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臨近,魚的末日也來臨了。干部居林生的家似乎變成了一口魚塘,那么多的魚都游到他家里去了。
魚和送魚的人在香椿樹街127號門口來來往往。有的魚很威風,是從紅旗牌小轎車上下來的,有的魚坐著面包車、卡車、拖拉機來,也有的魚被人隨便掛在自行車車把上,很委曲地晃蕩著來到了居林生家的天井。居家的天井里蕩漾著魚類特有的甜蜜的腥氣,幾乎都是5斤以上的大魚,都是居林生收到的年貨。
不知是從哪個部門哪個區(qū)域開始的,魚流行起來了。本地人將魚作為最吉祥最時髦的禮物,年年有魚意味著年年有余。
一到過年,居家賓客盈門,也就有機會看見我們街上最大的干部居林生了。尤其是傍晚時分,居林生夫妻經(jīng)常站在門口送客人。居林生當時盡管只是個科級干部,但他的肚子已經(jīng)像領(lǐng)導(dǎo)一樣鼓得規(guī)模很大了。柳月芳臉上則堆滿了熱情的笑容,大家都能聽見她清脆的聲音:“過年來吃飯,一定要來啊,不來看我以后怎么罵你!”
好東西多了也棘手,那么多魚把柳月芳忙壞了。她是個街道辦事處的婦女干部,與人打交道的,現(xiàn)在卻被迫與魚群打成一片。柳月芳把魚一條條的提到廚房里去,刮鱗,剖魚,都是她一個人干。居林生笨手笨腳的,柳月芳就叫兒子出來幫忙,兒子在里面惡聲惡氣地說:“讓你送人你不舍得送,弄這么多魚在家里,天天吃魚,現(xiàn)在看見魚我就犯惡心!”
柳月芳只好一個人對付那么多魚,她干著干著就發(fā)牢騷了,這些人也是死腦筋,怎么光知道送魚?就不能送點別的?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真是的,今年過年我們家缺只鴨子,就是沒有人想到送只鴨子來。
居林生說:“我總不能告訴別人,家里魚太多,缺只鴨子不讓人家笑話?”
柳月芳嘆著氣說,怎么就時興送魚的呢?送一條魚,不如直接送50塊錢實惠呢。
居林生聽得火了,沖出來對妻子嚷道:“好,我讓他們送50塊錢來——你還有沒有一點覺悟了?你是要讓我犯法蹲學(xué)習班去吧?”
柳月芳突然想起家里腌魚的缸不夠用,就跑到隔壁張慧琴家去借缸,說是要腌雪里蕻。張慧琴撇著嘴說:“什么雪里蕻,你們家的魚腥了一條街了,沒看見街上的貓都往你家門口跑?”柳月芳有點尷尬,說:“就送來那么幾條魚,哪能腥一條街呢,我們家老居最反感別人給他送年貨了,他也不愛吃魚。不騙你,是腌菜用的。”柳月芳忙昏了頭,借回了缸,卻把裝魚內(nèi)臟的盆扔在門口,后來隔壁的張慧琴就來敲門了。
張慧琴側(cè)著身子看天井里的那排魚,捂嘴笑起來,說:“腌這么多雪里蕻呀?吃一年也吃不光?!?/p>
柳月芳說:“不瞞你,這都是內(nèi)部價買的魚,便宜,不買可惜。”
張慧琴也不點破,笑著指著一只腌魚缸說:“你怎么把魚頭扔了呢,魚頭可以一起腌的。”柳月芳說:“我一個人對付這么多魚,哪里忙得過來?”說著突然想起來張慧琴做事手腳是最麻利的,干脆請張慧琴幫她的忙。在開口之前柳月芳就想好了,要送張慧琴一條3斤重的鯉魚。
張慧琴這人就是熱心腸,后來,她就蹲在居家的天井里,和柳月芳一起組成一條流水線,一個刮鱗,一個剖魚,兩個女人并肩勞動,免不了要說些與勞動無關(guān)的閑話。
“這么大一條魚,夠一大家子吃兩天?!睆埢矍僬f,“你好福氣呀?!?/p>
“什么好福氣?”柳月芳明白她的意思,偏要裝傻。 她借著昏暗的燈光,偷偷地瞟了她一眼,看見的與其說是一張充滿妒意的臉,不如說是女鄰居哀傷自憐的表情,柳月芳站起來拖出一個麻袋,拎出了那條鯉魚往張慧琴腳下一扔,說:“別跟我客氣,這條魚你帶回去,紅燒,給孩子們吃?!?/p>
張慧琴沒有推辭:“我們家老孫和孩子都是屬貓的,什么魚都吃。魚價錢貴,你要是再去照顧他們的胃口,當這個家就更不容易了。”
柳月芳突然發(fā)現(xiàn)盆里還堆了一堆魚頭,說:“魚頭你們家吃不吃?你如果要,干脆就給你算了?!?/p>
“怎么不吃?我最愛吃魚頭了?!?/p>
就這樣,柳月芳把一堆魚頭也給了張慧琴。隔天柳月芳走過張慧琴家廚房的窗口,聞到一股撲鼻的鮮香,她隔著窗子隨口問了一聲,你做什么菜這么香?張慧琴在里面說:“你給我的魚頭呀,進來嘗一嘗?”柳月芳說:“我不吃魚頭的。”
魚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柳月芳和張慧琴的鄰里之情。有了魚,她們的關(guān)系幾乎可以說是親如姐妹了。她們互相贈送自己的拿手好菜。柳月芳善于做腌魚,但張慧琴卻是巧媳婦能做無米之炊。柳月芳真心贊賞女鄰居的廚藝,加之居林生在外面結(jié)交的朋友多,家宴便也多,凡是有一定規(guī)模的家宴,柳月芳必然央求張慧琴來幫忙。張慧琴在居家廚房里忙碌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大家對居林生大夸柳月芳的廚藝,柳月芳硬要把女鄰居推出去引見給客人們,張慧琴死也不肯,她說:“人家都是頭頭腦腦的,我又不能提干,出去見面算哪一出?”
等到宴席散了,柳月芳總過意不去,她建議張慧琴帶這個回去,帶那個回去,人家都不要,張慧琴說:“我把那個大魚頭端回家就行了?!?/p>
據(jù)柳月芳后來告訴鄰居,那幾年她送給張慧琴的魚頭可以裝一卡車了。大家都記得魚的風光歲月也是居林生的風光歲月,而居林生風光,張慧琴作為居家最親密的鄰居跟著沾光,沾的主要是食物的光,除了春節(jié)時候的魚頭,平時張慧琴的炒青菜碗里會蓋著兩三只雞頭、鴨頭什么的。別人好奇,張慧琴也不在乎,指著隔壁說:“柳月芳送的,她家人嘴刁,什么頭都不吃,拿過來我們吃——怎么不吃?魚頭、雞頭、鴨頭,都很好吃的!”
很可惜,張慧琴與柳月芳兩家以魚為媒的友情后來趨于冷淡了,兩家的主婦仍然來來往往,卻沒有了魚的穿針引線。不知從哪年開始,人們送禮不送魚了,過年時候人們送來送去的東西開始與世界接軌,以西洋參、龜鱉丸、螺旋藻、腦白金一類的營養(yǎng)保健品為主,輔之以包裝精美攜帶方便的山珍海味——都是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魚呢,好像被人遺忘在池塘里了。另外一個原因與居林生仕途失意有直接關(guān)系。后來聽說他爬不上去了,還因為年齡偏大、沒有學(xué)歷、缺乏政治理論修養(yǎng)和專業(yè)領(lǐng)導(dǎo)才能等諸多因素,掉下來了。鄰居們相信居林生確實是掉下來了,他們得出這個結(jié)論是自己的觀察:每年過年前夕送禮高峰的時候,居林生家門前冷冷清清的,有時候迎著暮色看見一個人拎了東西站在他家門口,細看一下,是居林生自己。
好像又換了個世道,居林生一家失意了,張慧琴家的日子卻開始紅火起來。張慧琴的兒子?xùn)|風開了個餐館,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街上大名鼎鼎的東風魚頭館。用餐飲業(yè)的行話來說,東風的餐館是特色餐飲,家常風格,主打產(chǎn)品是魚頭:白湯魚頭、紅燒魚頭、酸辣魚頭、五味魚頭。東風魚頭館的廚師就是東風他媽張慧琴。大家都擋不住來自東風魚頭館的誘惑,加上街坊鄰居能夠享受八折優(yōu)惠,很多從不上館子的居民都去魚頭館品嘗了張慧琴拿手的魚頭菜。只有柳月芳一家擋得住,也許是過去魚吃多了,柳月芳一家從來沒去過魚頭館。柳月芳最不愛聽別人提她丈夫的失意,一句話堵住了別人的嘴說:“你們不知道的,我們不吃魚頭,我們一家人,不吃頭,什么頭都不吃!”
張慧琴是多么誠心地邀請他們一家去東風魚頭館做客,她說:“我知道你們不吃魚頭,我做別的給你們吃不行嗎?”柳月芳固執(zhí)地微笑著。
張慧琴說:“我以前吃過你們家多少東西呀。”柳月芳擺手,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不一樣。張慧琴能夠體諒對方的心境,她抓住柳月芳的手,用力晃了晃,說:“我不管你說什么,反正我這客是請定了,你給面子就自己來,不給面子,我五花大綁的也要把你們一家綁來!”
張慧琴的一片誠意打動了柳月芳,柳月芳終于帶著居林生和兒子居強,還有居強的女朋友去了東風魚頭館。張慧琴把他們一家請進了剛剛裝修好的包廂,一桌子冷菜就可以看出張慧琴對這次宴請的重視程度,柳月芳知道女鄰居是用一顆真心在還過去的情,人就有點走神,想起過去的那許許多多的魚,許許多多的魚頭,不由得百感交集起來。
正如張慧琴事先許諾的那樣,他們的桌上沒有魚頭。居強的女朋友小聲嘀咕,這家館子不是魚頭最有名嗎?她問居強為什么不上魚頭?張慧琴抿著嘴笑,她戳著居強的腦袋說:“魚頭最好吃,你不光要陪女朋友吃,還應(yīng)該陪你父母吃!”
此時此刻,魚頭變成了某種態(tài)度的象征,它涉及對姑娘的關(guān)愛,對張慧琴的尊重,也隱隱涉及到當事者對變革的態(tài)度。張慧琴把握了時機,盯著柳月芳說:“怎么樣,看清形勢了吧?這魚頭不吃不行,我今天非破你這個戒不可?!?/p>
柳月芳窘了,她把皮球踢到居林生那里去了,居林生畢竟是居林生,能夠認清形勢,也善于表態(tài),他說:“上魚頭就上魚頭吧,誰愛吃誰吃,什么事都應(yīng)該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p>
魚頭終于擺在了居林生一家的席桌上。
讓張慧琴感到驕傲的是居林生柳月芳最后都沒能抵擋住紅燒魚頭的香味,再給他們上一盆魚頭白湯時,夫婦倆也沒推辭!
(摘自《北京文學(xué)》原文9713字)