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3月間,我從解放軍太原工作團調(diào)到太原軍事管制委員會文教接管組,學習入城接管政策,為太原的解放做準備工作。
4月8日,領(lǐng)導找我、張斌和另外一個同志談話,讓我們立即到晉源城找十八兵團敵工部報到,有重要任務(wù)。于是,我們從榆次出發(fā),走了好幾個鐘頭,直到晚上點燈時分才到達,向兵團敵工部部長劉玉衡報到。首長親切地說:“今天已經(jīng)很晚了,好好休息,明天上午安排任務(wù)?!?/p>
接受任務(wù)
第二天(4月9日)早飯前,劉玉衡部長向我們交代任務(wù)時說:“我們?yōu)榻夥盘呀?jīng)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總攻即將開始。戰(zhàn)斗一打響,很快解放太原是毫無問題的,是完全有把握的。但是,為了保存這座古城,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還要力爭和平解放太原。平津戰(zhàn)役之后,華北大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解放,太原已是一座孤城,閻錫山業(yè)已逃離太原。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徊环艞壛幒推浇夥盘?,奉勸敵人走北平式的解放道路,這樣對今后國家的建設(shè)有好處。”劉部長接著說:“你們的任務(wù)是將趙承綬給王靖國、孫楚的勸降信送進城去,然后奉勸你們的家長(當時我的父親許鴻林任閻偽山西保安副司令兼太原警備司令,張斌的哥哥是敵親訓師師長)走和平起義、為人民立功贖罪的道路。”劉部長還幽默地說:“你們是代表我軍去的,不脫我軍軍裝,不換便衣。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么。如果他們不接受我們的和平要求,我們的總攻就立即開始。”接著,劉部長將趙承綬寫給王靖國、孫楚的信交給我們。另外的那個同志,因為以前曾在太原城內(nèi)做地下工作,不便前往,送信的任務(wù)就交給我和張斌兩人來完成。
劉部長交代完任務(wù)后還問我們怕不怕?我們堅定地回答說,為了革命和解放太原,就是犧牲了也是光榮的。劉部長滿意地笑了,隨后與我們共進早餐。在一個桌上就餐的,還有在太谷小常戰(zhàn)役中被我軍俘獲的閻軍高級將領(lǐng)趙承綬、趙瑞等人。早飯后,劉部長將我們交給一位農(nóng)民打扮的向?qū)?,讓他負責我們通過封鎖線,路上跟著他相機行事。
入城途中
4月9日上午大約10點鐘,我們在這位向?qū)У膸ьI(lǐng)下出發(fā)了。途中大約走了兩個小時,到達后北屯村的南面——也就是我軍的前沿陣地、敵軍的封鎖線地段。兩軍對壘,中間有200米寬的開闊地帶。我們跟著向?qū)нM入我軍最前沿的戰(zhàn)壕,趴在地上注視著敵方的動向。一座高達10余米的水泥碉堡周圍,有幾個敵兵手持步槍,在緊張地來回走動,我們看著他們提心吊膽的樣子,知道他們是害怕遭到我軍的打擊。
我們觀測了地形、地物后,確定了行動路線,最擔心的是踏響敵人的地雷。向?qū)Э闯鑫覀兊男乃?,說只要我們倆按照他的腳印走,不要有差錯,保證能平安到達目的地。這位向?qū)б徊揭徊降赝ㄟ^開闊地帶,走近敵人的碉堡。他和敵人的哨兵說了一會兒話,回過頭來招呼我們過去。我們倆小心翼翼踏著他的腳印走到敵人的碉堡跟前,哨兵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身著解放軍軍裝的我們。出人意料的是敵人沒有盤問一句話,就由另一個哨兵將我們和向?qū)б积R帶進村里的一座四合院。
敵連長開始審問我們。向?qū)紫冉唤o敵連長一個小本子,那是閻偽別動隊的通行證。敵連長看完后,點了點頭,說他可以走了。向?qū)ё吆?,他接著問我們:“你們來干什么?”我們回答說送信,并拿出隨身帶的信讓他看。他一看就發(fā)火了,厲聲地問為什么不封口?還大聲地叫喊:“你們不怕死,我還想多活幾天呢?!比缓笥妹畹目谖亲屛覀儺攬鰧⑿欧夂茫⒓由w手印,還說你們可以作證,我沒有看信的內(nèi)容。接著他在電話里請示了他的上級,便派兩名武裝人員押送我們進城。
敵方的兩個武裝人員,一前一后地將我們兩人夾在中間,由營、團、師逐級傳送,20華里走了近4個小時。在傳送的途中,敵士兵最關(guān)心的是這場戰(zhàn)爭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解放區(qū)人民生活得怎么樣。我們就向他們說,解放戰(zhàn)爭的勝利就在眼前,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將太原團團圍住,太原已經(jīng)成為一座孤城。解放區(qū)人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變,大家都能安居樂業(yè)地生產(chǎn)。那兩個士兵卻說,他們天天都在吃紅大米,沒有肉和菜,大部分士兵都得了夜盲癥,晚上看不清路。我們告訴他們:“解放區(qū)有雞蛋、肉、大米和白面饃饃吃。”他們越發(fā)羨慕起來。
進城之后
我們從大南門入城,被送到閻偽公署(現(xiàn)在省政府大院)作戰(zhàn)科,一位掛著少校軍銜的軍官詢問了我們的任務(wù)。我們便將信送給他,由他代轉(zhuǎn)。他還問我們城里是否有親戚,我說我的父親是許鴻林,他的哥哥是親訓師的師長。他聽后立即打電話告訴我父親說:“你的孩子從‘匪區(qū)’回來了,怎么辦?”我父親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我不見他,你們該送哪里審查,就送哪里,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睉B(tài)度非常強硬。于是我們兩人被武裝押送到北肖墻的“鐵紀團”,被關(guān)進一所黑房子里,這時已是晚上9點多鐘了。我們從早上到現(xiàn)在,10個鐘頭滴水未進,肚子餓得“咕嚕咕?!钡?。我們倆又是砸門又是叫喊,質(zhì)問他們說:“我們是解放軍的使者,為什么這樣對待我們?”但就是沒有人理睬,我們就這樣餓著昏睡過去了。
第二天,我們又被押送到特種警憲指揮處(現(xiàn)在晉生紡織廠院內(nèi)),敵人對我們完全采取了對待“戰(zhàn)爭罪犯”的辦法,剪掉扣子,抽去腰帶,裝進木籠。
時隔不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又把我們放出來,送到西南園子所謂的政治感化訓練隊。一進大門就搜身,從頭到腳,連鞋底兒也不放過,還沒收了我們的筆記本和錢。并且罵道:“你們要解放太原,入城接管。我們要消滅你們,出城開展。就讓你們看看,是你們?nèi)氤墙庸苓€是我們出城開展?!钡鹊?,我們感到蒙受了極大的侮辱,但也看到了敵人在臨近滅亡前的窮兇極惡。搜查完畢后,我們兩人被分別關(guān)進了兩個監(jiān)號。我的那個監(jiān)號,不到四米寬,卻關(guān)押了10個政治犯。晚上睡覺緊緊地擠在一起,互相都用懷疑的目光對望,誰也不說話。
被敵審訊
夜間12點鐘左右,門外高聲呼喊我的名字,叫我出來。我揉揉眼睛大步走了出去。當時我心想,一是要再提審,二是拉出去槍斃。但是又想,我進城后還沒有一次正式的審問,不可能馬上就被槍斃了。他們把我引到外院的一個黑屋子里,那屋里有一盞淺紅色的燈泡,照在中間坐的那個審判官似的人的臉上。他的臉似紅非白,似人像鬼,令人感到陰森可怖。他從姓名、年齡、籍貫一直到家庭情況,最后問到這次來的目的與任務(wù)。我回答說,我們是來送信的,我同時來看我父親。他拍案大吼,說我沒有講老實話,還威脅我說:“張斌已經(jīng)全講了,你如果不講實話,就拉出去槍斃?!蔽益?zhèn)靜地回答:“我們是以公開身份來的,是解放軍的使者。你們像對待政治犯和俘虜一樣對待我們是沒有道理的?!睌耻姽贌o言以對,揮手讓我走,結(jié)束了審問?;氐奖O(jiān)號,通鋪已被擠得滿滿的,我只好躺在他們的身上使勁往下擠,下邊的人也無奈地擠兩邊的人,好一會兒才勉強躺下??晌以趺匆菜恢睦镆恢弊聊ブ鴶橙讼乱徊綄盐以趺礃?。
當時我只有19歲,剛剛踏入革命的大門。我想我如果就這樣犧牲了,真是太可惜了。但是又想,許許多多的革命者拋頭顱、灑熱血,慷慨就義,我雖然不像他們那樣壯烈,但也是為革命而死的,心里便感到很值得。
第二天,即4月11日,我們這些“犯人”被召集到一起,接受敵軍官訓話。敵軍官動員我們“自白轉(zhuǎn)生”,要我們自首變節(jié)。當時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著如何應(yīng)付眼前的局面。驀然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訓話的軍官是我初中的同學。我們互相對視了一會兒,他似乎認住了我,但是各有所想,沒有相認。
又過了數(shù)天,我倆被押到雙龍巷43號一個小院子里。這里只有四個“政治犯”,大門口有哨兵,我們可以在房內(nèi)和院子里自由活動,但是絕對不準外出。一連幾天沒有提審,也無人過問。當時我們的心情只有一個,那就是盼望解放軍的總攻開始。
4月19日黎明,震天動地的一聲炮響,打破了漫漫長夜的寂靜,我和張斌激動地跳著、互相擁抱著,慶祝我人民解放軍的總攻開始。
4月22日上午,我被單獨提審。敵人將我又押回特種警憲指揮處。這時,敵人已亂作一團。我被直接送進后面小院的北房,一位被稱作徐處長的軍官(后來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徐端)問我叫什么名字、問我的父親是不是叫許鴻林。我只是點頭認可。于是他說:“你的父親跟隨閻會長忠心耿耿數(shù)十年,希望你現(xiàn)在不要讓他做對不起閻會長的事情。你走什么路,你父親不干涉;你父親走什么路,你也不能干涉?!彼f完后沒有容我說什么,就從月份牌上撕下一頁寫道:“派專人送回家去?!庇谑俏揖捅谎核突匦旅窠郑保碧栁腋赣H的家中。到大門口的時候,押送人員高聲喊著:不許你出來,離開一步就打死你。對我關(guān)了禁閉。
與父相見
回家之后,我一直思念著和我一起進城的戰(zhàn)友——張斌,我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的命運。想到我們的使命——信雖然是送到了,但沒有起到作用?轉(zhuǎn)念又想,解放軍總攻都開始了,爭取太原的和平解放是沒有希望了。但又想,如果動員、瓦解部分敵軍,讓他們在戰(zhàn)場上起義,以減少我軍總攻的阻力和傷亡,還是應(yīng)該爭取的。我首先想到的是爭取見我父親一面,對他做動員工作。我從電話里和父親取得了聯(lián)系,他聽到我已回家,在父子之情上他也想見我。經(jīng)他的允許,我冒著我軍總攻的彈雨,也冒著途中被監(jiān)視的敵特人員殺害的危險,一口氣跑到府東街的“太原警備司令部”。到了那里,我尚未開口,他就大聲地訓斥說:“讓你到北平求學,你卻參加了政治活動,險些送性命?!蔽依碇睔鈮训卣f:“北平業(yè)已解放,傅作義先生已經(jīng)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朋友。您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考慮一下今后的出路,當機立斷為時不晚。”他聽了我的勸說,雙手托著下巴沉思了一會兒,向我解釋道:“我實際上已經(jīng)沒有兵權(quán)了,上有王靖國、孫楚,城周圍又各有軍、師長指揮作戰(zhàn)。我現(xiàn)在是光桿司令,無能為力。你的來意我也完全明白,但是我不能那樣做。不成功就成仁是軍人的天職?!蔽医又f到:“沒有兵權(quán)不要緊,自己有所表示總是可以的么。”同時我向他講了在太谷小常戰(zhàn)役中被俘虜?shù)拈愜妼㈩I(lǐng)趙承綬、楊誠、趙瑞等人,得到共產(chǎn)黨、解放軍寬大和禮遇的情況。我父親低頭不語,若有所思。我繼續(xù)向他介紹,解放軍愛護老百姓,軍民團結(jié)一條心,這也是解放軍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真正能夠取得勝利的力量源泉。不認輸是不行的,為閻偽統(tǒng)治者去死也是不值得的。我正說著,一位將級軍官進來,打斷了我和父親的談話,父親擺擺手示意讓我離去。我抱著最后一線希望而來,卻又失望地離開了父親。隨著我軍總攻的日益逼近,敵人自顧不暇,亂作一團,也就放松了對我和張斌的監(jiān)視,我們倆處于無人理睬的景況,在城里期待著解放軍的到來。
1949年4月24日解放太原的當天,我們就向派遣我倆進城的解放軍十八兵團敵工部報告了我們在太原城里活動的詳細情況。劉玉衡部長說:“你們的任務(wù)完成了。太原解放后接管的任務(wù)很重,需要干部,你們就不要隨部隊走了,留下來繼續(xù)為黨工作吧?!币虼?,遵照組織上的安排,我和張斌同志回到解放軍太原軍管會文教接管組工作。
(許子華同志1949年3月參加革命,太原解放初期在太原軍事管制委員會文教組工作;后擔任太原體育委員會辦公室副主任;現(xiàn)已離休。)
(責編 東曙)
(題圖為解放軍向太原城發(fā)起猛烈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