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小雪,來得總是那么神秘、那么突然。
芬玉站在剛剛積起的雪地上,尋找雪花從何而來,抬頭望著灰朦朦的天空,見不到白色的雪花,只是一些小小的黑點,向臉上撲來,當看清那是雪花時,已涼涼地掉在臉上、額上、眼皮上。
芬玉伸出尖尖的舌頭,想讓它也感受一下涼涼的雪花。
“快掃雪!”身邊的馬嬸喝斥道:“快掃,雪踏實了就不好掃了?!?/p>
芬玉拖起掃帚,懶懶地劃拉幾下,心想:“雪還在下呀?!睙o盡無休的雪,猶如這無盡無休的工作。
她長得丑極,塌平的額頭,發(fā)際低低地壓著眉毛,細瞇的眼,小小的黑眼珠,被上眼皮蓋住了近一半兒。尖細的鼻子,幾乎沖進嘴里。薄薄的嘴唇,一排參差的牙。尖尖的下頜,總被口水搞得濕漉漉的,布滿紅疹。個子倒不矮,足有1米65。窄窄的肩膀和向外撇著的兩臂,褲子總是系不到胯骨上,褲腰從長長的下擺下還隱約可見,而褲襠要垂到了膝蓋。褲管被擠壓成一團,繞在腿上。瘦瘦的腰脊,在厚厚的棉襖下,也能看到一排突起的椎骨,下面吊著尖尖的屁股。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丑。上班第一天,她便被安排到打掃衛(wèi)生時,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對頭,“那都是些老娘們干的活?!彼止局K€幻想著同其他那些女孩子一樣,穿上白白的工作服,戴上白帽子,白口罩,藍套袖,在機器前輕盈地穿梭忙碌,可現(xiàn)在她連車間都進不了。馬嬸是個圓圓臉的慈祥老人,過兩年也該退休了,看著分配給自己的丑丫頭,心里嘆了口氣。她認識芬玉的母親,那個可憐的女人,身體就沒一天好過,怎么有這么個丑丫頭。滿心指望芬玉能多干些活,讓自己輕松一下,哪知這丫頭,不但丑,還笨得出奇,不支使不動。
芬玉不知道自己有多笨,也從不計較別人笑話她。昨天她洗完澡,馬嬸讓她捎帶一盆水回來。本來一切都很正常,她打了一盆水往回走,肥皂卻掉到了地上,她蹲下身,將水盆放在膝蓋上,騰出一只手去撿起肥皂。但夠不著,她便蹲著蹭了一下,“嘩”一盆水扣到了褲子上,她撿起肥皂,提著盆往回走,身后一片哄笑。馬嬸見到她這模樣進來知道外邊為什么哄笑,一把將她拉進屋。她嘟囔著,意思像是水灑了。馬嬸讓她將褲子脫了,烤在暖器上。自己則出去干了一下午活,而她則在暖器邊呆了一個下午。
馬嬸知道指不上她,反正以前自己一個人這些活也應付得了。而這次將芬玉派過來,領導上的意思分明是讓她接自己的班,還有兩年便退休了。按道理馬嬸早就該退休了,但她是個寡婦,家境困難。加上她身體很好,干活很賣力,便讓她干到五十五歲再退休,可這個笨丫頭,能接自己的班嗎?
芬玉腦子里根本沒這些,讓她呆著,她就呆一下午,跟誰也用不著說話,甚至跟跑來跑去的老鼠,也沒什么談的。她也不是那種傻子或天生弱智,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她很嚴肅,但腦袋像木頭似的,永遠不開竅。
上學時,老師便對她頭疼之極。上課提問時,她從來不會也不回答問題,而且從不開口,只是搖頭。搖頭已是很不錯了,有時老師批評得狠了,她干脆頭也不搖。讓她站著她便站著,讓她出去她便出去,有時老師故意罰她站,她便站著。下課也站著,同學拉她出去玩她不去,下一堂課仍是站著。再來的老師讓她坐下,她才坐下。有時遇上不知情的老師向同學了解,同學則大說芬玉委屈,她也不覺得委屈,她反覺得一切很自然。
她的書本永遠是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皮包得最好,上面用極小的字寫著她的名字。
有時老師發(fā)善心,留她下來補課,她仍是如此,一言不發(fā),甚至問她一加一加等于幾時,她仍是不言語,老師氣得將書摔在她臉上,她也只是嚇得使勁眨眼,然后用袖子擦擦鼻子,擦擦口水,又不言不動了。
她就這樣拒絕著一切,拒絕著這個世界,她的內(nèi)心就像是個謎,誰也猜不到的謎。不了解的人連她是個謎也不知道,誰去猜呢。
上到初中,她忽然不去上學了。任憑母親怎么推搡,怎么打罵,就是不去。最后掃炕笤帚被打散了,也打不動她一步。母親只得作罷,留她在家。她則任何家務不做,最多出去買些日用品,其余時間便是呆著,同家里養(yǎng)的貓一樣呆著,而那貓也從不主動親近她。
呆了幾年,母親身體再也撐不住了,廠里給她辦了提前病退,讓芬玉去頂班。
能上班了,多少引發(fā)了芬玉一些幻想,她曾見過其他同學也在上班,有一句沒一句地也聽到些上班的樂趣。
班是上了,但沒得到預想的工作服,只得到了幾副套袖,一堆手套和兩條圍裙。
二
芬玉的身體發(fā)育也有問題,長到十八九了,卻還沒有來月經(jīng)。身體瘦瘦的,乳房也未發(fā)育。身上的骨頭七棱八岔的,她見過女同學在廁所里地換紙,或竊竊耳語說些什么,也見過她們堂而皇之地拒絕上體育課。其實她有時也有感覺,一種不祥的煩躁的感覺,渾身發(fā)熱,胸口堵得慌,但瞬間便消失了。
鄰居張嬸是解放前的妓女,沒兒沒女,領養(yǎng)了一個女孩。常過來串門,對她媽說道:“芬玉是不是有什么積癥,都這么大了還不發(fā)身?!彼龐寗t嗯嗯地應著,張嬸又說道;“要不我去找?guī)讉€方子給她吃吃?!?/p>
過了幾天,芬玉便開始吃藥,一吃就是半年,她常常覺得燥熱、胸悶、腹墜,但什么結果也沒有。張嬸常來看,但總不見效。有時芬玉的瘦臉憋得紅紅的,張嬸便又來對她媽說道:“怕是藥打不透的。”她媽媽也急得沒辦法。忽然張嬸想起一件事來,便道:“要不找大麻劉給通通?!彼龐岊D時急了起來,說道:“她張嬸你說的是什么話呀,好好的一個姑娘讓他糟蹋。”
大麻劉是個老光棍,窮了一輩子,娶不上媳婦。仗著腰下的本錢好,倒也沒虧過,常有小媳婦拉他上床。他一臉麻子,身體健壯。有一次在公廁門口,他隔著墻見到了一個漂亮媳婦,便用手攥著那話兒,出來沖人家比劃。這下炸了,小媳婦大叫起來,被路過的工人民兵抓了個現(xiàn)行,臭揍了一頓,送去勞改兩年。目前刑滿回來了,仍是蹬車送煤。
張嬸撇著嘴說道:“好什么姑娘,扔到街上未必有人撿,公狗都不聞?!闭f著氣哼哼轉身便走。但一踅身又回來了,語氣放緩了說道:“我是怕這芬玉不發(fā)身,明兒得個女兒癆,你連人都見不著了,還……”恰在這時,芬玉咳了兩聲,“你看,你看,”張嬸指指芬玉呆的屋,指指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拉著芬玉媽,一只手捂著齙牙嘴,來到院門口,“就你的這個黃毛丫頭,嫁誰誰要呀……”
深秋時節(jié),北風一下子吹起來,天馬上凍得人受不了。俗諺云:“不怕三紅,只怕一黑,”一黑便是黑棗,院里的黑棗樹,葉子掉光了,只剩下蔫蔫的黑棗,由紫變黑,掛在樹枝上。芬玉媽讓芬玉去煤鋪買幾個泥窩頭,張嬸則張羅大麻劉來搪爐子。芬玉媽去淘換些狗肉來,還買了二鍋頭,秘密地裝在一個藍布兜子里。
下午大麻劉來了,一副大麻臉,見人總是齜著牙嘿嘿一笑。牙上有黑有黃,看上去令人作嘔。他在院里搪爐子,芬玉媽則讓芬玉在一旁打下手。張嬸叫大麻劉來,告他有好事。這好事便是同小媳婦上床的隱語,大麻劉顛顛地趕來,見了芬玉媽,又黃又腫,四下踅摸,也不見什么小媳婦,見了芬玉分明是沒發(fā)育的小雞。他心中忐忑,一邊搪著爐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同芬玉搭訕。什么“上面容手,下面臥狗?!狈矣窀疽菜茮]聽見,在一旁蹲下,乍一看好似心事重重,其實腦子里什么也沒想。
爐子搪好了,大麻劉將劈柴點著,將火生上,然后搬進屋里把煙囪裝上。這些活在別人得忙乎一天,對他則輕車熟路,小菜一碟。他自稱解放前便幫人生火,一早上得生個四五家的,一邊說一邊嘿嘿地笑。
芬玉媽將收拾好的狗肉砂鍋放到火上,張嬸則抽空過來,拿來一個半斤酒罐,將二鍋頭倒進半瓶,也放在爐臺上。芬玉媽還買了豬頭肉、花生米,也放在盤子里,擺在小地桌上,又擺了幾個板凳。
一會兒肉熟酒熱,大麻劉滿臉堆笑“真是的,瞎掰……”瞎掰是他的口頭禪,意思是太客氣了。
酒一下肚,大麻劉的話就多了起來,但大多是沖坐陪的張嬸說的,什么都掄。開始說摔跤,然后說逛窯子,那家的姑娘好,那家的鴇子刁,說一句問張嬸一句“是不是呀?”張嬸臊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到最后竟破口大罵起張嬸來。婊子長婊子短的,芬玉媽早臊得頭都快扎到褲襠去了,張嬸也坐立不寧,芬玉卻早早地跑到里屋睡覺去了,張嬸好容易將話頭轉到芬玉,說這孩子太瘦沒發(fā)育。
“瘦?”大麻劉瞪著眼睛,“瘦也比你這肥母豬強?!彼D向芬玉媽口氣竟緩了許多,說道:“這孩子就是有積,明我找個老中醫(yī)給她捏捏,再來付湯藥,保管有用!”大麻劉胸脯拍得啪啪響。張嬸插嘴道:“那不管用?!币贿呎f一邊還向大麻劉遞眼色?!肮苣隳棠虃€蛋,”大麻劉終于將臟話潑水般罵了出來,“你他媽的涮老子,你以為我不知道,我一進門就明白了,你缺德帶冒煙的,你個老虔婆,你就缺吧你……”張嬸再也繃不住了,跳起來就走,嘴里還嘟嚷著:“我也是好心……”
“好你個屁呀,”大麻劉也跳起來走過去,“今兒就拿你姑娘出火,你個老虔婆,你個大赤包……”張嬸一溜煙跑回自己的房“哐”一下子將門關死,她還真怕大麻劉闖進來,大麻劉其實就追到門口,見張嬸關了門,也沒回屋,在外面說了句“芬玉媽,我走了,有事叫我,扯談?!闭f著罵罵咧咧地走了。
芬玉媽心咚咚亂跳,她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芬玉則是一無所知,早就酣然入夢了。
第二天,天朦朦亮,芬玉媽聽后窗戶有的響聲,一細聽又沒了,過一會兒,又聽到前窗有動靜,抬頭一看,見一個人影在窗外晃來晃去,她心中“咚”地一下,心道:大麻劉又回來了?
忙穿衣下地,趿著鞋出門一看,沒有人。窗臺上放著一個風斗,再看窗戶,已經(jīng)用塑料膜糊上,猜是大麻劉干的。
三
芬玉媽死了,肝腹水,在床上趴了幾個月,感覺好時便到外面曬曬太陽,一雙黃眼珠無助地東張西望。她心里有感覺,活不長了。剩下個芬玉什么也不會,開始時還不放心,可看到芬玉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不理會當媽的病和當媽的心,只好由她了。
“怎么活不是一輩子。”
她常嘀咕這句話。張嬸開始還說些寬慰話,陪著掉眼淚,后來芬玉媽卻聽鄰居們說張嬸常嫌她命不好,背后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說她克夫妨子,喪門星轉世。芬玉媽暗自嘆氣,本來想將芬玉托付給她,可她……行嗎?
大麻劉有時也來轉轉,從嗓子里發(fā)出嘿嘿的笑聲。到芬玉家除了干幾下摸得著的活,便是罵張嬸,婊子長婊子短的。或是囑咐芬玉媽,別將芬玉托付給她,“那老鴇子,連親媽都賣。”他總撂這么一句,然后便欣欣然回家。
這天芬玉媽肚子里咕咕響,感覺餓得發(fā)慌,便讓芬玉去買些豬頭肉來,說饞這個。芬玉拿了錢便去了胡同口兒,偏巧胡同口兒沒有。她便去了大街上的商店,恰值晚春,萬物生發(fā),一個蹬三輪的老頭賣花,什么“死不了”“迎春花”“蘿卜海棠”花花綠綠地奪人眼目。她便站在一旁看,包肉的紙都被浸出的油濕透了,她這才想起回家。
到胡同口,聽到幾個老太太們議論:“這水一下子破了,流得滿床都是?!薄笆茄?,怎么會這樣……”她未走到院門口,便覺著不對,門口里外堆滿了人,她擠進去一看,是自家門外堵滿了人,她眼神慌張地四下亂看。
見到張嬸,張嬸“嘔”地一聲驚叫,一把拉住她“快快,你媽沒了?!狈矣癖焕M屋,一股沖鼻的腥臭。大麻劉正拿著鋸末掃地,她媽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上蓋塊白布。張嬸從后面掐著她的脖子往前推,要把她推到她媽的身上,嘴里吆喝著“哭,哭,快哭你媽兩聲?!?/p>
芬玉使勁向后拽身子,掙扎著,豬頭肉灑了一地,她手里還攥著那張油油的草紙。周圍的人都木然地看著她,等著看她哭。她心里慌急了,回頭咬了張嬸的手,然后跑進了里屋。
一切都過去,芬玉媽拉走燒了,居委會的和廠里的領導都走光了,只留下個廠里的學徒工在外屋陪著她,芬玉恍惚中覺得有人塞到她手里一個小布包,再三叮嚀是她媽的遺物。
隨著沉寂的夜,她慢慢明白了一些,她依稀記得人們架著她向她媽的遺體告別,扶她上車到了火葬場……夜的冷漠使她的感情一點點復蘇,她逐漸意識到她的媽媽真的死了,不能像以前一樣離開又回來。她的腳步聲也從此離開了地球,再也感覺不到了。她的心開始一下下收縮,胃也開始痙攣,眼淚一滴滴開始落下,臉上濕濕的,將臉前的頭發(fā)一綹綹沾在臉上,鼻涕也開始向下淌,她開始抽著鼻子,不讓它們滴到衣服上。
學徒工被驚醒了,她走過來,拉開燈見芬玉蜷縮著坐在地上,手趴在床沿上,瘦長的腰扭成了180°。學徒工是接她父親的班,可她卻是在農(nóng)村長大,是個有名的大膽。經(jīng)常替別人看喪守靈。她見過許多死者的家屬,從未見過像芬玉這般,不知悲痛的人。自始至終芬玉也未哭過,表情木訥,一如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這會她卻哭了,學徒工心中一下子踏實了些,她過去給芬玉擦鼻涕、眼淚,口中說些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勸慰話。
芬玉慢慢地不哭了,和學徒工一起打開了那個小布包。里面卻是戶口本、糧本、副食本,幾張像片,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一些糧票、油票等等,一百多元錢,還有幾封信。學徒工小心地幫她收拾著這些東西,像是在玩玩具,一會碼這,一會摞那兒。芬玉又哭了起來,一陣陣發(fā)酸的口氣向學徒工臉上噴。這次不是低低地啜泣了,而是放聲大哭。學徒工又哄又勸,給她摩背揉胸,直到她沉沉睡去。
四
芬玉只剩下一個人了,屋里凌亂不堪,開始時還有些工廠的同事被派來幫助收拾,鄰居有時也過來看看,后來便少有人光顧了。馬嬸來過幾次,實在忍受不了她的亂七八糟,話說得稍重,她便棱起眼,再不搭理?!坝伤T!”來的人都心里嘟囔著這句話,陸續(xù)絕跡了。
轉眼深秋了,又到了安爐子的時候了。大麻劉推來了一車煤球、劈柴,給芬玉生上火。張嬸在一旁逡巡著,齜著齙牙嘴,大麻劉也不理她,忙完了便走了。
張嬸湊過來,問芬玉“那老流氓跟你說什么沒有?”芬玉木然搖頭。自從芬玉媽死的那天,芬玉咬了張嬸的手之后,芬玉心中總是恨恨地,總想再咬她兩口。張嬸不明所以,常跟鄰居抱怨:“我怎么招著這小蹄子了,那眼簡直像母狼眼?!睆垕鹣胱餍┪恼鲁隹跉猓蔁o奈大麻劉是渾蛋一個,真招著他,白挨打。芬玉長得太丑,大麻劉估計也沒什么心待她。
一天早上,芬玉去上班,鎖上門正要將鑰匙放在門梁上。突然來了幾個人,領路的是街道居委會的一個婦女,后面幾個都不認識,有兩個人穿著西服。八十年代初,穿西服的人簡直是鳳毛麟角,太扎眼了。還有一個穿著綠褲子,兩眼炯炯,像是公安人員。
那婦女說道:“芬玉,開開門,有話和你談?!蹦强跉庥行┟钍降摹7矣穹牡刂匦麓蜷_門將幾個人讓到屋里。屋子里一團糟,什么味道都有,地下放著盆,赫然有半盆黃尿,那婦女皺著眉說道:“你這是怎么鬧的,一個姑娘家……”當著這么多人,芬玉有些羞愧了,忙將盆撥到了床下。那婦女又說道:“你家的戶口本拿出來?!狈矣駨娜熳酉氯〕瞿莻€小布包,幾個人湊在那兒翻來翻去地看。張嬸聽到動靜也湊過來,伸著脖子看。那個穿綠褲子的說道:“我們要帶回去看一看?!闭f著,便要裝進公文包里。張嬸湊上來問道:“你們是那兒的?”幾個人一齊望著街道上的婦女,那婦女說道:“區(qū)里派來,有事要核實……”說完便揚長而去。
張嬸咬牙切齒地埋怨芬玉:“你怎么這么傻,誰呀?你就給他們?!狈矣褚灿X不妙,可又說不出什么,委屈地站在哪兒,干脆班也不上了。
天傍黑,馬嬸來了,見她好好地呆在家里?;鹪缇蜏缌耍R嬸問起,芬玉便說了,馬嬸心中忐忑,搞不清怎么回事,但隱隱覺得此事非同尋常。幫芬玉將爐子生著,屋里收拾利落,發(fā)現(xiàn)了床下的半盆尿,半嗔半喝道:“倒了去?!狈矣窆怨缘囟顺鋈サ沽恕qR嬸走了,臨行前告訴芬玉這幾天不用上班了,明日替她請假,在家等信。
芬玉便等。
幾天后學徒工突然來了,告訴芬玉廠長找她,芬玉忙隨著學徒工向廠里趕。學徒工聽說她已好幾天沒上班了,大吃一驚,“啊,非把你開除了不可?!?/p>
領著芬玉到廠長室門口,學徒工便回車間了。芬玉站在廠長室門口,一聲不吭地等著。樓道里的其他屋中不時傳出說話聲,還有人出來進去,獨獨廠長室里靜悄悄的。有人問她找誰,“找廠長?!甭曇舯任米舆€小。那人推開廠長室,只見許多人靜默地坐在那里,那人嚇了跳,忙沖廠長說:“有人找您。”盡量掩飾自己的唐突。
芬玉也看見了一大屋子人,其中竟有街道的那個婦女和上次來過的幾個人。嚇得她魂飛天外,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禍。廠長過來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然后便開會講話般說了起來。芬玉一個字都沒聽見,耳朵里嗡嗡響,她感覺這些人說的什么與她有關,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卻一絲也不明白。
中午有人給她打來了飯,還讓她洗手。那群人則同廠長到外面飯館去吃,她偷偷摸摸地大口吞咽著,從未吃過如此香的飯。下午接著開會,會上有人讀了一封信,信中隱約提到了她,到底怎么回事呢?
傍晚馬嬸被找來了,同廠長談了會,才告訴她,她的父親從美國來信了,給她寄了一大筆錢。因他父親是被打成右派后逃跑去的香港,那時她剛出生,可以說從未見過她父親。領導們開會便是商議這筆錢怎么處理,區(qū)里決定將這筆錢全部交給她。
有些事芬玉永遠不知道,其實她要是坐在哪聽上幾句便能明白。廠里想扣下這筆錢,她父親被打成右派前便在這里工作。街道上也想要,最后區(qū)里來的人提到要遵循統(tǒng)戰(zhàn)政策,才將這錢給了她。
錢并不很多,一共五千美元,還有她父親的一封信。那封信凝聚著她父親的無盡血淚與情感,可惜芬玉未能讀懂,馬嬸也不懂。但意思還明白:讓芬玉媽和她一起去美國找她父親?!懊绹??”芬玉無神的眼睛轉了轉,去美國干什么。
過了幾天街道上的婦女又帶了人來,問她去不去美國。她不停地搖頭,讓她寫信給她父親,她提著筆不知如何。最后,這里的人教她一字字地寫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芬玉的媽媽已死,芬玉只剩了自己,祖國大陸開放政策,歡迎她父親回來等等。
消息一下傳開,胡同里的人都知道芬玉有一大筆外匯。芬玉一出門口,所有遇到的人都艷羨地瞅著她,認識的人都春風盎然地同她打招呼。芬玉也開始有了朋友,其中一個是廠里的鍋爐工,家里也有海外關系,每月給他家寄些外匯券。鍋爐工自己買了輛摩托,常帶著芬玉去兜風,帶她去換匯販子那,看他們是怎么樣換外匯的。
五
芬玉有了錢,但生活一如既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令人欽羨的地方,表情仍是漠然、木訥。父親大概是收到了回信,又給她寄了幾次錢,她從未取過,那本存折,她甚至都未細細地讀過。廠里每月發(fā)給她工資,而工作她愛干不干。馬嬸則又帶了一個幫手,仍舊打掃衛(wèi)生。芬玉每天去工廠,不是去干活,而是去食堂吃飯。食堂的人照顧她,每次都給她打好菜,但飯票卻不多要,而她則自己坐在食堂旁若無人地吃著,伸著細細的脖子,將菜吃干凈。
那個鍋爐工,早就不干了,辭職下海了。有人給芬玉出主意,讓她也辭職自己干買賣,芬玉問過馬嬸,馬嬸說道:“辭什么職,你不愛來就甭來,又沒人管你?!狈矣襁€真就不去上班了,每月按時去取工資,或是馬嬸替她取。架不住眾人的攛掇,芬玉還真開了一家飯館,那飯館是別人開的,做不下去了,讓給了她。
芬玉哪里當過老板,一個飯館給她,簡直比一個國家還難弄。沒幾天飯館就亂七八糟得讓人下不去腳,好容易來個吃飯的不是沒這就是沒那。幸好大麻劉知道了,顛顛地趕來,重新給她盤灶,把廚房收拾個徹底。去人市拉來了一個山西師傅,兩個河南女人,將以前的跑堂轟走了,這才開起了山西風味刀削面館,生意漸漸走上正道。大麻劉也不虧。除了向她要了幾百元的跑腿費,還常常約那兩個河南女人睡覺,兩個河南女人,一個豐滿些,已有四十歲了,長得白凈,大麻劉偏愛她一些。另一個有些黃瘦,個子矮些,大麻劉不怎么約她。后來兩個女人打了起來,小個子的將另一個抓得稀爛,飯館也砸個稀爛,悻悻地走了,行李、工錢全不要了。大麻劉惹了這么個塌天大禍,便再也不敢來了,帶著大個的河南女人跑到南城郊外,租了間農(nóng)房過日子去了。山西大師傅只好將自己的妹子叫來跑堂。芬玉則負責買菜、擇菜、打雜等一系列活計,包括擦門窗。
芬玉干飯館一年多,賠了不少房錢,每月流水除了給兄妹倆開支,再無剩余。鄰居們都說她讓人算計了,可她每日記賬,未見到錢上有什么虧空。
張嬸病倒了,是她的女兒小菱來飯館告訴芬玉的,她也想在芬玉的館子里干活。小菱長得可算是青春靚麗的那種,窈窕的身材,圓圓的臉,嘴皮子能說會道,從小芬玉便崇拜她。盡管她比芬玉還小些,但追她的男生一串串兒的,她則像驕傲的公主。芬玉在她面前常自慚形穢,像只丑鴨子般蹲在泥地上。自從芬玉父親來信,小菱哭了幾十場,埋怨她媽沒有這么有錢的爹。張嬸心中這愧呀,心想我一個臭婊子,認識有錢的男人是不少,可那都是嫖妓的,指著給你當?shù)?,你爹還不知是誰哩。有好一陣小菱不搭理芬玉,這回不知怎的,主動上門了。
芬玉巴不得小菱來,聽小菱的小嘴吧吧的,盡說內(nèi)行話,心中歡喜異常,樂得又是打嗝又是吐口水,小菱一把將她推開,“去去,一邊樂去。”拿眼使勁白她。
果然,不久飯館便開始盈利了。小菱每天吆三喝四的,未見她費人力,吃飯的人越發(fā)多了。小菱又雇了個大廚,專炒家常菜。山西師傅則降為二廚,人多時還常常幫著配菜。芬玉也忙了起來,每天除了從小菱那兒領錢買菜之外,還得擇菜、配菜,忙得不亦樂乎。午飯忙過后,小菱常陪著流連不走的客人喝喝茶,芬玉則在廚房坐在馬扎上休息。
買賣見好,小菱作主將飯館旁的廂房也租了過來。那本來就有個門,現(xiàn)在打通了,改成了休息室。小菱晚上也不回家陪她媽了,常常住在那兒,有時芬玉也住那兒。盡管換了小菱幾多白眼,但她毫不在意。每到月頭上,小菱向芬玉報報賬,賺了多少錢,報完了也不交錢,像飯館就是她的。芬玉想過將錢拿過來,但一來拿過錢來沒什么用,二來錢放在她那兒不一樣么。到年底,該交房錢了,小菱說她手里的錢想將飯館裝修一下,房錢還是芬玉先墊上,芬玉只好到銀行取錢,小菱也跟了去。讓她不取人民幣直接取美元,芬玉取了二千美元。小菱看著存折上的美元大數(shù),直咽口水,就像芬玉垂涎她的美貌一樣,她也垂涎著她的美元。
小菱不知從那兒找來的人,每天晚上開始裝修飯館,白天則照常營業(yè)。那些工人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來幫忙,干完活一起喝通酒,拿幾盒煙便走了。材料有不少是他們從廠子里“順”來的。小菱則在他們中間如穿花蝴蝶般,飛來飛去,或拋個媚眼,或粉面佯嗔,將那群人支得團團亂轉。
有個小伙子是小菱的男朋友,姓白,人長得極白凈。常常收工后住下不走,芬玉一見到他便心口發(fā)堵,常跑進里屋,自己捶胸。她從未見過這么標致的小伙,每天見到他,看他兩眼,便心中大大地滿足了。常常假裝無意地與小伙挨挨擦擦,身上的血便一下?lián)淼搅诵乜?,臉上也常常泛起暗紅。小伙子則像未發(fā)覺芬玉的存在,每日里刻意地與小菱周旋。
六
一天半夜,芬玉離開飯館回家,發(fā)現(xiàn)放在門梁上的鑰匙不見了,只好回飯館。大廚出去了,山西兄妹早就自己租了房,店堂里空無一人。芬玉便去廂房,正要進門,忽聽得房中有動靜,便悄悄向里張望。房門沒關,只掛了條布簾子,芬玉向里一看,只見小白一絲不掛,趴在同樣一絲不掛的小菱身上,屁股一撅一撅的。芬玉全身的血一下子凝住了,女人的本性似乎使她明白了,他們在干那事。小菱痛快地呻吟著,小白呼呼地喘著粗氣。小菱的聲音越來越高,小白有些慌亂地向門口直看,接著小白從小菱身上爬起挺著濕漉漉的“那話兒”向門口走來,芬玉有心躲開,但那眼睛緊緊盯著小白“那話兒”,半步也挪不動,小白“砰”地將門關上,回到床上繼續(xù)美事兒去了。
芬玉站在那兒,頭皮發(fā),渾身上下一會酸一會癢,胸中一團熱氣像要將身體炸碎。也不知多久,店門一響,大廚回來了。他一抬頭見到芬玉直挺挺地站在那,嚇了一大跳,剛要打招呼,芬玉則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大廚推開廂房門,見到小白正趴在小菱的胸前吃奶,忙關上門,搭桌子睡覺去了。心中暗暗好笑,定是丑處女見到了活“毛片兒”。
芬玉像鬼一樣在街上游蕩了一夜。
任夜風吹拂著她,她真希望風再涼一些,像冰水一樣,從頭到腳將她澆透。她大口喘息著,讓風變得再涼一些吸入體內(nèi)。她站到立交橋頭上,讓風撲擊著身體,有時也竟希望風變成根“棒子”吹入她的體內(nèi)。她舔舔嘴唇,干裂得有些麻木。抬起頭向天上吐唾沫,無論怎樣做都無法令她冷靜下來。整整地游蕩了一夜,天朦朦亮時,她來到菜蔬批發(fā)市場,早到的農(nóng)民開始卸車了。
她胡亂地買了些菜,賣菜的不是平常的熟人,未給她什么照顧,她也未講什么價錢,拎著菜便回了飯館。
大廚睡得正熟,忽聽店門“哐哐”地亂響。起來一看,芬玉提著菜來了?!疤炷?這才幾點?”大廚心中嘀咕道,再看芬玉的臉色,跟她手里拎著的菜差不多,又蔫又黃,眼皮重重地耷拉著。大廚心知不善,忙不迭地起來收拾。
芬玉過來收拾桌椅,叮里哐啷地弄個山響。廂房里的二人也驚醒了,小白從后院門悄悄溜走了。
小菱從廂房出來,見到芬玉坐在店門口櫥窗邊。早晨的陽光射在她的臉上又映到玻璃上,一張經(jīng)過橘色陽光提煉的臉,猛看上去像貼在窗上的一片菜葉。小菱心知有什么事不對,但也不敢問,假裝著忙這忙那,不時瞅瞅芬玉的臉色??熘形鐣r,終于上人了,小菱偷偷松了口氣,開始搭訕著招待客人,芬玉則貓進廚房擇菜去了。一天還算安定。
可到了晚上,芬玉又開始發(fā)脾氣。等客人走光之后,她開始摔東西,掀桌子。大廚和山西兄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一旁瞅著。小菱則事不關己,跑到廂房化妝去了。就聽芬玉喊道:“不干了,散伙,結賬?!泵嫔n白,兩腮上淤著紅暈。小菱嘟嚷道:“誰招著你了?”嘴里說著還是走到柜臺前,做出結賬的樣子。屋里一片寧靜,窗外的野貓也湊趣地叫著。
小菱在柜臺前比劃了一會兒,便進屋穿上衣服背起包說道:“賬本在家里,明天拿來?!闭f完便走了。山西兄妹也說:“老板那我們也先去睡了?!币擦镒吡?,大廚則默默地碼好桌子,搭成床鋪,一副就要安歇的樣子,芬玉無奈只得悻悻地回家。
小菱回到家,見到她媽媽張嬸,坐在床上正喘氣。腳上圍著被子,見到她回來,問道:“怎么想起回來了?”用眼睛白著她。小菱沉默不語,過了半響才說起芬玉發(fā)脾氣的事。張嬸笑起來,肺里充滿了鑼音,說道:“你聽聽,你聽聽?!毙×獠恢屗犑裁矗瑥垕鹩值溃骸澳銢]聽見外面的貓在叫嗎?那是鬧貓哪,許你鬧…咳咳?!毙×庖幌伦铀泼靼琢耸裁矗肫鹪绯恳姷酱髲N時他臉上詭秘的笑容。
小菱一連十幾天都沒露面,只托人捎話給芬玉說她媽病了,一時來不了,讓她先支應著。好在小白這兩天沒事總過來幫忙,芬玉的臉色緩和多了。后來伙計們發(fā)現(xiàn),只要小白在,芬玉一天都是笑瞇瞇的。只要小白不在,芬玉的臉則陰沉沉的。大廚看透其中竅要,一見到小白來,總是殷勤地招呼,上煙沏茶,或炒一兩個拿手的菜,反正也不是自己掏錢,樂得混個順。
小白也樂得享受,每日里除了連吃帶拿,還常跟芬玉借錢。芬玉巴不得似的,拚命應承,只要小白高興,她什么都愿意。
這天小白張口跟她借美元,說借1000元,給家里買直角彩電,芬玉那被上眼皮蓋住的半個眼球突然轉了轉,福至心靈,點頭答應了。說道:“明天一早我和你去銀行取,一大早就去?!毖劬χ兴埔惨俺龌鸬囟⒅“?,小白低著頭哼哼地說道:“那今我和大廚擠一晚吧?!狈矣竦哪樁褲M了笑,口水也流下來了,恨不得上去摟住小白親上幾口,但礙著人多,趔趄著回到廂房。
廂房桌上有小菱留下的些許化妝品,還有一個小鏡子,芬玉便伊哦呀地口中哼著,化起妝來。
天終于黑了,人漸漸走光了。山西兄妹收拾完了也都走了,大廚則搭好桌子,鋪好被褥,卻對小白說要去找朋友,只剩下小白紅著臉坐在桌旁。
芬玉張望著沒人了,便叫小白進屋說話。小白咬了半天牙,進了屋,坐在床上。桌前還有一個凳子,芬玉坐著。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沒幾句,芬玉便涎著臉湊到小白跟前,嚇了小白一跳,那張臉畫得黑一塊、白一塊、紅一塊的。芬玉挨挨擦擦,越坐越近。小白漸漸覺得身體靠在了一堆木柴上,一股咸臭味從那排參差的黃牙后噴出來,使人欲嘔。小白扭面糖似的扭著身子,口中姐姐的亂叫,想慢慢地掙出來。但芬玉的雙臂已纏上他的腰,兩腿也夾住了他的腿,尖尖的鼻子在他的腮下額上蹭著。小白覺得她越來越使勁,想不到這個干瘦的身體竟有這么大的力氣,嘴里呼呼地喘著氣,鼻涕口水沾了小白一臉一身。突然芬玉“呃”地一聲,力量松了下來,小白覺腿上被夾的地方熱烘烘的,這才知道芬玉是丟了身了。芬玉昏昏欲睡地靠在小白身上,小白則慢慢將她放倒在床上,低聲說我出去一趟就回來,但被芬玉抓住了手,往她的胸口上放。哪有什么乳房呀,全是肋條。小白說著就回來,掙脫出手溜了出去。
芬玉第二天早晨被凍醒,睜眼一看自己和衣睡在廂房,這才想起昨晚的事,忙出門找小白。一看大廚和小白睡在桌子上,小白只鋪了條白單子,夾著個枕頭皮算是被子。芬玉還真有些心疼,想著同他一起睡在廂房他怎么跑出來了,便要叫醒他到房里睡。抬頭見小白褲襠里鼓鼓的,想起了那天晚上見到的那話兒,悄悄伸手想去摸一把,小白卻在這時翻了身,朝里睡,芬玉擦擦鼻尖上的冷汗,悄然出去買菜。
買菜回來,大廚已經(jīng)起來了,山西兄妹也來了。小白則鉆到廂房里接著睡,芬玉進了廂房,看看無人,悄悄上去在小白的臉蛋上親了幾口,將剛取出的一千美元放到小白的手上,還將留在小白臉上的口水抹去,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小白忙將美元塞到褲袋里接著睡去。
七
兩個月過去了,小菱一直沒來。小白說他去看過,她媽喘不上氣來,快死了。芬玉能常見到小白,將小菱的模樣都忘了。小菱不在,客人又不多了,還常常鬧事,或不付錢,或砸東西。芬玉大氣也不敢出,只得由大廚出面圓場,自己則躲進廚房擇菜。
有一回,一個客人嫌菜不好,吵著要見老板。將山西兄妹問急了,只好指指廚房。那人撩簾進來,沒見到老板,只見到大廚在炒菜,一個小工蹲在地上擇菜,便踢了小工的屁股一腳問道:“你們老板呢?”小工就是芬玉,直到被踢她才站起來說道:“我就是?!蹦侨艘汇叮话褜⑺境鰪N房,問山西兄妹:“她是你們的老板?”兄妹趕緊點頭。飯館里的人,一下子哄笑起來,芬玉不明所以,又羞又愧地站在當?shù)亍4髲N騰出手,跑過來說道:“她是老板,但平常不在,有什么事您沖我說。”那人問道:“那個小姐呢?她不是老板呀?”大廚道:“不是,那是親戚來幫忙的。”那人又道:“說好給我打折,可他們——”他一指山西兄妹,大廚忙道:“好說,好說,都是熟客?!?/p>
芬玉感覺到自己一個人實在應付不來,便去小菱家找她。誰知喊了半天,卻沒人答應,門也未鎖,進屋一看,張嬸躺在床上急一陣緩一陣地喘氣。嘴唇翻著,齙牙全都露了出來,她翻眼瞅見芬玉,便指著桌上的水缸子。芬玉卻耷拉著眼皮,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她還在記恨她,要不是她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往她媽尸身上推,她自己也會撲上去的。她在自家門前坐了半晌,見到來了一個街道上的大媽,提著暖壺,進了張嬸的屋子。過了好大一會才出來,芬玉迎上去問:“她家小菱呢?”那大媽咧咧嘴說:“這不是東西的,走了好幾天也不回來,這孩子是白眼狼……”嘴里說著,也不想與芬玉多搭訕,忙不迭地走了。
一連等了幾個晚上,小菱都未回來,倒是小白來找芬玉說店里有事。芬玉見到小白,緊繃的臉又堆了下來,幾乎忘了為什么等小菱。她想同小白在胡同里肩并肩地走一走,但小白卻是騎車來的,騎上車“嗖”地一下便沒了影。
原來是房東要收房錢,芬玉手里人民幣不夠,只好說讓房東等等。房東也好說話,站起身便走,最后說了句:“等幾天也行,實在不夠美元也行。”
小白從屋里鉆出來,湊到芬玉的耳邊說:“千萬別給美元,聽說南方美元已漲到七塊多了,這邊牌價才五塊多,差海了?!狈矣裥廊宦犞?,她幾乎沒聽清小白說什么,只覺得他嘴里的氣流暖暖的,香香的,心里熱烘烘的,她連連點頭,相信只有小白才能說出這樣的體己話來。
房東倒真的不催房錢,但這兩天總是到前面來溜達。也不說什么,只是瞎踅摸,鬧得芬玉心里直發(fā)毛。
她知道房租是不能拖欠的,便拉著小白問她能不能高價換些美元,小白說道:“現(xiàn)在南方美元還在漲,可能快突破八塊了,最好再等等。”
第二天中午,小白興沖沖來了,告訴芬玉有一個南方人,要收美元,8比1多少都要。問芬玉換不換,芬玉大致一算覺得很值,當初她爸寄美元時,才值三元多。可中午人多她出不去,讓小白等到下午。小白卻道:“人家下午的飛機,你要不換人家就走了,這還是我一出租哥們下午訂車去飛機場才知道的呢。”芬玉只好洗了手,拿上存折陪小白去銀行。
中行的人還挺多,排了半天才排到。存折上只有五千美元,芬玉全取了出來,交給小白讓他去賓館找那人去換,自己則匆匆趕回了飯館。見房東又在店里坐著,便告訴他一會小白便拿錢給他,“小白?”房東睜圓了眼睛,“好,好?!庇只貜土嗽瓚B(tài),芬玉隱隱看出房東的神色不大對,又說不出什么。她這兩年在飯館里混也多少懂了些社會上的事,心中不大自在起來,果然到天黑小白也沒來。第二天,小白仍不見蹤影,到小白家去找,那一片開始拆遷,小白家早搬走了。
這時小白和小菱早已上了1次火車,正趕往深圳。小白揣著芬玉的幾千美金,小菱則揣著芬玉的一萬多元錢。
芬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到房東屋里跟他說事情的原委。那房東唉唉地跟著嘆氣,房東的媽,湊過來說:“我早看小白那小子不咋樣,一天到晚腳不踮地,兩眼冒光,小菱比小白好點,可她那媽,唉,能教出什么好孩子來?!?/p>
芬玉跑到小菱家,張嬸喘得更厲害。見到芬玉,便拍床沿讓她坐,芬玉也不坐,傴僂著細瘦的身子,站在門邊,只問小菱呢?張嬸只好費力地爬起來,從枕下拿出一個紙包,示意芬玉接過去。芬玉拿過來打開一看是二千元錢,張嬸邊喘邊說地告訴她,小菱走了,臨走放下這二千元錢,讓自己治病。她知道這是女兒坑芬玉的錢,現(xiàn)在拿來給她,大致說完便又撲到枕上大喘起氣來。
芬玉全明白了,大概是這兩個人合伙坑了她。她感到有些委屈,但更多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又無奈又不知所措。她走進黑夜里,讓四周的黑暗包圍起她,讓她也溶進這黑夜。
回到飯館,大廚同山西兄妹正在同房東吵架,見芬玉回來,便不吵了。房東一努嘴,說道:“炒包不干了,等你發(fā)工資呢?!狈矣駨陌锶〕隽硕гX,數(shù)來數(shù)去不知該給他們多少。房東說道:“大廚一千,兄妹一千,就算了吧,她也讓人坑了。”滿臉的惋惜。大廚也只好如此,接過芬玉手里的錢,便打包走了。山西兄妹拿過錢也走了,臨走時還謝謝芬玉的關照。芬玉想送送她們,但腳卻不動地,還是房東送他們到門口。
房東開始收拾店內(nèi),將桌椅堆到一角。芬玉囁囁地說道:“那明天……”房東打斷她的話,“什么明天,你先歇歇吧,明天還干什么呀干?!狈矣窈吡艘宦曈终f:“那這東西……”這些家什是五千元從先前店主手里躉來的,那店主還曾告訴過芬玉,什么時候不干了,這堆家什還能原價躉出去。房東點點頭,說道:“你先找錢去,找來錢這東西還是你的,你還接著開?!狈矣裨贌o話了,慢慢挪著走出了飯館。
夜色格外地黑,只有到了有路燈的地方,才能見到樹影在墻上晃。每過一盞路燈,芬玉便瞧見自己的影子撲上來又退回去。她偶爾也注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出尖尖的頭和掛在耳后的兩根辮子。她湊到墻跟前,將側影映在墻上,斜著眼去看,能看出尖尖的鼻子。伸伸舌頭,馬上見到鼻子底下多一小塊,加上尖尖的下頦,像個長著胡子的老頭的側像。擠眉弄眼、咧嘴,影子上則一絲也看不到。她獨自走著,有路燈有墻的地方,她便過去看影兒。身材實在不能恭維,便是真身也像是墻上走了形的影子,更不用說影子了。她有時不死心,掐住腰身去照,卻見下半身含混一堆。
這樣挨過了幾條街,她來到了家里。屋里一團冷清,無聲無息,她里外屋地轉了幾遭,一絲活氣也沒有。煤氣灶上半盆發(fā)黃的面湯,和桌子上發(fā)黑的污跡。她漫無目的地亂翻,明知道翻不著什么能吃的,但她還是亂翻一氣。最后翻出了她媽媽留給她的那個小布包,里面的東西幾乎全沒用了,糧本、副食本。只有戶口本還有用,里面薄薄的只有一頁,還有幾張像片,她見到了她媽媽,平靜而毫無表情地坐在一個男子身邊。那男子可能便是她的父親,兩人的目光都是毫無表情地看著她,她也毫無表情地回視著。
芬玉對她媽媽幾乎毫無母女感情可言。媽媽對她純粹是個局外人,從沒有真正走進過她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沒有任何人,只有她自己。媽媽對于她來說就像個陪伴,現(xiàn)在她看著像片,仍是如此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那個旁邊的男人對她更是無關緊要,可能就是他給她寄來的美元?!耙窃偌囊恍┰摱嗪??!彼肓艘幌?,最少可以將飯館再做下去,可是小白,她又想起了小白,小白總是躲著自己。她長長地噓了口氣,將一些口水噓到了像片上,夜深生寒,她將腳踹進被窩歪著身子睡著了。
芬玉在家里一連囚了幾天,每天除了上街買幾個燒餅,便再也不出門。她厭惡鄰居們看她的那種眼光,那種憐憫、審視的目光,令她覺得周身不舒服。那種目光只有對那些病貓、病狗才顯現(xiàn)出來的,那些閑著無事,過剩的憐憫,任意發(fā)泄出來。她早就意識到自己的丑陋,但那不是她的錯。
天又冷了,大麻劉來過兩次,看看芬玉無甚事便走了。芬玉總聽見鄰居們故意高聲地同大麻劉打招呼“來看芬玉吧?好照顧她,沒爹沒娘的…”大麻劉則總是硬著頭皮寒暄幾句,狼狽而去。原來,那個河南女人的男人找了來,將大麻劉狠揍了一頓,將他的積蓄搜個精光后,帶著女人走了。大麻劉回到胡同里,整天低個頭,一副無顏見人的樣子。他聽說了芬玉的事,知道她讓人給騙了,但他心里明白,這是早晚的事,這丫頭,虧了長得丑,要不早就讓人給賣了,他心里這么想。他常來看芬玉是因為他心里覺得愧得慌。自從那日張嬸跟他說芬玉的事后,他總覺得像是有人在給他提親“總不能對不起人家?!彼`止具@句話,大麻劉根本瞧不上芬玉,他是從女人堆里滾出來的,他看女人猶如欣賞美味,味道如何他看一眼便知,芬玉不發(fā)身是因為她的下邊被堵住了,經(jīng)水不流。正如張嬸說的,通一通便好了,但大麻劉知道通好了也不是什么美味,沒來由再讓她給訛上。
這幾日他從背影相了相芬玉,發(fā)現(xiàn)她已有了發(fā)身的跡象。
原來那日芬玉抱住小白,兩腿拼命用力,只覺得小腹中有什么東西左沖右突,后來,還真擠出了少許陰精。過得幾日,瀝瀝啦啦地還見了紅,身體也一天天壯健起來,有時乜著眼看人,迷離的目光竟也流出些醉人的意味。這時若有內(nèi)行的中醫(yī)在旁,開幾味藥,芬玉便一下發(fā)透了。即便這樣,芬玉的身體也在悄悄地起變化。她也開始關注起大麻劉來。從他的腳步聲,咳嗽聲,她都能獲得一些快意。鄰居們是決不會放過這些微妙的變化的,見到大麻劉便揶揄幾句,嘲笑的目光放大著心中的敏銳。這時輪到大麻劉犯傻了,他依舊嘿嘿地笑,心里卻聞出氣味不對了。
果然,這天生爐子,就著滿屋子的煙,芬玉咳一聲后,說:“劉大叔,要不我嫁給你吧?!贝舐閯⒑俸傩陕暎瑓s笑不出。他知道芬玉不是開玩笑?!跋龟⒊兜彼饺轮?,臊得臉直發(fā)燒,一頭從濃煙中鉆出來,站在院子里看煙囪冒出的濃煙“扯淡,他媽的……”他小聲罵著。
2001.12.17
作者簡介:
安迪,男,1960年出生于北京。北京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此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