們一行人找到Jane的墓碑,上頭刻著:“美麗的傳說,世間女子!吳珍妮和她的娃娃長眠于此?!卑⒔茴I我向前去,阿森、怪頭則陪著我妻女站在車旁。我抱著一束Jane最喜歡的茉莉花,沉重地走到她墓前。我輕輕獻上花,跪坐她面前,阿杰也陪我跪。
突然間,我好想哭,好想哭,可是我的心情像死灰一樣,流不出一滴熱淚,我說:“Jane,原諒我,現(xiàn)在才來看你;Jane,原諒我,留你一個人在臺南;Jane,原諒我,當初不知道珍惜你;Jane,原諒我,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愛的是你;Jane,原諒我我愛你。我愛你,我不能停止愛你。Jane,你聽見了嗎?我愛你,Jane,你聽到我說我愛你嗎?Jane,你回答我一句,你不要不說話,你不要那么安靜,Jane……”于是,我開始大哭。
阿杰拉著我回去,我不肯,阿森和怪頭二人硬把我拖走。阿森說:“釘子,你不要這樣,珍妮看了會難過的,你這樣子,叫她怎么安心。她死前不是告訴過你,要你答應她,一定要快樂起來!”
怪頭:“是啊!你不要那么難過了,珍妮走得很安詳,她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振作啊!你還有嫂子和妮妮要照顧啊!”
小孩抱著妮妮站在我背后,她說:“釘子,起風了,你看珍妮的花在搖,可能是她出來見你了,我想她原諒你了,她很高興我們大家來看她?!?/p>
妮妮在小孩懷中吃吃笑了,小孩說:“你看,連妮妮都被她逗得開心了,釘子你不要難過了?!?/p>
阿杰他們硬把我拉回車上,風還在徐徐地吹,茉莉花的香是Jane的香,彌漫在整個空氣中。我探出車窗不斷回頭,看見茉莉花瓣在風中飛舞,像許多白蝶飛呀飛,飛呀飛的!我彷佛看到Jane抱著娃娃向我揮手,她又在說:“你走吧!請放心?!?/p>
導讀:
陳玉玲
游秋榕的《禁語》相當貼近青春的心情,所以,即使是老生常談的愛情課題,仍然教人有幾分的惆悵。許多的人像男主角史汀一樣,在懵懵懂懂的年紀便陷入了情網(wǎng)之中,甚至周旋在多個情人之間。到底同居是否便代表愛情?愛或不愛,如何分辨?什么關系代表責任及義務?的確,令人深思。
《禁語》沒有教條式的答案,只是以男主角的口吻,告訴你一個愛情故事:有兩個女人同時出現(xiàn)在史汀的愛情生活中。男主角的自述,定義了兩位女人的角色,同時,也試圖對自己用情不專的行為,給予合理說明。作者的寫作策略,引導我們從史汀的眼中,了解珍妮及小孩,反而讓我們思考,女性在愛情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也對由男方所主導的愛情結(jié)局,提出思考。
在史汀的觀點,兩個女子是完全不同的典型,小孩是等待協(xié)助的幼兒,珍妮代表的是犧牲者的母親。在史汀眼中,小孩嬌弱無肋,引人愛憐,他便扮演保護者的角色??墒牵橛裰共蛔〉募ち?,不但打亂了原有的關系,也使兩人的前途受到極大的轉(zhuǎn)折。這樣看來,愛情是不是也該有計劃書呢?
在史汀的觀念中,珍妮就像他死去的母親,安靜完美,這也成為背叛的極佳借口。母親總是無怨無悔地付出,史汀便成為依賴的、沒有責任感的孩子。這是一個典型化的關系,在愛情中,女性注定該扮演受保護的弱者,或是悲劇的犧牲者嗎?珍妮與史汀同居三年,為愛放棄留學的夢想,為了不讓史汀為難,自己卻死在手術(shù)臺上。這是愛情的偉大,還是一步一步走向自掘的墓穴?在愛情的課題中,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個人的人格特質(zhì),影響愛情互動的模式,選擇幸福,需要成熟的智慧。如果是你,該如何阻止這個悲劇呢?
(選自《臺灣文學讀本(一)》/ 臺灣玉山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
·責編 廖一鳴 / 圖洪武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