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獨門的庭院,南西北共有八間瓦房,庭院寬敞廓落,中間栽種了幾株石榴樹,石榴樹下架著幾個青瓦魚缸。
每年五月,院子里開滿了火紅的石榴花,如滿天朝霞一般燦爛美麗,到了中秋的時候,樹上掛滿了沉甸甸的碩大的石榴,在微微秋風中輕輕搖擺,誘人垂涎欲滴。
今年,石榴樹上的石榴同往年一樣墜滿枝頭,這是一年中最美的季節(jié),收獲的時節(jié),團圓的佳節(jié)。明日便是中秋。
然而每到這個時候卻是他最傷感、寂寞與無奈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深深庭院的主人——唐景云。
今天景云又想起了她,同為今天——中秋前日,是她的生日,她喜歡這個深深庭院,她喜歡秋天里熟透了的石榴,她更喜歡景云,是她的出現給唐景云的生活留下了一段終生難以磨滅的回憶。
唐景云斜靠在窗欞一側冰涼的竹椅上,點燃一支香煙吮吸起來,煙霧飄飄渺渺彌散在屋中。他銜著香煙的中指和食指已經被熏得油黃油黃,很久沒有刮過的臉頰上長出了參差零亂的胡須,他的鬢邊夾雜著許多白發(fā),深陷的眼窩中的眼睛正黯淡地凝望著窗外。誰也不會相信,他才39歲。
夕陽西斜,該是燒火、煮飯的時候了,此時景云沒有這個心情,他拿起一封封曾經不知看過多少遍已經有點發(fā)黃略帶褶皺的信件,又一次翻看起來……
景云:
聽說下個月你要去廣州看什么“五羊杯”,我不懂下棋的事情,我也從來沒有去過廣州,但是我想現在已經是冬天了,那里也不會很暖和,我為你織了一件毛衣,走時千萬別忘記帶上。
……
穎
1985.12.18
景云:
你說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件貴重的禮物,千萬別為我花那么多錢,我喜歡你家院子里甜甜的石榴……
就這么說定了,甜哥哥——糖(唐)不是甜的嗎?
穎
1987.9.26
二
望著舊日纏綿書信,唐景云黯然神傷,不禁思緒萬千……
景云是唐家惟一的男孩,又加上父母長期在外地工作,所以祖父母對他寵愛有加。從少年時,景云開始執(zhí)迷于棋藝,除此也別無它好。90年代的第一個明媚春天,景云和 穎結婚了,不光是景云,就連祖父母和父母也非常喜歡這個溫柔、含蓄的姑娘。
穎是個很會持家的人,她不像大多數的女人那樣把商場當做自己的半個家,平時她除了整理家務就是守著那幾株石榴,等待著開花結果,后來,她又置了幾個魚缸,養(yǎng)起一群五顏六色的金魚,為這個深深庭院增添了無限生機,這一切只因為她對新生活充滿了希望。
所以景云常常自詡:妻和棋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收獲和愛戀!
棋迷永遠是棋迷,只因為他們愛棋、戀棋、嗜棋,不然又怎配得上這一個“迷”字?但是下棋如同做任何事情一樣,應有個度來衡量限量,退一步在情理之中,進一步則有越軌之嫌,景云即是后者。
家有賢妻勞作,弈棋就成為景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每日里他就是在棋攤、單位和家這三點一線之間度過的。為了下棋,他有時候常常忘記上班工作的時間,或者索性大過棋癮,不去上班工作,事后再捏個瞎話,補上一張生病的假條好歹搪塞過去。在紡織廠里,景云的病盡人皆知,每每他“生病”未到,大家都明白是他的“棋蟲子”又犯了癮,不然,如此一個正值壯年的北方漢子何以會成為百病纏身的“瓜簍秧子”?
多少個日暮的黃昏, 穎一如既往地精心煮好可口但不豐盛的飯菜,殷切地等候著景云的歸來,飯菜熱了又涼,涼了再熱,可是無論如何,不到深夜的時候,景云是不會回來的,只留下 穎一人孤獨地承受著黑夜的寂寞。
每次深夜歸來,景云的臉上總是掛著歉疚的并不自然的笑,進門之后的第一句話都是,“又回來晚了,不好意思,下回一定注意。嘿嘿!嘿嘿!”然后一邊狼吞虎咽地大嚼飯菜,一邊仍喋喋不休地做著檢討。其實他的心中最已經忐忑不安,他擔心妻真的雷霆迸發(fā)。原本想大發(fā)脾氣的 穎看回家后可憐巴巴的景云,當真心有不忍,于是強忍著怒火,這一切便在一次次嗔怨責備與一回回道歉保證之后落幕了。
有道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可是景云的屁股一旦坐到棋桌旁的凳子上,那么什么事情都會被拋到九霄云外了,那一回回的口頭保證早不知道丟在哪個旮旯里,找不著了。
面對著景云的死不悔改,要把牢底坐穿的陣勢,這回 穎真的怒了,反攻的號角已然吹響,棋局上炮馬爭雄的亂戰(zhàn)深入了生活,渲染已久的“內戰(zhàn)”終于爆發(fā)了,叫喊,咆哮……
三
石榴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景云的爺爺奶奶已經不在了,太陽依舊升起落下,日子照樣機械地重復。
曾幾何時,“下崗”一詞成為神州大地上最新,也是運用率最高的詞匯,令萬千民眾不勝惶恐。紡織業(yè)適逢一片蕭條,于是景云隨大隊人馬“享受”了一把下崗的滋味,面對著勞作多年的紡織廠,怎能沒有絲毫眷戀?面對著失業(yè),毫無經濟來源的窘況,怎能沒有一腔怒火?景云心中不服,無比氣憤地去找頭頭理論,頭頭就是頭頭,非常情況下說出話真有“一劍封喉”的分量,他只是冷冷地甩給景云一句話:“如果我開的是棋院,我保證你一輩子不會下崗,可惜我不是?!?/p>
失業(yè)了,沒有收入了,好在景云是個好命的人,爺爺奶奶去世前把房子留給了他,這年頭房子也是錢啊!于是景云把八間瓦房中的六間租了出去,雖然院子里多了點嘈雜少了絲清靜,可收入的租金反而比工作時的薪水多了兩倍。
穎本以為無事可做的景云會從此多一點家的責任,給她一片家的幸福、溫馨,為她排解一天工作的單調、乏味和疲勞,讓她在這塊寧靜的港灣甜美憩息。可誰知現在的景云收入多了,時間有的是了,下起棋來更方便了,填掩內戰(zhàn)的口頭保證也化為烏有,回答 穎卻是:“我要是吃喝嫖賭,你不是照樣不知道嗎?”所以景云帶給她的只是一場曠日延綿的持久戰(zhàn)和傷心失望,哀哉!
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穎有喜了,她渴望著做媽媽,也更渴望著這個新生命的孕育能成為家庭新的轉機的開始。
這是個讓棋迷充滿誘惑的冬天,1993年12月第十四屆“五羊杯”即將開賽,胡榮華、柳大華、李來群、呂欽、徐天紅、趙國榮、許銀川這七位中國棋壇上當世的頂尖高手將齊聚羊城鏖兵,這是“五羊杯”十四年來參賽人數最多,獎金最高的一屆(本文僅限前十四屆),堪稱一大盛會。
七年前,景云在廣州親領國手風采,令其久難忘懷,而今哪里還抵擋得住這個巨大的誘惑?遂暗定決心再下羊城觀戰(zhàn),在懷孕不久的 穎苦苦的勸阻下,隨著汽笛聲起,景云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南下的漫漫長途。
羊城觀戰(zhàn)期間,景云日日醉情于國手們的精湛技藝,而在白天閑暇的時間則駐足于中山四路一林姓老者的街邊棋桌旁,羊城棋客的棋藝水平的確不低,這老林在棋理上還當真有一番建樹。此二人雖萍水相逢,卻也脾胃相合,緣分相投,每每戰(zhàn)勝景云,老林總是給他講出此局戰(zhàn)理戰(zhàn)略的得失所在。
象棋的某些道理本如一張窗紙,一點即破,混沌朦朧的感覺隨之消減,景云本是街巷中的大路棋手,聽及老林言論頗覺回味無窮,自然樂于傾聽,以至“五羊杯”閉幕后,依舊日日泡在老林的棋桌前。
當景云推開自家房門的時候已是半月之后,等待著風塵未洗的景云的是 穎陰沉的臉色……
四
南粵一行,讓景云獲益匪淺,但自覺仍需不懈努力,于是又常常竄到“弈天棋社”同“馬大棒槌”放手搏殺,欲借彩盤之局歷練一番。若說這彩盤棋局卻有一定歷練之處,二人每每殺得地暗天昏,忘卻了光陰早晚,景云還是把家當成旅館。
日子一天天地延續(xù),一個陰暗的清晨。
穎推醒了睡夢中的景云:“公司明天一早要發(fā)貨,我們今晚加班到很晚,你晚上12點來接我?!?/p>
“行,我知道了。”被窩里的景云懶洋洋地回答。
“你千萬別忘記了!” 穎再三叮嚀:“天這么晚,我行動又不方便?!?/p>
陰暗的天氣一直持續(xù)到傍晚,距等待妻下班的時間尚早,景云實在難耐寂寞,又去找“馬大棒槌”過招,棋局上狼煙再卷。
自羊城歸來,景云對棋藝的沉迷已是如醉如癡,難以自拔,忘情猶勝從前,此時棋藝的魅力正宛如綻放的曼陀羅(有毒),早已深深種植在他的心中,隨著血管里奔流放縱的血液涌遍全身,麻痹了所有的神經。
風兒來了,帶著夜的陰涼,風兒大了,夾雜著泥土的腥味兒,水的潮氣,拍打著窗扇,緊隨其后的是滂沱的大雨,席卷著整個夜幕中的城市。
而這個城市中沒有被這場大雨刺激到的似乎就只有景云和“馬大棒槌”二人,時間滴答滴答地流逝,早已經過了子夜時分,酣戰(zhàn)仍在繼續(xù)。
夜雨中, 穎弱小的身影在不停地搖曳……
當景云瘋狂踉嗆地闖進醫(yī)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一切都恢復了平靜,臉色刷白的 穎神情呆滯地臥在病床上默默無語,眼里噙著盈盈的淚水,更讓人無比惋惜的是在昨夜那場滂沱暴雨中,那個孕育已久的小生命從此永遠地消失了。
結合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但分離卻是一種徹底的醒悟,任憑景云百般懺悔,跪地盟誓, 穎還是鐵定決心做一回真心醒悟的人,因為景云從沒有一次真正的收斂,她對景云已經失去了最后一絲幻想。
婚姻是一道誘惑的圍城,若想闖進去,起碼要擁有家庭的責任,不然就會付出冒險的代價。平靜無奈的分手, 穎留給景云一段刻骨銘心的話:你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但你算得上一個善良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來心中最大的浪漫就是與你平凡幸福的長相廝守。我對你沒有任何苛求,我只想讓你給我一種家的感覺和依靠,只可惜,你嗜棋如命,從來沒有家的責任,你讓我對你失去了這惟一的希望。
一段凡人的故事在凡人的狂野中平凡地結束了,我們不知道這段平凡故事的最終延續(xù)將又是如何?也不知道悠悠凡塵中還有多少景云?
天地本不全,又何況你我,人生取舍間究竟又該何去何從?唉!
五
月兒悄悄爬上了石榴枝頭,月華如水,月色撩人,好美的中秋前夜。
月光透過紗窗寧靜地灑在彌漫著煙草味兒的屋中,茶幾上的濃茶早已冰涼,煙缸里塞著滿滿的煙蒂,地上堆著一個個掛滿塵土的空酒瓶。一陣晚風襲來,帶著秋的涼意,穿過紗窗,將厚厚的信吹得散落一地,將桌上棋書的書頁吹得嘩嘩卷起。院子里不知是誰家傳來了京劇《山門》中魯智深的一段唱腔:赤條條一人來去無牽掛……
此時,景云靠在竹椅上睡著了,眼角上還掛著一滴男人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