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峰少年

臺灣棋界邀請我的另一目的是請我判斷少年林海峰的棋力，倘若他成材有望，再與我商量如何培養(yǎng)他的才能。當時，林海峰只是個十歲的小孩，因與臺灣棋院理事長周至柔先生是同鄉(xiāng)，周先生很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流棋士，故而用力栽培。

我與少年林海峰的“試驗棋”在擠滿近兩千人的公會堂進行。我們在如此多的觀眾面前對奕，可見當時人們就對林君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對局是讓他六子。局勢經(jīng)過接二連三的轉(zhuǎn)化，最后我在林少年的占地中大搞顛覆，得手后獲一目勝。后來林少年說：“先生的棋果真是硬梆梆的。序盤時我簡直不知道下的是什么棋，等發(fā)現(xiàn)走的不對勁兒了，才終于將吃奶的力量使出來?！?/p>

“試驗棋”結(jié)束后，周至柔先生問我：“如果將來林少年在日本修業(yè)，是否能成為六、七段？”我回答說：“假如盡早地送至“日本留學修業(yè)，想必會有出息的。”在診斷少年棋士的發(fā)展前途時，與其說是根據(jù)他當時的實力，不如說是首先考慮年齡。若是具有一定才能，當然是年紀越小越能迅速達到一流水平。因林少年年僅十歲就可以與我讓六子下棋，今后只要本人努力，我想總會進步到相當高的水平上去的。

依周先生之見，林少年在日本修業(yè)的期間讓他在我家寄宿，由我每天教他，必然會名師出高徒。其實，高超的棋力必須在付出一切精力來謀求職業(yè)棋土地位的前提下、于眾多同樣境遇的未來棋士中不斷地廝打才能獲得?？上壹易≡谙涓?，不可能每天往返來對局。因此決走讓他寄宿在一位華僑的家里，那位華僑在東京經(jīng)營一家中國菜館。于是，少年林海峰在下完“試驗棋”的兩個月后，即昭和二十七年（1952）十月，胸懷躋身一流棋士的遠大目標，遠渡重洋，來到日本。

林君來日之后，我必須盡快解決他屬于哪個棋院的問題。當時臺灣方面曾希望林海峰屬于升段速度較快的關(guān)西棋院；而我則考慮日本棋院那里有望新手苔萃一堂，勢力也大，因此就決定讓林君去作日本棋院的院生。假如我當時知道自己已被日本棋院除籍一事的話，絕不會簡單地將他送到日本棋院，而肯定會使他隸屬關(guān)西棋院的！

林海峰成為院生后，每天往返日本棋院，開始了圍棋的修業(yè)。但他并非開始就一帆風順地練就了一身本領(lǐng)。由于收留他的那位華僑對圍棋一竅不通，棋院那里對于院生的日常生活也管教不嚴。再加上林君還是個孩子，只身遠離父母，處處言語不通，每天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其實何止是他，連我過去也同樣，對于在勝負的世界中不將其他對手打敗就毫無出路的道理，僅憑一顆幼小的心靈還難以深刻認識到。日日夜夜地埋頭學棋，對局時只許勝不許敗的院生生活，林君也和其他孩子一樣開始時很不習慣，甚至還曾一個人跑到淺草去閑逛，或乘坐山手線列車去過車癮，而且一坐就是半天?？磥?，在通向未來棋星的漫長修業(yè)道路上，他實在是難以集中精力走下去了。如此下去，兇多吉少。

經(jīng)我與多賀谷先生商量后，決定送林君到京都的朱澗義先生的家寄宿。朱先生曾擔任過大販華僑聯(lián)合會會長，是位權(quán)威人物，對圍棋也有很高的見識。當時日本棋院關(guān)西總部設在京都的藤田梧郎先生家。朱先生收留了林少年后，便決定送他去那里修業(yè)。記得這是少年林海峰來日后一年左右的事情。

回想一下我所走過的道路，真正下苦功夫鉆研、棋力日新月異地進展，是在父親去世后全家生活重擔壓在我雙肩的時候開始的?！澳闶亲鳛榕_灣棋界的代表來日本深造的，責任重大呀！”林少年也許就是聆聽了朱澗義先生的諄諄教導后，開始認真學習了。果然，他的棋力突飛猛進地趕了上去。后來，朱先生移居名古屋，林少年就寄宿在藤田先生的家里。到了來日后的第三年，林君終于不負眾望，迅速地到達職業(yè)棋士的起跑線——初段。林海峰君是我漫長的圍棋生涯中唯一的弟子。我雖未能將他留在身邊，但一直到他晉升三段為止，始終對他進行了對局譜的函授教育。具體地說，就是我將林君寄來的對局譜仔細研究后，加以修改與評論，再寄還給他。真想不到他晉升初段之后戰(zhàn)績輝煌，升段速度之快令入膛目結(jié)舌?！斑@是由于師傅的函授教育，才使我養(yǎng)成大局觀，得益匪淺?！币宦牭酱嗽挘覠o比欣慰地感到，作為師傅，我總算盡到了應盡的責任。

后來，我遇到摩托車禍，因后遺癥而在第四期名人戰(zhàn)循環(huán)賽中一敗涂地。那時他卻在同一循環(huán)賽中一鳴驚人地獲得了優(yōu)勝。我高興地看到，在最后的挑戰(zhàn)賽時，他勢如破竹，打敗坂田名人，雄姿英發(fā)地就位為新名人。在即將望到我那棋士生涯的終界線時，我一生唯一的弟子一林海峰青年已然一躍而就任于名人之位了！一想到此，怎能不使我感慨萬千呀！

對坂田八段的擂爭十盤棋

結(jié)束了為時約三周的訪臺旅行，游興未盡地回到日本。準知恭候我的卻是可稱為“藤澤九段復仇賽”，即戰(zhàn)后與他的第二次擂爭十盤棋。算上昭和十九年那次藤澤（庫）為定先的十盤棋，此次擂爭已經(jīng)是第三回了。

由于上次以分先對局中我多勝一籌，所以此次擂爭十盤棋的交手棋份改為藤澤（庫）以先相先對局。此次十盤棋從昭和二十六年（1952）十月開始，到昭和二十八年三月，僅奔至第六局我便大獲全勝。

第六局獲勝后，成績?yōu)槲鍎僖粩。瑢⑻贊蓳敉说揭远ㄏ冉皇值膽K景之中而鳴金收兵。據(jù)說弈至第六局時，藤澤害怕被擊敗而有損日本棋院的名譽，故而懷揣辭呈與我對局。應當指出，正因為這是一場背水之戰(zhàn)，必然死拼。但面對勝負，若忽視了恒常之心，能贏的棋也難以獲勝！

昭和二十七年（1952）十月，每日新聞社決定每年舉行我與“本因坊”無貼目的三盤棋對局。因那時的高川八段正處于連續(xù)稱霸本因坊戰(zhàn)的巔峰競技之中，所以一直到昭和三十五年（1960）為止，我?guī)缀趺磕甓寂c高川本因坊大戰(zhàn)三盤棋。除中間有兩年因故未打，縱觀前后，九年之間共打了二十一局。

在對高川本因坊的系列性三盤棋的前期，我先發(fā)制人地獲得了十一連勝，緊接著吃了個四連敗，后來又不分軒輊地三勝三敗，到昭和三十五年（1960）結(jié)束時，總成績?yōu)槭膭倨邤　?/p>

昭和二十八年（1953）五月，讀者新聞社又接著主辦了我對坂田榮男八段的六盤棋。交手棋份規(guī)定，坂田八段為先相先。

當時的權(quán)田八段在各項棋戰(zhàn)中都取得超群的成績，向人們預示了他的全盛時期即將到來。記得昭和二十四年我與巖本本因坊擂爭十盤棋結(jié)束后，被我擊敗后的巖本本因

坊曾多次揚言：“我雖被擊敗，但后面還有坂田哪！”

此次大戰(zhàn)六盤棋非比往常，它不但使我領(lǐng)略了號稱“剃頭刀坂田”的顛狂競技，而且還品嘗到他棋鋒犀利和意志堅忍的苦澀味。我從始至終地埋頭苦戰(zhàn)。盡管對方是先相先的對局，結(jié)果一勝四敗一平，在戰(zhàn)后的“爭棋”上，我首次敗多勝少，落人之后。當時對局雙方自始至終短兵相接，激戰(zhàn)不休，一直爭奪到盤面再無余地可爭時才有結(jié)果。并且每場勝負之戰(zhàn)俱在微乎其微的險境中鳴金收兵?？纯次业臄【直阒旱诙謭?zhí)黑三目敗，第四局執(zhí)白二目敗，第五局執(zhí)黑一目敗，第六局執(zhí)白一目敗。

這次六盤棋大戰(zhàn)的結(jié)果使廣大棋迷們一一飽眼福，當然也引起人們的期待，即希望我與坂田八段以“擂爭十盤棋”的形式來一場正式的生死決斗！

此次擂爭十盤棋，為了迎戰(zhàn)坂田這樣一位勁敵，我不得不重新振作養(yǎng)神，為了能在十盤棋宣布結(jié)束以前始終保持旺盛的體力和氣力而費盡了苦心。另外，我每逢臨戰(zhàn)之際都一如既往地做這樣的精神準備，即只考慮如何在盤上全力以赴去拼殺，而決不過慮結(jié)果。什么一定要勝啦、什么輸了會如何呀，我全部不加考慮。我認為，這種精神出自我的信仰?？梢哉f，支撐我的棋力的全靠我所信仰的神力。說起來，一流棋士之間棋力之差是微不足道的。勝負的關(guān)鍵取決于精神上的修養(yǎng)如何！

對坂田八段的十盤棋弈至第四周，我二勝二敗。第五局至第八局我連勝，終于以六勝二敗的成績將坂田八段降格到定先而高奏凱歌。

最后的十盤棋

對坂田八段的十盤棋勝利結(jié)束后，我已橫掃日本棋壇，只剩高川一人還未與我擂爭十盤棋。因此，下一個輪到了高川本因坊。根據(jù)讀賣新聞社的計劃，自昭和二十七年以來，我每年都要和高川本因坊進行了一次三盤棋的對局，那時正值我一鼓作氣地連勝于他，還未敗過。但決定要與他擂爭十盤棋，我又不得不厲兵秣馬，枕戈待戰(zhàn)。

有人曾以“非凡的高川”來稱呼我的對手，對高川本因嚴謹?shù)拇缶钟^與良好的均衡性，甚至還有評價不足的傾向。然而，若是細心觀察就可看到，高川一旦發(fā)現(xiàn)棋勢不

利，就會立即發(fā)揮出難以抵抗的力量來。而且，在高川本因坊連續(xù)衛(wèi)冕成功（當時已連霸四期，后來共連霸九期——譯者）這個事實面前，人們有何理由可以輕視他呢？

昭和三十年（1955）七月，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十盤棋拉開了戰(zhàn)幕。值此對局之際，讀賣新聞社發(fā)出了如下通告：“經(jīng)常為讀者介紹最高對局的敝社，決定再次舉辦吳清源九段與高川本因坊秀格擂爭十盤棋之決戰(zhàn)。天才蓋世的吳清源自嶄露頭角以來，人們連年不斷地驚呼：誰能擊敗吳氏！然而被視為當代最強者的雁金、木谷、橋本、巖本、藤澤、坂田等老將新秀皆敗于吳氏手下。嗣后，正值眾稱吳氏難尋軒輊之敵的時刻，一位孜孜不倦地埋頭鉆研技藝、終于打破前人紀錄、建立了‘本因坊四連霸’偉

業(yè)的人出現(xiàn)了，他就是高川氏。因此，敝社在此宣布，又一場世紀性的決戰(zhàn)將震驚天下！此決戰(zhàn)的預料不外乎如下兩種：是一如既往地保持清新、絢麗之棋風、屬天衣無縫型的吳九段克敵制勝、闊步無阻？還是在淡淡如水的心境中又顯示出粗豪大膽的理智、屬聰明型的高川本因坊擊破無敵的吳氏？總之，今日的棋壇早已超過往日的艱難。二者既是在同一個勝負世界中走過來的人，而今又踏在同一根獨木橋上狹路相逢。是被人推下萬丈深淵？還是一往無前？勝也罷，敗也罷，恐怕只能聽任棋士命運的安排。我們深信，這場以全部心力而孤注一擲的爭棋，必然給后世留下名譜，而且定會滿足廣大棋迷們的熱切期望。”（后略）

這場十盤棋對局規(guī)定為分先，限用時間各為十小時，兩日終局。從第一局到第三局我三連勝。第四局是高川本因坊“僅剩一城”的關(guān)鍵之局。由于他執(zhí)黑獲中盤勝，將最后一關(guān)死死扼守住了。接下去第五局我執(zhí)黑獲勝，第六局高川也執(zhí)黑回敬了一局，第七局我再次執(zhí)黑告捷。雙方就這樣在執(zhí)黑時不失寸土。但此時我已是五勝一敗，勝利之神即將向我微笑了。

然而此時，因高川一頭扎進本因坊衛(wèi)冕戰(zhàn)中，使我們的對局中斷了五個月。當他保住了本因坊桂冠之后，才繼續(xù)與我搏斗第八局。結(jié)果是我執(zhí)白一目勝。六勝二敗，終于將高川本因坊降服了。不過第九、第十兩局我吃了二連敗。最終結(jié)果是我六勝四敗。由于此次十盤棋我已將高川本因坊擊敗，所以，當時所有一流棋士與我對局的交手棋份不是降為相差一段的“先相先”，就是降為相差二段的“定先”。因而從那以后，尋遍天下也找不出能與我在十盤棋的擂臺上相抗衡的合適對手，所以讀賣新聞社只得將我與高川本因坊的對局作為大軸子戲，就此宣布擂爭十盤棋的所有計劃都徹底告終了。

我從戰(zhàn)前的“鐮倉十盤棋”開始獨霸擂臺，終于將連續(xù)十五年之久的擂爭十盤棋打完。一想到此，在倍感輕松的同時，并沒有絲毫空虛之感。伴之而來的，只有無限的感慨凝結(jié)在心頭。如今回想起來，連續(xù)擂爭十盤棋的十五年，的確是我的棋力最最充沛的全盛時代。

尤其是戰(zhàn)后十盤棋期間，我從璽宇遷居箱根仙石原，一直遠離東京，既沒有得意的門生，也難得與其他棋士切磋交往。鉆研棋藝時，我歷來是“同工異曲兩賢計，孤身孑影一盤棋”。即使是大戰(zhàn)十盤棋之際，也沒有時間去仔細研究對手的棋風。當然，獨自一入學棋可不受他人的影響，能踏下心來研究。但此法的背后卻隱藏著個人偏見的缺點。戰(zhàn)前的棋士大都是獨自一人閉門造車。然而在現(xiàn)代化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單打一式的圍棋研究方法已經(jīng)極其落后了。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講，因我在擂爭十盤棋的歷史舞臺上連勝不敗，因而使人們?nèi)呵榧嵉馗吲e“打倒吳清源”的大旗，甚至組成了‘吳清源研究會”。這就客觀地促進了“共同研究”之風的興起。這也許就是我意想不到的功績吧！因此，可以當仁不讓他說，戰(zhàn)后的棋界，正是為了打倒我才促使圍棋的研究得到更迅速的發(fā)展。

雖然我苦戰(zhàn)了十五年之久，在十盤棋的擂臺上接連擊退所有的對手，獲得了“當代第一人”的崇高地位，但是，我既沒有在經(jīng)濟上有巨大的收獲，更沒有獲得“名人”稱號。到頭來，只落得被日本棋院除籍的悲慘下場。不過，蒼天在上，我?guī)资耆缫蝗盏厍趭^弈棋，待人一視同仁。我問心無愧啊！我認為，我能在擂爭十盤棋的決斗場上百戰(zhàn)不殆，橫掃天下，皆因我那命中注定而不得不竭盡全力、精忠誠篤的生活經(jīng)歷，榮幸地得到勝負之神的贊許。為此，我將把這當作一生中最大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